第二十五章 大谎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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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谎(下)

    第二十五章

    大谎(下)

    和谈正使杨方亨,正等得坐立不安。忽然见沈惟敬阔步入内,赶紧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低声责问:“沈游击,日本人不是今天要正式签约么?怎地还不派人来接?他们不会又要反悔吧?毕竟他们在朝鲜死了很多人,如果一点甜头都不给他们,他们心中肯定会有所不甘!”

    “不会,不会,您老尽管放心。西行长那厮,已经亲自来接咱们了!”在杨方亨面前,沈惟敬立刻展现出了第三张面孔,搀扶着此人的胳膊,笑呵呵地给此人吃定心丸儿,“您老请想啊,那丰臣秀吉为何要打朝鲜,不就是想通过开疆拓土之功,让日本国内的诸侯服气么?虽然和约签署后,他在朝鲜没占到什么便宜。可只要接受了大明的册封,他就会变成第二个李成桂。名正言顺地做日本国王,比起现在他做不伦不类的关白,岂不是好了太多?!更何况,我大明对待藩属一向宽容,那朝鲜国王对大明称臣,在其国内却自称天子,两百多年下来,大明也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儿!”(注:李成桂是朝鲜王氏麾下大将,奉王氏之命进攻大明,却率兵回扑篡位。大明顺水推舟给了他册封。)

    “嗯,倒是!”杨方亨原本就不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否则也不会被赵志皋、石星、顾宪成等人联推为议和正使。而两百二十多年前,朝鲜李氏也的确依靠着大明的支持和册封,成功取当时的国王而代之。因此,听了沈惟敬的话,他心中先前无端涌起的那一丝紧张,瞬间消失殆尽。环顾

    四周,志得意满。只觉得过了今天,中日两国定会约为止戈修好,永不再战。而他本人作为功臣,也必将名垂青史

    人心情高兴,干什么都利索。只用了不到一刻钟,整个使团就集结完毕。然后在西行长的带领下,登上专门为他们准备的马车,浩浩荡荡前往丰臣秀吉的居所,花畠山庄。

    待大伙到了目的地,又有日本国另一位重臣石田三成,郑重迎上。先是毕恭毕敬地跟杨方亨了一大堆场面话。随即,鼓乐齐鸣。如同接新娘一般,吹吹打打,将整个使团接进了正堂。

    宽大素洁的正堂内,早已有多位日本重臣,焚香恭候。文官居左,领兵的诸侯居右,每个人都穿着大明官员的袍服,看上去非常齐整,俨然有三分大明官员上朝时的景象。只是这些日本人的前额和头顶上的头发,都剃得干干净净,很难顶住大明的纱帽。不主动上前相迎还好,身体不动,冠冕自然也安稳。而一主动上前相迎,纱帽立刻歪的歪,掉的掉,瞬间就露出了满屋子青虚虚的秃脑壳。(注:日本人的发型名为“月代”,起初是武士为了方便作战和戴头盔,慢慢在整个日本社会都盛行起来,直至明治维新才有所改变。)

    杨方亨看了,立刻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然而,又知道自己如果笑出来,肯定失礼至极。只能紧咬牙关,屏住呼吸,苦苦忍耐。好在他也不需要忍得太久,刚刚在石田三成的安排下,带领使团众人也分品阶高低落座,正堂外,就响起了字正腔圆的汉语唱喏,“关白大人到!”

    按照事先约定好的礼仪规矩,室内的大明日本两国官员皆起身迎接,只待一个身穿王服,头戴金冠的削瘦老者,缓缓从侧廊走入,便异口同声大喊,“恭迎关白!”紧跟着,日方众臣同时跪拜,而明朝使团上下,则都深深一揖。

    “嗯?”那老者正是日本关白丰臣秀吉,只见他轻轻点了一下头,就缓缓走向首席,倨然高坐。随即虎目横扫,来回打量着大明使团诸人,仿佛一位屠夫在考虑如何于肥羊身上下刀。

    这可不符合双方事先的约定,作为上国正使,杨方亨顿时眉头轻皱。正准备示意自己的副顾诚,出马斥责对方不守规矩,却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唱喏,“大明使团,参见关白大人!”

