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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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庆长假悄然过半,回程高峰还没到来,各大景点人满为患。年轻时常去采风的兴安岭和长白山已经订不到合适的房间,肖照山只能退了北上的机票转而南下。

    出狱后他有十几年没再出门写过生,以至于出发之际还是很恍惚。

    池凊冲完澡从卫生间出来,看到他正坐在床凳上对着装了一半的行李箱出神,便走过去跪在床尾吻了吻他的嘴角。

    “不习惯了?”

    肖照山收回视线,侧过脸回吻她:“在想那天我是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去采风的。”

    池凊把下巴搁到他的肩上,抬手搂住他另一侧臂膀,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廓,轻声:“婚礼布置得很漂亮,你技痒了。”

    肖照山不置可否地一笑,把散发着沐浴露香气的温热躯体拥进怀中,似是遗憾地:“本来可以让你给我止止痒的。”

    池凊想到昨天被肖池甯搅和的好事,也勾了勾嘴角,提议道:“等我把加工厂的事情忙完,去度假好不好?就我们俩,找个暖和的地方。”

    肖照山故意问:“万一你有空我又没空了呢?”

    “那等你回来就让甯去度假,随便和谁。”

    肖照山忍俊不禁:“他可是个高三生。”

    池凊心里划过一丝诧异,脸上却笑意不减:“他少上几天课对我们而言重要吗?”

    “对他而言可能很重要。他前段时间才要开始好好学习了。”肖照山诚实地把肖池甯的话转述给池凊听。

    池凊诧异更甚,嗔怨道:“你们父子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我没看出来他有这个决心。”

    果然,肖照山确认了,之前他和肖池甯一唱一和的戏码她就从没当过真,他们三个人都在演同一台属于普通家庭的戏,他扮演严父,池凊扮演慈母,肖池甯扮演孝儿。

    “对了,昨晚你最后是在哪儿找到他的?”

    “工体那边。”

    池凊皱眉:“喝酒去了?”

    肖照山答:“还喝了个烂醉,估计得睡到中午。”

    “哎,他到底在犟个什么劲儿。”池凊心疼地摸了摸他眼下的乌青,“待会儿你在飞机上补个觉,实在不行,到了住的地方先休息一天,别急着写生。”

    肖照山没有提自己失眠的事实,只是抓住她的指尖放到唇边亲了亲:“我不在的这几天你也别累着自己,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池凊笑着挑了挑眉:“我这么大一人能不知道吃饭睡觉?”

    肖照山放下她的手:“话别得太早,你忙起来什么样儿我太清楚了。”

    他低头看腕表,已经是七点一刻,便扶着池凊的肩膀示意她起身:“凊凊,新航班九点半起飞,我得走了。”

    肖照山从软凳上站起来,又弯腰替她把湿润的发丝别到耳后,温柔地:“你也快收拾收拾出门吧,早点忙完早点回来休息。”

    池凊拉住他的手:“行李都装好了?多带点衣服,山里冷。”

    “再拿件羽绒服差不多了。”肖照山走到衣帽间翻出一件黑色短款羽绒服,把它装进行李箱后拉上了拉链。

    池凊一边换衣服一边回头问:“要不要再等我一会儿我送你?”

    肖照山摇头:“路上堵,我坐机场专线快一些。”

    池凊没有坚持,和他一起下了楼。两人刚走至客厅,就和睡到一半被渴醒出来接水喝的肖池甯撞了个正着。

    肖池甯还穿着昨晚那一套衣服,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肿胀的眼睛没适应明亮的光线只能眯着,好似还没睡醒,整个人看起来既单薄又憔悴。

    “你们要去哪儿?”他喑哑地问。

    “你爸爸要去机场。”

    肖池甯站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想起昨天肖照山在饭桌上过自己今天要出去采风。

    “去哪里?”

    他问这话时肖照山已经换好鞋开了门。

    肖照山赶时间,预先断他接下来的好奇:“我只订了一张机票、一个房间。”

    本以为这样肖池甯就没有再追问的余地,然而能被他轻易料想到就不是肖池甯了。

    “我只是问你要去哪里。”

    肖照山迈出门槛的脚一顿,回头目露锋芒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扔下一个他听都没听过的地名。

    池凊等大门被关上后,才回身走到肖池甯面前:“甯,你不是也想出去旅游吗?你想去哪儿,我给你钱,二十万够不够?”

