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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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凊走了,肖照山还站在原地。

    一阵破罐破摔之后的爽快直冲他的天灵盖,使他产生了短暂的晕眩,像是在狂欢中醉了酒,又像是躺在海浪上漂进了一片孤岛。

    等在手术室门外的另一家人遥遥地观看着这一场闹剧,不敢吱声。董欣脸色阴沉地走过去,拉着他去了楼梯间。

    她关紧厚重的防火门,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番,确认完邻近的楼层没有其他人才回到肖照山身边。

    肖照山坐在最高的台阶上,朝她摊开手心:“有烟吗?”

    “没有,我又不抽烟。”董欣绕到他左侧坐下,“有人前天明明和我过要戒烟。”

    肖照山望向楼梯转角的窗户。夜色深重,路灯笔直地站在高树边,温暖的灯光一直闪啊闪,就快被寒风吹熄了,以致此刻的他很想念那个在广场上滑滑板的肖池甯,身形似电的肖池甯,挥汗如雨的肖池甯,自由自在的肖池甯。

    他浅浅地勾了勾嘴角:“如果是肖池甯,这会儿我手上已经有一包万宝路了。”

    董欣没心思跟他一起欣赏窗外摇曳的黑夜,她看着肖照山,神色严肃地问:“老肖,是真的吗?”

    她顿了顿:“你是为了气池凊,还是真的做了那些事?”

    “董欣,我什么时候过假话?”肖照山将手肘搭在膝盖上,一派轻松,笑容依旧,“不是气话,都是真的,我爱上了自己的儿子。想和他过一辈子的那种爱。”

    董欣不话了,眼睛却始终盯着他,好似一个审判者。

    肖照山渐渐笑不出了:“你也觉得恶心吧?”

    他自暴自弃地:“嗯,应该的,我就是这么恶心。”

    “我什么了吗?”董欣哂道,“我只是在想,果然如此。”

    肖照山朝她投去疑惑的眼神:“什么果然如此?”

    “那天你被叫去接受调查,记得吗?”董欣移开视线,“池甯来公安局门口等你。”

    “记得。”

    “我看到了,你们在雪地里拥抱。”

    董欣语气变得惨然:“老肖,你和我交个底,池甯不是被你强迫的,他其实是自愿的,对吗?”

    肖照山回想着当晚的情景,一种奇异的满足和忧愁同时软绵绵地充盈了他的心房。

    “你觉得呢?”他垂下头,“肖池甯看起来也爱我吗?”

    “嗯,你们那时候看起来很相爱。”董欣,“我还以为是自己弄错了。”

    “可是我连他在想些什么都不知道,这算什么相爱呢。”肖照山低声道,“到底,还是我在用父母的特权逼他找我要一点爱,这和强迫没区别。”

    “所以他才会给你投毒,刺伤你的手?”董欣自行补充了前因后果,“因为你和池凊把他扔在了杭州,这么多年从不过问。他假装顺从,就是为了报复你们的抛弃,我的没错吧?”

    “他没有往我的烟里加毒|品。”肖照山的语气莫名执拗,“昨天晚上我回到家,看见洗手台上有洒掉的粉末。”

    董欣故意:“万一那些是倒剩下的呢?”

    肖照山摇头:“不会的,甯是个好孩子。”

    董欣嗤笑道:“没有害你才叫好孩子?以前不是?”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肖照山修改了自己的措辞,“他一直是个好孩子,独立、纯粹、聪明,比我强。”

    “是比你强。”董欣哼了哼,“你看看你这段时间像个什么样子,出去谁会相信你是个十七岁男孩儿的爹。”

    肖照山叹了口气,沉沉地:“董欣,我在学了。”

    “学什么?”

    “怎么当一个父亲。”

    董欣又问:“你跟谁学?”

    “我能跟谁学?”肖照山懊恼地抹了把脸,“自己慢慢摸索呗,我对我爸实在没什么印象了。”

    董欣跟着叹气:“老肖,你变得不像你了。但我也不上来是好是坏。”

    肖照山望向她,眼神怠惰:“我哪里变了?”

    “以前你特别自我,认死理,骄傲得跟只雄孔雀一样,简直百毒不侵。”董欣问,“你记不记得我们高一那会儿的学习委员?”

    肖照山皱眉:“不记得了,谁?”