    话音未落,那人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恭恭敬敬撅起了屁股,对着丰臣秀吉三叩九拜。

    即便面对大明皇帝,非逢大典之时,臣子们也不会施三叩九拜之礼。当即,杨方亨的眼睛就瞪了个滚圆,脑海深处,也仿佛有无数道闷雷轰然炸响。然而,他的反应却实在太慢,还没等他想好,自己到底是该立刻出,将副使顾诚从地上硬生生扯起来,还是出言训斥几句,敲山震虎。耳畔就又传来了“噗通!”“噗通!”“噗通!”数声,却是另外一个副使沈惟敬,带着其他属吏一起跪了下去,宛若一排被狂风吹倒的芦苇!

    “顾诚,沈惟敬,你们两个给老夫起来!还有尔等,全给老夫起来!我堂堂大明使臣,奉旨前来签署和议,岂能跪拜异族藩王?!”一股热血直往顶门,杨方亨指身后众人,咆哮声脱口而出。

    他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那顾诚平素眼高于顶,常对日本君臣极尽挖苦之能事。那沈惟敬八面玲珑,谈起议和细节来头头是道,自称一切尽在掌握。怎么才一见到了签约的正主儿,话还没,二人就相继变成了磕头虫!

    带着一群磕头虫,如何能够在接下来交往中,力保大明的国威不坠,颜面不失?万一那丰臣秀吉临时变卦,漫天要价,带着一群磕头虫,又怎么可能跟他据理力争?热血在杨方亨头颅内不停地

    翻滚,闷雷在杨方亨不停地炸响。有股寒意,却同时顺着他的脚下传来,迅速传遍的了个整个脊梁骨。

    “怎么回事儿?大明国没人可用了么,居然派了如此一个不通礼仪的人前来求和?”不光杨方亨一个人怒火中烧,主座之上,丰臣秀吉见明朝来的正使非但不向自己跪拜,并且当众呵斥随从,也觉得气往上壮,竖起眼睛,用日语大声质问。

    “且慢,关白,请以国事为重!”跪坐在丰臣秀吉的斜右方的五奉行之首的石田三成反应极快,抢在通译开始转述之前,大声用日语阻拦,“此人,此人,乃是大明皇帝的女婿,故而,除朱家皇帝,不能跪拜任何人。所以,还请关白对他多多体谅。”

    “启禀关白,大明那边,也有许多人,并不心服。这正使刚才还跟在下有有笑,现在却忽然当众呵斥随从,想必是受了别人挑拨,想要利用这种段,掩饰主动求和的尴尬。”西行长反应也不慢,在一旁快速补充。

    “呵呵,都带着和约来日本请求签署了,还装什么装?!”

    “关白,没必要在乎这些细节,反正今天和约他想签也得签,不想签也得签!”

    数名跟石田三成早有密谋的文治派家臣,也纷纷开口。所的话语不尽相同,但意思却一模一样,那就是,即将签署的和约中,日本是占了大便宜的胜利方。所以,没必要理睬杨方亨的败犬之吠,也不能给对方节外生枝的会。

    这都是他们早就跟西行长反复勾兑过的辞,因此,端出来之后,效果立竿见影。丰臣秀吉的

    面色瞬间就恢复了正常,撇了撇嘴角,微微抬示意,“算了,免礼!所有人都免礼!”

