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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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池甯乐得轻松,但又不想让他知道具体地址,便只让他把自己捎到学校门口。

    事实上肖照山对俩孩儿的秘密基地没有一星半点的兴趣,听出肖池甯的隐瞒也懒得多问,依言把他送到学校门外,让他待会儿回去记得吃饭吃药,就离开去忙自己的事了。

    肖池甯觉得最近肖照山对他的同情日益渐增,颇有些抗拒和不适应,即使这种同情带来的关注曾经一度是他所希冀的。

    因此,继胡颖雪的死之后,他再一次感到了迷茫。

    与前十六年相比,今年他变了很多,变得优柔寡断,变得频生恻隐,变得更可悲,变得更可怕,变得不了解自己。他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日光将尽,他脚步匆匆赶到树林,无头苍蝇似地在空无一人的山坡上转来转去。

    胡颖雪她在树林,那么她会在树林的哪里?

    肖池甯没什么力气,沿着林子边缘找了一会儿就不得不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休息。

    喘息间他回想起自己和胡颖雪熟络起来的场景。

    在那时的黑暗中,他被她癫狂警觉的双眼吓了一跳,同时又被她的表里不一、残忍嗜血勾起了兴趣。谁能想到极有可能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段友谊竟是这样的开头?

    肖池甯蓦然一愣,急忙起身爬上坡。

    深秋的坡面落满了枯叶,比他们坐在这儿对着猫的尸体一起抽烟的时候更厚。脚扫不干净,他便蹲下来和胡颖雪一样发了狂,红着双眼徒手去刨。

    近日天气晴朗,扒拉开落叶层,能看到底下的泥土仍保留着被人为松动过的痕迹。肖池甯停下动作,屏住呼吸,死死盯着从土里露出大半的黑色塑料袋。

    他怎么都没料到,那天胡颖雪回这里来,居然是为了埋自己的日记。

    一共八本,有很多年前流行过的糖果屋,有已经开的带密码锁的硬壳本,有封面封底满是碎花的软抄本。后来估计是长大了一点,本子变、变厚了,颜色也只剩黑白灰。

    他随机开看起来最久远最幼稚的粉色糖果屋日记本,扉页上赫然是用铅笔写的,已经模糊的“胡颖雪”三个字。

    “2008年 8月 12日 天气:晴 心情:阴

    马上du学,妈妈让我lian字,lian了好久。没有下lou和妹妹玩,不开心。”

    “2008年 10月 17日 天气:雨 心情:好

    今天考了2个100分,爸爸妈妈开心,夸我g明,我也开心。他们开心,我就开心。”

    胡颖雪歪歪扭扭地写完这一排大大的字,又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肖池甯翻了翻,这本大致记录的是她学二年级以前的事。有第一次期末考的紧张,有过年时亲戚问起学校和成绩时她父母的骄傲,有第一次上奥数补习班的自我怀疑,有在春游时偷偷吃了平常不能吃的冰棍的窃喜。

    肖池甯从来不写日记,学时代不足挂齿的事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写自己名字的,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写肖照山和池凊的名字。

    他盘腿坐在地上,比对着胡颖雪的日记还原自己的童年,竟时隔已久地真心笑了出来。

    然而在随后开的两个密码锁日记本中,一天不落的日记逐渐变成了周记,字里行间的气氛也渐渐低沉下来。

    “2010年 12月 12日 星期 日 天气:阴 心情:阴

    很久没记录心情了,写一句吧。上了一天的课,好累,好困,完。”

    “2011年 2月 2日 星期 三 天气:雪 心情:哭

    今天除夕,大家都高兴,可我不。爸爸找到了我g起来的期末成绩单,知道我数学只考了94,很生气,给了我一耳光,问我到底在学校学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学了什么,为什么会挨?”

    “2011年 6月 30日 星期 四 天气:不知道 心情:阴

    今天其实已经是7月2日了,前两天去上奥数课中暑了,今天才从医院回家。妈妈让我快做暑假作业,好烦。”

    “2011年 12月 7日 星期 三 天气:雪 心情:哭

    谎被发现,挨了,牙齿流了好多血。”

    “2011年 12月 10日 星期 六 天气:__ 心情:__

    指甲翻起来了,好痛好痛好痛。”

    “2011年 12月 25日 星期 日 天气:__ 心情:__

    太痛了。”

    “__年__月__日 星期__ 天气:__ 心情:__

    好想离开家,好想死!我不要爸爸妈妈,我不要上学,我要去死!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为什么!邻居听不到我的哭声吗?”