    董欣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膝盖:“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你完全意识不到,你所谓的坚持和原则对别人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你从来不回头看。”

    肖照山是真不记得了:“你先,我究竟对她做什么了?”

    “记不得就算了。”董欣很肯定,“以后池甯会帮你想起来的。”

    “他知道?”肖照山愈发好奇了。

    “他知道。”董欣不屑地瞅了他一眼,“我干儿子懂的道理比你多太多了。”

    肖照山竟不合时宜地感到了自豪:“你就这么喜欢我家孩儿啊?”

    “和你一比,我可不是喜欢死他了么。”董欣回忆起很多往事,“池甯有你有的浪漫、固执和被爱的天分,还有你没有的敏感和共情能力。他要是早生个二十年,哪儿有你肖照山什么事儿啊,咱北京城的天才画家铁定是他了。”

    肖照山近日来第一次真心地发笑。片刻后,他看回窗外的夜色,郑重道:“董欣,等他醒了,你也这样多夸夸他吧。”

    董欣“嘁”了一声:“你为什么不自己夸?这种好差事让给我合适吗?”

    “我怕他不信。”肖照山摸上自己的伤臂,“我们之间有不少遗留问题,得慢慢来。而且,不定等他醒了,他根本不乐意看见我。”

    董欣学池凊踹人:“慢慢个屁!你要不要等到池甯六七十岁的时候再来夸他啊?”

    “哦,我忘了,”她收回脚,又拿包砸了砸肖照山的背,“那时候你都他妈的老死了!”

    “怎么话呢?”肖照山躲了一下。

    “我这几天真是要被你这个逼气死了!”董欣恨铁不成钢,“连我这种没当过妈的人都知道孩子做对了事要夸,做错了事要教。你完全可以好好告诉他,用这样的手段报复别人是错误的,像你和池凊这样置孩子于不顾也是错误的,这和你爱他、想夸赞他不冲突,他有什么理由不信?”

    肖照山对此持怀疑态度:“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总不能当没发生过。”

    董欣被他气得耳根子都红了:“行行行,你接着认死理儿!以后我来带池甯,刚好,免得他一见你就火大!”

    肖照山拒绝:“不可能,你让他自己选。”

    “我懒得和你讲道理了。真的,你他妈连池凊都不如,人好歹能一条道走到黑,不怕讨嫌。你倒好,既想洗心革面做好爸爸,又不肯为他改变自己的思维习惯。摇摆来摇摆去有意思吗,你以为你能感动谁呢?”董欣利落地拎着包站起来,“我进去看我干儿子了,你就待在这儿守着你的原则过一辈子吧。”

    她转身走向防火门:“我要是拿劝你的时间去跟甲方谈单子,我在二环能随随便便多一套房。操,浪费老子的口水!”

    肖照山自然明白董欣的苦心。她不觉得他出轨了自己的儿子龌龊,已经算是相当理解他,给够他面子了。余下的劝导,更是远超朋友的情分。

    他独自坐在没有暖气的楼梯间里,咀嚼着方才董欣的话。

    是啊,他究竟在摇摆什么呢?他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畏首畏尾的人。爱好像让他在一夜之间变得勇气可嘉,又好像让他在一夜之间变得胆如鼠。

    他心虚,因为他一边着会尊重肖池甯的决定,让他去他想去的地方,让他们的关系定格在他想定格的位置上,另一边却舍不得真的让肖池甯离开,让他去过与自己毫无瓜葛的生活。

    他惶惑,因为他不再充满自信,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以掌控人生的全部,可以随心所欲想如何便如何。

    他自责,因为确如董欣所,他给别人的伤害总是在不察间。对陈渝,对池凊,对肖池甯,他都有所亏欠,并且难以弥补。

    人或许越长大,越容易接受自己的渺。肖照山慢慢厘清了。

    为什么——答案显著,因为他太自以为是。是他的自大和冷漠让这个家变成了这样,让肖池甯变成了这样。

    清五点,进行了一整晚的手术才结束。麻醉还没过的肖池甯被护工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待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他得再接受一次骨折手术。

