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笔录工作持续到了晚上九点半,肖照山从市公安局西城分局出来的时候,停了半天的雪又簌簌地下起来了。
他、董欣,以及董欣请来的那名在业界赫赫有名的刑辩律师,三人走出公安局办公楼的那一刻,都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凉气。
“天儿越来越冷了。”董欣戴上手套,“这个年怕是不好过啊。”
肖照山下了台阶,扣上大衣的扣子,:“后天过年,哪门子晦气话呢。”
董欣不屑:“差点儿进去蹲十五天,你心态倒是挺好。”
“早料到岳则章会使这么一招,你看,现在不是没事儿?”肖照山转过脸,“就是辛苦崔律师大晚上的跑这一趟了。”
“肖总哪儿的话。”崔凛之推了推眼镜,笑道,“我和董欣认识快八年了,今天还是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个朋友当得有了点用处。”
“那是我爱岗敬业、遵纪守法。”董欣。
肖照山揶揄道:“三好公民,赶紧调头进去让人民警察给你颁锦旗。”
他没在外人面前提起她掺和房山开发的事儿,给足了她面子。
三人齐步往门口走,崔凛之重拾方才未完的话题,谈了谈要怎么起诉岳则章诬告陷害。
“这个罪名立案难、处罚轻,起不了什么威慑作用,但侵害名誉权就不一样了。”他,“肖总,你知道,侵害名誉权这事儿可大可。对公众人物而言,名声就是饭碗,我觉得你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崔律师怎么这么客气?我比你还两岁,叫我名字吧。”肖照山有所保留地,“跟岳则章比起来,我不算什么人物,他后台硬、拥趸多、资本雄厚,想成功起诉他很难。能不被他弄进去,已经是我目前能力的极限了。”
崔凛之皱了皱眉:“那之后你算怎么办?我看他提供给警方的证据,像是有备而来啊。”
三人驻足在岗亭檐下,肖照山递了根烟给他,问董欣:“不介意我们抽支烟吧?”
董欣摇摇头,表示不介意。肖照山拿出刻了自己名字的火机,给崔凛之和自己点上烟,然后才缓缓道:“警方现在还没申请对我采取强制措施,就明证据不足得继续侦查,我不是很担心。”
“我担心的是,明天他回了国,上下点一通,把我好不容易掀起来的浪统统给压了下去,最后事情不了了之,他跟我秋后算账。”
崔凛之背过身吐了烟雾,回头:“想要定他的罪是不容易,毕竟他没动不该动的奶酪。他绞尽脑汁给开发区送钱,上头高兴着呢,想单靠民意把风吹起来,难啊。”
“要不然他是头老狐狸呢。”肖照山把烟灰抖到地上,“所以我想了想,我们也别这么规矩,不如动点手脚挑拨离间。”
他问崔凛之:“岳则章每次给我汇款都要经过一个国外的账户,我查过了,是个皮包公司。他贩|毒、走|私挣的钱基本都要从类似的公司账上过,如果我想办法证明这些钱是财政拨给他的钱,有多大几率能告倒他?”
董欣眼前一亮,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可以啊老肖,把不干净的钱变成干净的钱,这个反向思路不错!”
崔凛之沉思片刻,回答:“百分之九十九。前提是你真的能证明他挪用公款。”
肖照山放心了:“我能。”
两人又聊了会儿后续的注意事项,旁听的董欣实在冻得不行,看他们商量得差不多了就连声催着他俩赶紧走。
崔凛之自己开了车,不用人送,但肖照山来的时候坐的警车,便想让董欣顺手把他捎回家。
“我住东二环你住西二环,你好意思我们顺路?”出了公安局正大门,董欣带他去停车位的路上还在,“今年我已经够不顺了,等这破事儿翻篇,我什么都得去庙里求一签。”
“这个池凊有经验,你可以请教她。”肖照山蓦地想起了裘因,“对了,肖池甯他外婆这两天要上北京来,我算让他去你那儿住几天。”
董欣听出了猫腻:“为什么?你们家又不是住不下。”
起风了,肖照山迈大了步子:“他外婆不乐意我带他,要把他接回杭州。”
“爸爸。”
话音未落,他就依稀听到寒风卷来了一声熟悉的呼唤。
他顺着声音回身一看,果真在“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几个金色大字的正中央,看到了从滑板上站起来的肖池甯。
“我的宝贝干儿子怎么来了?”董欣惊喜道。
肖照山快步走过去,借着路灯看见他羽绒服已经被融化的雪花洇出斑驳水痕,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他摘下一只手套,摸了摸肖池甯的脸。如他所想,冷得像块冰。
“不是让你在家里等我吗?跑出来干什么?”完,他就回头让董欣赶快把车开过来。
肖池甯吸了吸鼻涕:“怕等不到你。”
肖照山拍掉新落在他肩上的雪,忍不住唠叨:“出来都不知道带把伞,没带伞也不知道进去等我,你什么时候这么蠢了?”