    肖池甯读着越来越混乱的语句,再也笑不出来。

    他快速浏览完第四本第五本第六本第七本,每一本胡颖雪都写到自己挨的经历,有时是因为没考好,有时是因为周末不想补课想和同学出去玩儿而撒了谎,有时是因为练毛笔字偷了懒。

    挨的原因五花八门,胡颖雪却描述得越来越雷同——先写身上哪里受了伤,然后就是满篇被泪水浸染得触目惊心的“痛”字。

    遭受暴力的记录从她学三年级持续到了她初中毕业,肖池甯在频率越来越低的日记里见证了胡颖雪想记住的喜怒哀乐,见证了她并不愉快,甚至可以是黑暗的短暂一生,见证了每一个铅笔字和钢笔字,是如何指向了现在的这个结局。

    最后一本日记本的封面上还沾着血,肖池甯抖着手翻开,发现胡颖雪只写了四页。

    他看了眼日期,确定这是她这学期才开始写的日记。

    第一页她写了升入高三的心情:“没有感觉”、“和前十七年又有什么区别呢”,“等再过几年,大家就知道了,老师的都是屁话,高考永远在明天,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高三”。

    第二页写的是他在树林撞破她秘密的事。胡颖雪形容其为“注定会发生的一天”,“不是肖池甯也会是别的赵池甯、李池甯,王池甯”,她自己在捡起他给的香烟的那一刻“竟然感觉到了解脱”,并且“感到了归属”,因为“他看起来也是这样又爱又恨的人”。

    第三页没有日期,内容已经初具命运的雏形。

    胡颖雪字迹潦草,发泄似地用签字笔写满了“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笔尖用力到把纸张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肖池甯在纸背的指腹能清楚地感受到每个“死”字的走向和胡颖雪累积了多年的深刻恨意。

    他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跪在了地上,双眼通红地捧着本子浑身发抖。他不敢翻过这一页“死”字,不敢探究后一页被血迹遮盖的是什么话语。

    他无比肯定地知道,翻过这一页,就是胡颖雪面对即将终结的人生,无尽的忏悔与无望的嘱托。

    人们一般将这样的文字称之为“遗书”——

    “肖池甯,今天早上七点四十分,也有可能是七点五十分,我用厨房的水果刀捅了我的父母。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评价我,我只希望你不要被吓到,不要怕我,不要放弃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要你替我永远记得。

    八岁半,我第一次被扇耳光,九岁,我第一次被我爸揍到血流不止。十岁的时候,我以为只要等我学毕业就不会再挨,等我升入初中,我以为只要我上了高中就不会再挨。而我现在高三,十七岁半,昨天仍旧在因为生病了不想去学校这种理由被我爸殴。

    时候我曾经幼稚地向信任的大人求救过。我跟我姨妈了这件事,她告诉我,我爸妈这样做是为了我好;我跟爷爷奶奶抱怨,他们告诉我,大家时候都是这样过来的;我甚至哭着报过警,但警察却让我好好听父母的话,不要扰邻居。

    求救的后果是挨更毒的,受更无耻的辱骂,没有人相信我,相反,他们觉得我的父母总是忧心忡忡,总是体贴得就像是在溺爱我,他们没错,错的是我。

    我不该睡懒觉,不该为了和同学出去玩撒谎,不该只能考到第二名,不该生病了就不想去上学,错的都是我!我他妈就不该出生!”

    写到这里,胡颖雪像是痛哭起来,于纸上拖行的血迹里盛开了数朵泪花。

    她用力地写道:

    “我无数次地想死,又无数次地想活,我咬牙坚持了这么多年,真的很不甘心,不甘心没有人相信我,不甘心没有人知道真相,不甘心我临死前都没能得到一句‘对不起,是爸爸妈妈错了’。

    肖池甯,我不甘心,可也很累。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如果你能找到这篇日记,有耐心读完这些话,求求你,别害怕,别放弃我!求求你!信我一次!!只有你能替我记住,求求你!一定要相信我!!!”

    连续的感叹号下方落了熟悉的“胡颖雪”三个字。

    似乎是为博得最后的信任,她还在自己的名字上用鲜血盖了一个指纹清晰的拇指印。

    肖池甯看着这个血印,后知后觉这根本不是什么忏悔和嘱托,而是被数次湮没在“常理”中的,一个少女垂死的孤独的呐喊。

    他这才真正地明白,为什么胡颖雪那天一定要穿越半个城市去繁华的商业区寻死,为什么一定要穿着校服跳楼,为什么想要和他倾诉又不愿意多等他几分钟,为什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在树林”。

    肖照山得对,世界上没有人无所不能,有时间天天拯救别人。当自己的求救声被并非无所不能的大人们的冷漠屡次消解,她不定也动摇过:是不是自己错了?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孩都是这样长大的,世界上所有的父母都是这样对待孩子的?世界的常理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肖池甯不知该怎么告诉胡颖雪,他不害怕她,没有放弃她,他相信她,不会忘记她。

    他究竟该怎么传达,你没有错,世间的确存在不爱孩子的父母,也的确存在痛恨父母的孩子,那些没见过就不存在的人,是让你遍体鳞伤的帮凶之一。

    他揣着一颗愤恨到极致的心,有口难言,徒劳地捧着喋血的日记本倒在枯叶中痛哭流涕。

    太阳冷不丁下了山,他一身尘土地从蚁鼠横行的树林里爬起来,失魂落魄地游荡上了街头,眼眶下还挂着风干的泪痕。

    他不想回家,又别无他法,最终漫无目的地走进了一家混乱的酒吧,找老板续了十几杯烈酒一饮而尽,然后冲到厕所吐了个干净。

    趴在肮脏的马桶上干呕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下午好像还多渴望健康如常地生活一样,顺从地喝了两杯温水,和肖照山去院子里散了步,期间忍住了没有开口,乖乖吞下了一颗带摄像头的胶囊,听医生的话,让平躺就平躺让翻身就翻身。