    按规定,家属不能进去陪护,肖照山只能趴在重症监护室的矩形窗上远远地看他几眼。然而除了放在床头的几台监测仪器,他压根儿看不见肖池甯的脸。

    但他还是在病房门口驻足了许久。

    手术室外人人平等,董欣再有钱也没办法搬个席梦思到医院走廊里。她缩在长椅上眯了三个时,从医生口中得到肖池甯平安的消息后就实在熬不下去了。

    “老肖,你赶紧找医生把你崩开的伤口缝好,回家洗个澡睡一觉。”她了个哈欠,“我困得不行了,晚上我再过来。”

    肖照山四十多个时没合眼,也累得慌,没力气跑上跑下地处理伤口。他去办公室记了肖池甯的主治医生的电话号码,随后便车回家,用一颗布洛芬潦草地止住痛,一口气睡到了晚上八点。

    肖池甯仍旧在重症监护室里昏睡着,护士告诉肖照山,麻醉失效的时候他被疼醒过,结果上了止痛泵没多久就又睡了过去。

    肖照山觉得这是好事,与其清醒地承受痛苦,不如在无知无觉的昏睡中缓慢地痊愈。

    但医生却不同意:“反正已经恢复意识了,当然是醒来更好。”他指了指夹在灯箱上的片子,“我们不清楚病人有无不适反应,所以硬膜下出血我们没敢动。如果他醒着,我们能更好的问诊,看到底需不需要做手术。要是他没什么不适,我的意见是暂时不动,它大概率会被人体吸收的。”

    于是重症监护室外的肖照山又暗暗祈祷肖池甯能赶快苏醒过来。

    第一天,肖池甯总共醒了十五分钟。

    肖照山抽空找医生缝合了裂开的伤口。

    第二天,肖池甯醒了半个时。

    肖照山没用池凊的关系,自己重新联系上了一位康复科的专家。

    第三天,人为干预下,肖池甯醒了三个时。

    肖照山透过窗看见护士俯在他床头,应该是在询问他感觉如何。

    他后来找到那位护士,问她肖池甯了什么,护士答:“哦,他问我他是不是死了。”

    第四天,肖池甯再次被推进了手术室。

    肖照山头天被医院的骨科医生找去商量治疗方案,医生征求完他的意见,最后确定了用钢板做内固定。这个方案的缺点是恢复得很慢,好处是比较稳妥,手臂不容易畸形。

    自此,肖池甯的右手臂里多了三块本不该伴随他的钢板。

    下了手术台,他总算被转进了普通病房。也是这一天,肖照山置办了一套日用品,搬进了医院。

    第五天,肖池甯难得清醒。

    可惜肖照山被警方传唤去配合调查了,陪在他床边的是董欣。

    晚上肖照山处理完事情回到医院,肖池甯已经睡着了,像从没醒过一样。他坐在椅子上凝视肖池甯苍白的脸,迟迟无法入睡。

    换作几年前,他面对这样的肖池甯,绝无担忧,仿佛认定他会无事,甚至能起逗弄的心思。如今他终于自食其果地感受到了孤独。

    他需要肖池甯。他无比需要肖池甯。

    第六天清早,肖池甯被痛醒了。

    肖照山醒得更早,正拿着热毛巾给他擦洗身子。肖池甯睁开眼,看见他认真的神色,察觉到他心得不能更心的动作,一度以为自己尚置身于庄周梦境。

    可手臂、肚子和胸口传来的痛是那么的真实。

    肖照山旋即抬头看向他的脸,惊喜得眼睛发亮:“醒了?”

    他情难自已地笑起来:“可算让我遇上了。”

    肖池甯耷拉着眼皮,沉静地望着他。

    他觉得自己和肖照山分离了足足一万年。

    肖照山看他嘴皮子动了动,却没听清他了些什么:“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把毛巾搭在围栏上,俯下|身把耳朵贴到肖池甯唇边,耐心地等他的答案。

    肖池甯数天没有进食,全靠输葡萄糖和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目前还很虚弱,出的话就是一股微热的气流。

    但肖照山这次听清楚了。

    “你瘦了……”肖池甯。

    肖照山的心霎时化成了三月的草原,野蛮地生长着对他的疼惜和爱恋。

    他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玉器一样摩挲着肖池甯的脸。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想流泪,他忍不住吻肖池甯的嘴唇,吻他的眼睛和眉心。

    “没事。”他用鼻尖蹭了蹭肖池甯的鼻尖,“我不是被你下了毒吗,正常的。”

    肖池甯茫然地眨了眨眼,稍作反应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傻|逼。”

    他这样骂肖照山,嘴角却不禁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