“进去要登记,我嫌麻烦。”
“能有多麻烦?比感冒发烧去医院还麻烦?”
“我穿得厚。”肖池甯把羽绒服的兜帽摘下来,问,“警察怎么?”
“我过没事。”肖照山解开了自己的大衣扣子,拉着双襟把他搂进了怀里,“待会儿回去先洗个热水澡,我给你煮点姜汤。”
肖池甯被冻得有点迟钝了:“哦……真的没事?”
“骗你我有什么好处?”肖照山转了半圈,用后背替他挡风,“他自己都一身嫌疑,我还算不上诽谤,得继续侦查。”
“哦。”肖池甯埋头在他肩下蹭了蹭,“那就好。”
董欣从停车位过来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父子俩相拥着依偎在风雪中,不像取暖,反倒像在示爱。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立刻鸣笛压了压惊。
肖照山没去副驾,带着肖池甯和他的滑板一起坐进了后座。一上车,他就让肖池甯脱了潮湿的外套,用自己身上这件还算干爽的毛呢大衣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脑袋。
董欣的车是宾利添越,车厢宽敞得不像话,两人同时窝在副驾后边儿也没多挤。肖照山环抱着肖池甯,捏了捏他的手感觉了一下,又抬头使唤董欣把空调温度再调高一点。
董欣从后视镜里瞄了父子俩一眼,玩笑道:“我们池甯是宝宝,得待在襁褓和保温箱里。”
肖池甯无情地:“不关我的事,是我爸没见过世面。”
肖照山咬牙切齿:“上回你半夜发烧折腾的是谁?”
身子暖和起来了,鼻涕就止不住了,肖池甯抽答着鼻子,断断续续地:“那还不是,怪你。”
“你爸把你弄发烧过?”董欣趁红灯间隙回头瞪了肖照山一眼,“你怎么当爹的?!”
“是啊。”肖池甯学着北方方言的调子,着重强调,“上回他把我‘弄’得可惨了。”
肖照山才没心情跟混蛋在好友面前情骂俏。他从大衣兜里摸出随身带的卫生纸,展开一张来盖在肖池甯的鼻子上,言简意赅地:“擤。”
肖池甯闭上眼,使劲地擤了擤:“啊,舒服了。”
肖照山把脏掉的纸团好攥在左手手心,又扯了一张纸给他擦干净,服务得极其到位。
董欣借题道:“池甯,快过年了,不如去干妈家里住两天吧,干妈照顾你。”
肖池甯仰头望着肖照山,眨了眨眼睛:“那我爸要成空巢老人了。”
肖照山抬手捏住他发红的鼻翼:“你再一遍,谁是老人?”
肖池甯瓮声瓮气地:“我是,行了吧?”
肖照山松开手:“让你去你就去,废话这么多。”
肖池甯闻言,心中瞬间了然。他把手从大衣里挣出来,握住了肖照山的手,诚恳道:“我还没跟爸爸你过过年呢,不会跟她回杭州的。”
肖照山一愣,竟觉得这句话分量重得自己再也开不了口让他走。
肖池甯见他动摇,又:“更何况,我不是待在你身边你才能放心吗?”
于是肖照山彻底失去了让他离开的动机。
董欣不好插手他们的家事,把人送回家,约定好年夜过来尝干儿子的手艺便离开了。
肖池甯听话地洗了热水澡、喝了一大碗姜汤,满心以为今年冬天能绕过这一遭,然而老天爷却不肯放过他,后半夜他还是发起了高烧。
肖照山睡梦中摸到枕边人湿润滚烫的后背,猝然惊醒过来,都顾不上洗漱,匆忙给肖池甯套上绒袜和防寒服就开车去了最近的医院。
这似乎就是一个讯号,暗示了这个年关注定兵荒马乱。或者,这是一个开始,开启了旧年最后一周丝毫不值得期待的序幕。
但彼时的肖照山并未意识到。
他只想让肖池甯快点好起来陪他过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