    然而不过几个时,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看清生活可笑之处的这一刻,肖池甯认命了,如肖照山所言地“接受”了。他体力不支地倒在厕所与吧台之间的走廊,靠着柱子将自己当成一件能被来往的人踢来踢去的垃圾。

    不知是做梦还是恢复了片刻的意识,当他重新昏沉地抬起头,发现眼前影影绰绰间,某个一直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似乎出现了一点光。

    那光非常微弱,却在阴暗的酒吧里显得光芒万丈。

    肖池甯揉了揉眼睛,抱着柱子站起来,连续碰倒了两张椅子,撞过了三个人的肩膀,才勉强走到那亮光旁边。

    坐在卡座面向大堂的黄毛盯着踉跄而来的男生,用手肘捅了捅正沉醉在沸腾烟雾中的红毛的腰,无声地警告了一句。

    红毛灭了火机,瘫在椅背上快活地眯着眼,有恃无恐地任这只扑火的飞蛾靠近。

    桌上散乱着酒瓶、骰子、用过的锡纸,以及一些辅助工具,失去指引的肖池甯扫了一眼,不满地叩了叩桌面,含糊不清地问红毛:“怎么不亮了?”

    暂且还算清醒的黄毛拿外套把桌面一盖,骂道:“关你屁事,给老子滚。”

    肖池甯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拍着桌子提高了音量:“我问你,怎么不亮了!”

    黄毛暴躁地扬手推开他,骂了一串地道的京味儿脏话。

    肖池甯扶着后面空桌的椅子勉强稳住了身形,脸上一派茫然地在自己身上乱摸,最后总算在裤兜里摸到了手机。

    他按亮屏幕,大着舌头向siri发出一句指令,随后便晃荡着走回桌边,一脚踹翻了桌下的垃圾桶,把手机往黄毛胸口狠狠一砸,着酒嗝:“剩下的,这些,我全买了,你看钱够不够。”

    黄毛被他挑衅的动作激怒,已经“噌”地站起来准备动手,结果却在看清手机屏幕上的数字后,硬是停住了自己蓄势待发的拳头。

    红毛缓过那阵儿的劲头,好歹睁开了眼睛,只是身子仍软软地缩在卡座里,笑都显得慵懒。

    “哥们儿,一个人吸多没劲。”他掀开外套,拿起一张崭新的锡纸,冲肖池甯勾了勾手指,“来,一块儿高兴。”

    肖池甯醉狠了,倚着桌子分辨了半天也没听懂他在什么,还是见那火光再度亮了起来,才反应过来红毛的意思。

    他没有犹豫,抬脚踏上了低矮的台阶,像迈过一道亘生的坎儿,几乎是主动地到红毛身边坐下了。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肖照山刚和来自北京知名学府的经济学教授谈完事情,正疾驰在回家的路上。

    经过一个红灯路口时,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窗外的街道。也就是这一眼,让他在绿灯亮起的瞬间突然转了方向盘,找到最近的临停区刹了车。

    体育用品店里,站在柜台后埋头清账的女店员余光瞥见阖上了的玻璃店门被人推开,条件反射地通知道:“不好意思我们已经烊了。”

    耳边没再传来皮鞋的声音,女店员以为店里没了人,对好账就准备关机器关水电下班。

    然而她一抬头,便见一位身着高档衬衫西裤,胳膊上搭着西服外套的男顾客赫然伫立在店里,静静地仰望着墙上的商品。

    她走到这位一看就很体面的顾客面前,恭敬道:“先生您好,我们已经……”

    “烊了但是收银系统还没关吧,再加我一个也不会很麻烦。”

    肖照山断她,径直从西装外套里拿出一张信用卡,递到她面前。

    女店员没接,为难地:“先生,我们店早上九点半就开门营业了,您要是急着要的话可以明天一早来。”

    “今日事今日毕。”

    肖照山指间夹着深色信用卡,遥指向挂了一面墙的滑板们,:“请你帮我看看第三排从左往右数的第五个,那副带荧光的滑板还有没有现货,我愿意出双倍的价格。”

    女店员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他身上的檀香,与温和又不容拒绝的声音麻痹了训练有素的舌头,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有效拒绝。

    肖照山见她愣了,抬手在她脸边了个响指,然后微笑着把另一只手里的信用卡再次往前递了递。

    “有劳。”

    区区两个字就让女店员的防御系统尽数溃散。她痴痴地望着肖照山迷人的笑容,毫无原则地接过信用卡改了口风。

    “没、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她咽了咽口水,眨着眼按流程问,“请问您需要在滑板上刻什么字吗?如果需要的话,就还得再等两天,我们完工后可以给您邮寄。”

    肖照山对滑板一无所知,毫无购买经验,也不知道字究竟会被刻在哪里。

    他思索了片刻,回答女店员:“那麻烦刻一个‘生’字吧。生命的生,生生不息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