    顾诚和沈惟敬立刻大声致谢,然后双双爬起来,各自扯住杨方亨的一支胳膊,劝他不要在异国藩王面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以免让对方发现大明的议和正使与副使之间失和,找到可趁之。

    那杨方亨当然不肯相信,然而,一来他本人听不懂日语。二来他知道自己此刻身处虎穴,周围从属全都被顾诚和沈惟敬两个收买,继续僵持下去,恐怕难逃“病故”的下场。所以,只能强行压下怒火与怀疑,听凭顾、沈二人摆布。

    那丰臣秀吉,却懒得理睬三位前来求和的大明使者,互相之间正在玩什么猫腻儿。只管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大声表示:大明与日本,都是当世大国,能够罢兵止战,避免了生灵涂炭,乃天下之幸。日本国重归一统,国运昌隆,取得朝鲜南部四道之后,定然能给那里的百姓带来福泽。而大明多年前就已经重新开关,跟天下万国通商,却唯独禁止与日本贸易,实乃是对日本的歧视,也不利于大明自身。所以,能够早日废除,才是正理云云。

    自有通译将西笑承兑,按照跟西行长之间的约定,将这番话,不着痕迹地,替换成了大明那边的法,杨方亨听了之后,虽然还是有所怀疑,心中怒气却平息了许多。而那沈惟敬起身后,一直在留神观察他的表情,见他双眉之间,始终有一团皱纹迟迟不肯散开,顿时在心中就泛起了杀。

    大明和日本远隔东海,往来一趟颇为不易。旅途中,淹死或者病死几个人,实在太正常不过。所以,只要今天能将杨方亨稳住,让他别再跳出来坏事,就不用考虑日后。

    想到这儿,沈惟敬赶紧装出一幅可怜巴巴地面孔,哑着嗓子冲杨方亨祈求,“掌印,今日请一切

    以国事为重。倭人乃虎狼之性,且忌当面扯其胡须。若是掌印对哪里不满,尽管告诉属下。属下事后一定找那西行长,让他给您一个满意的解释!”

    “哼!”杨方亨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沈惟敬听了,却是心中雪亮。对方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暂时顾全大局,回头再找他和顾诚两个算账。而他和顾诚两个,哪里会怕秋后算账?只要两国议和能成,他们两个就是数一数二功臣,自然有赵志皋,石星,张诚,以及那些拿了江南几大豪门银子的官员,替他们挡住一切攻讦!甭杨方亨只是一个临时委任的都指挥使,无兵无权,就算是重兵在握的实权总镇,又能拿他们奈何?

    他的这些心思,迂阔的杨方亨当然无从知晓。二人之间的动作,正在高谈阔论的丰臣秀吉,也完全没有注意到。后者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前,着着,就进入了自我的世界里,只管高谈阔论,不顾其他。

    结果,足足了大半个时辰,丰臣秀吉才终于过足了训话的瘾。可难为坏了负责翻译的西笑承兑,几乎绞尽脑汁,才让翻译出来的内容,附和西行长事先对自己的交代,不知不觉间,就累得了个大汗淋漓。

    那些篡改过的内容,当然不会脱离双方事先好的和约框架,只是显得拖沓冗长,枯燥无味。杨方亨听得昏昏欲睡,随便拱了下,就算了事。顾诚和沈惟敬两个见了,连忙又双双上前,长揖及地,代替整个使团,向丰臣秀吉表示感谢。

    丰臣秀吉对杨方亨的无礼,也有些习惯了。笑着向顾诚和沈惟敬两个摆了摆,随即示意石田三成进入下一个环节。

    石田三成脸色,立刻变得红润,站起身高声宣布,“有请大明使节,宣读大明皇帝国书!”

    “有请大明使节,宣读大明皇帝诏书!”西笑承兑又深吸了一口气,将日语翻译成了大明官话,却不着痕迹地,将“国”字改成了“诏”字。

    屋内众人坐直了身体,目光齐齐看向杨方亨。后者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抛开所有杂念,从随行属吏中接过一卷黄绸,当众展开,大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

    丰臣秀吉不通中文,但在他看来,一切皆如自己所愿,眼下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待仪式完毕,自己便是东亚三国共奉的大明王,在日本历史上,此等功绩,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时间,他早已浑浊的双目,就像被点燃了一般,迅速变亮。整个人,也散发出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宛若龙盘虎踞。

    关白幕府下的一众文武,大多数都没把注意力放在听诏书上,而是仔细留意丰臣秀吉的一举一动。瞧见自家主君宛若枯木逢春,有些人不禁在心中暗叹:关白终于得偿所愿了,即便用不了多久便寿终正寝,也可含笑九泉。

    要知道,那丰臣秀吉,出身极为贫寒。能够从贱民之子,跃居日本关白,把天皇当做了傀儡随意拿捏,简直是创造了一个前无古人的奇迹!