    她的声音很轻,肖池甯却听出了不耐烦的情绪。

    “我想去哪里都可以?”

    池凊盘着手点了点头:“嗯,要是玩得开心,就多呆几天,老师问起来你就让她给我电话。”

    肖池甯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间要赶自己走。

    “这几天家里有客人?”他一语双关地问。

    池凊笑了,抬手体贴地替他按下一缕翘起来的头发:“你看起来不太开心,休息一段时间比较好,你觉得呢?”

    肖池甯无意识一躲,很快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妥,又硬生生地接了下来。

    “好啊。”他低下头,“谢谢妈妈关心。”

    肖照山辗转抵达位于峡谷里的旅馆时已经临近日落。

    他一路颠簸地坐着睡了五个时,安稳躺下后反而睡不着了,干脆拿上手电筒和刚充好电的手机去了不远处的一座瀑布。

    正在旅馆空地上起篝火的藏民老板见他刚到又要出去,便用走了音的普通话问:“你有向导吗?没向导的话路很难走的。”

    这地方位于横断山脉,虽然辟作景区好几年,但规划开发得属实太烂,条件简陋路势凶险,因此来这儿旅游的人很少。肖照山也是把肖池甯带回家后坐在沙发上翻了二十分钟的朋友圈,才从热衷拍自然风光的摄影师朋友去年的动态里瞄到了这个冷门。

    九张精修图里山、水、夜都美不胜收,美到即使在脑海中撇去人为的加工,仍旧可以让他意动。

    于是他当即买了一张到附近地级市机场的机票,忍受了两个时客车上奇怪的气味,又徒步四公里,最终入住这家接受网上预定、看起来没那么糟糕的山中旅馆。

    然而计划得匆忙,他再细致也没工夫去找职业向导引路。

    “我走不了多远,就到后面的瀑布。”肖照山回答老板。

    老板指了指天:“黑透之前得回来,山里有蛇,虽然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但万一看不见不心踩到,它肯定是要咬你的。”

    肖照山应下来,低头检查了一番登山装的袖口和裤脚,确认全部系紧后才出了旅馆。

    城里的秋天顶多能是“凉”,山里的初秋已经算得上是“冷”了。他拉住兜帽抵御峡谷里的穿堂风,双手揣进冲锋衣望向对面的瀑布。

    短短八百来米的路,他走了二十分钟,此时太阳的余晖已经无力再照进山坳,五彩的树冠被抹杀了饱和度,变成一张蒙着一层黛色的老照片,反倒衬得水流愈发的白愈发的亮。

    画的色彩运用不好会显脏,人迹罕至的大自然却从来不会。

    这很神奇,就像她永远不屑于迎合人类进化了亿万年的审美,永远将人类自诩为万物灵长之由的思想踩在脚下一样。

    这是他喜欢画风景胜过画肖像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无法停止对大自然的模仿,即使这种模仿极为拙劣,不能还原其气韵的万分之一。但他还是渴望。这些年来故意为之的歇笔是为当初的一次错误选择付出的代价,他独自承受过了,现在足够重新开始。

    若非要为这场代价找个明确的截止日期,不是那次和董欣的闲聊,不是前天的海滩婚礼布置得漂亮,肖照山想,应该是在看清肖池甯眼中的疯狂之后,在昨晚认识到他对家的执着之前。

    尽管他们还是一对陌生的父子,但在相似的孤勇面前,在毋庸置疑的血缘面前,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刚想透彻了这件事,包里的手机就嗡嗡振动起来,肖照山拿出来看了一眼。

    是肖池甯。

    他犹豫几秒还是接了。

    “爸爸,池凊给了我二十万让我去想去的地方旅游。”肖池甯直截了当地,语调听起来是在嘲讽,“所以我现在就快到我想去的地方了。”

    肖照山立刻生出一种十分诡异却确定的直觉,肖池甯想去的地方就是他的身边。

    “你在哪儿?”

    他终于发觉,自从肖池甯来到北京,他就总在实践这句话:没在七月的机场等到他,家长会结束后没看见他,深夜失眠找不到醉酒的他。

    而始终站在原地的自己在这一分钟前对此无知无觉,还以为肖池甯是攥住他手指不放的婴儿,可以任他处置。

    “你在哪儿。”他放沉了语气。

    肖池甯站在陌生的机场门口笑了笑,回答道:“我在去你身边的路上啊,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