    然而,这个奇迹,与打的那个不可一世的中华上国遣使求和相比较,立刻黯然失色。

    日本国的土地太狭窄了,也太多灾多难。从九百三十多年前开始,日本的往圣先贤们,就试图带领国民走出海岛,去西面那片天佑之土,寻找一处落脚之地。然而,这个梦想,却一次次被人强行

    打碎,直到今天,才终于有希望彻底变成现实!(注2:九百多年前的白江口之战,日军被唐军打垮,从此很长时间不敢在起西侵之念。)

    大明王,大明、朝鲜、日本三国的关白。除了大明的皇帝和日本的天皇,三**民,都必须唯丰臣秀吉马首是瞻!和议达成之际,就是日本取代中华,成为世界之主的起点。和议达成之际,所有追随关白的人,名字都应永载史册,受万世敬仰!

    “今后,有史必有你我!”此时此刻,不仅仅是丰臣秀吉和他麾下的诸侯们激动得难以自抑,沈惟敬和顾诚两个,也是心潮澎湃。

    他们一直担心的“露馅”麻烦,始终没有出现。他们与西行长一道,成功将大明日本两国,无数良臣名将,甚至皇帝和摄政,都玩弄于股掌之上。和议签订,他们就走上了人生的巅峰,从此受万众膜拜。而那些在商路重启获得巨额好处的家族,也不会忘记了他们,每逢年终,都有大笔的分润主动送上!

    他们二人光顾着开心,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名家臣打扮的年青人,不知道何时,已经悄悄坐在了丰臣秀吉身侧。而自从此人出现之后,西笑承兑的翻译声,立刻带上战栗,到最后,竟然结巴了起来,再也无法跟上杨方亨的宣读。

    “翻译啊,大明皇帝的诏书到底了些什么,怎么不翻译了?”丰臣秀吉缓缓站起了身,顺从年青家臣腰间拔出了倭刀。

    刹那间,正堂内,几乎万籁俱寂。只有杨方亨的声音,兀自坚定地回响,“以其知进退,有畏威之心,册封为日本王”

    “关白饶命!”西笑承兑膝盖一软,立刻跪倒于地,“不是我自作主张,是”

    “关白,请听我解释!”西行长见势不妙,也赶紧冲上前,试图向丰臣秀吉行礼。

    “我让你翻译,没问你其他!”丰臣秀吉猛地一挥刀,将西行长逼出三尺之外,随即,刀尖指着西笑承兑的脖颈,大声命令。

    “关白息怒!”西行长毕竟比丰臣秀吉年青许多,又久经战阵,果断避开刀锋,跪倒于地,“定是,定是西笑承兑听错了,明使的,就是,就是大明王。”

    侧脸朝收了自己重金的西笑承兑望去,他换了一幅神情,咬牙切齿,“西笑通译,你,是不是,是不是?”

    “其麾下谋士与将佐,依大明官制”杨方亨也发觉事情不对,果断停止了宣读。

    屋内死一样寂静,只有丰臣秀吉拉风箱一样的喘气声在回荡。西笑承兑望了前者一眼,紧跟着,又感觉到屋内几股无形杀气,同时聚集在自己身上。他明白,除了西行长,还有石田三成等一班文治派,在等着自己按他们的吩咐回答,只要再错一个字,自己恐怕就难逃一死。

    霎时间,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最后,西笑承兑缓缓跪直了身体,咬紧牙关大声补充,“大人,他宣读的不是国书,而是诏书。上面确实的是,是封您为日本国王,为天朝镇守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