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番外二:道阻且长)
肖池甯出了院,肖照山的行程便陡地紧张起来,除了去做早就预约好的复健,还得着手整顿画廊。
本来出事前他已经计划好要卖掉画廊,带着肖池甯去国外生活,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肖池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身心俱受了重创,情况尚不明朗,出国的事只能暂时搁置。
他不是看不出肖池甯近来的洒脱和宽容有粉饰太平之嫌,无奈肖池甯自己始终不开口,于是他也不知该从何起。
两人每晚相顾而食同枕而眠,聊的都是一些与心事全然无关的鸡零狗碎。例如楼下邻居养狗了,是一只正在换毛期的约克夏;区里有孩儿搞恶作剧,偷摸着拿油性笔改了快递柜门上的编号,物业的工作人员一边贴新编号一边骂他们的家长不会管教孩子;午后总有那么几个老头儿要去中庭花园下象棋,指点江山的语气宛如两儿辩日。
肖照山听着听着,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之处。
肖池甯目前无学可上,右手还缠着石膏绷带,亦无法准备申报国外学校的作品集。在他出门上班、去康复中心医治神经的时候,除了新请的保姆勉强可以上几句话,肖池甯没有能够倾诉和一起消磨时间的人,他每天看到的不过是囿于区内的重复上演的家长里短。
池凊与他们父子二人彻底断绝了联系,董欣也忙于事业,放眼整个北京,无人能堪此重任。
肖照山因一直记挂着这件事,连续两晚失眠,独自坐在客厅里抽闷烟。思绪万千复万千,最后他在一团乱麻中理出了线索,下定了决心。
他重拾出手画廊的计划,暗中托朋友找起了有意愿快速接盘的行家。不仅如此,他还一意孤行地调整了复健的节奏和进程,把长达一个半月的神经训练压缩到了两星期。
一周两次的频率不得不提高至每日一次,他将所有的午休时间都花在了往返康复中心和折磨意志的训练上。画廊的员工见他总是满头大汗地踩点儿回画廊冲澡,一度以为自家老板是想通过积极健身来拯救自己的中年危机。
肖照山复工前已经拆了绷带,眼一看并无异常。肖池甯捅伤他然后被岳则章绑架的事警方尚且都只知道一半,所以他被这样趣也不作解释,顶多笑着附和一句:“大家不都有四十岁的时候么。”
事实上,他的康复训练比健身要痛苦上百倍。神经的愈合速度虽然比骨头快,但真要达到“完好如初”的程度仍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肖池甯特意挑了地方,刀尖瞅准支配绝大部分上肢动作的正中神经扎了个对穿,附近的肌肉和其它神经难免会受到影响。
起初肖照山连将右手抬高三十度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完成不了,动一动手指转一转手腕已是极限。后来通过外敷特制的中草药和物理引导,他终于能在低位握住一斤重的物件了。
代价是出一身的汗和报销整个下午,回到办公室只能用左手做些简单的工作。
他从康复科的医生那儿偷师了一套按摩手法,又花大价钱从信得过的中医那儿讨了一张舒筋活血、促进伤口愈合的方子,亲自试过几次,确定卓有成效后便硬拉着肖池甯一起喝。
肖池甯觉得这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臭袜子味儿,什么都不肯尝试第二口。肖照山劝了几次没用,暗中琢磨起了阴招。
第二天一早,保姆就从这位雇主手里拿到了一份精心造的食谱——平平无奇的家常菜,诸如番茄炒蛋、鱼香茄子、清蒸鲈鱼、凉拌豆腐和各式汤品里,全加上了她闻所未闻的药材。
她蹬着一辆哐哐作响的共享单车,在北京的各大药房间来回奔波了俩时,好不容易凑够了食谱提及的数十味中药里的八味,按照肖照山的要求悄么声地加进了肖池甯的午餐,结果肖池甯嚼了没两下就吐出来了,还对她的专业水平和工作积极性表示了明确的质疑。
肖照山下班回来听保姆诉了十几分钟的苦,沉着脸果断地回收了食谱,灌药于无形的计划算是正式宣告中道崩殂。
晚些时候他自己煎了一包药,喝掉大半后故意藏了一口压在舌根下,二话不走进主卧,找刚洗完澡正躺床上玩手机的肖池甯索吻。
肖池甯自然不知道吻里有毒,还以为月上柳梢头,老东西要发|情发个够,甚至非常期待和兴奋地回应了他的主动。
直到带着臭袜子味儿的酸涩液体从舌尖滑进了喉咙,他才意识到自己中了这个狗东西的奸计。
“呸呸呸!”他一把推开肖照山,又不解气地抬起腿,踢了他肩膀一脚,“什么玩意儿!”
肖照山见肖池甯像是被非礼了一样,崩溃地拿睡衣袖子反复擦嘴,擦完不忘把手掌捂在唇边,朝掌心哈出一口热气,蹙眉仔细地嗅。
不知是嗅出了什么气味,他嫌弃地躲开,脸顿时皱得像是吞了一整个生柠檬:“操啊!老子刚刷的牙!”
肖照山坐在床尾,被他的反应逗得大笑不止,俨然忘了自己的初衷。
肖池甯将他一脚踹倒,咬牙切齿地:“笑个屁!你今天不刷个十分钟的牙别想上这张床!”
肖照山不记得上次这般大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白日里复健的痛苦和不耐烦好似都在这场幼稚得出奇的闹剧里灰飞烟灭了。
他低头抱住肖池甯的脚掌,摆正身子,笑意未消地:“真有那么难喝吗?我觉得还行啊。”
肖池甯气得补了第三脚:“把一堆臭袜子放自来水里泡一个月,你难不难喝?!”
“你喝过?”
“……滚,今天不是你睡书房就是我睡沙发。”
“行行行,咱们不喝了。”
肖池甯抽出脚:“你继续喝你的臭袜子水,我继续喝我的纯净水,没有‘咱们’,你少来。”
肖照山挪到了他身边:“那等你取了钢板呢?手可能会使不上力,到时候也不喝药不做复健吗?”
肖池甯干脆地答道:“不喝,不做。取了钢板能恢复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他的神情不变,语气却莫名显现出了自暴自弃:“我又不是你,我没那么喜欢画画。我现在只用左手也生活得很好,可以自己洗澡,自己刷牙,自己穿衣服,右手能好到什么程度无所谓。”
肖照山敛了笑,沉沉地望着他,肃声道:“但是我有所谓。”
他毫无预兆地抬起右手,将靠在床头的肖池甯拥入了怀中:“甯你看,爸爸能抱你了。”
肖池甯担心他是在勉强,不敢轻举妄动,僵着身子任他抱:“嗯……你厉害呗。差不多了吧,松手,待会儿该痛了。”
肖照山反倒收紧了双臂:“不痛,医生恢复得很好,以后我都不用专门去康复中心了。”
肖池甯不信:“这么快,偷吃成长快乐了?”
肖照山答:“偷喝臭袜子水了。”
“我没和你开玩笑。”肖池甯与他拉开距离,正色道,“好这么快是正常的吗?我不相信。”
肖照山当着他的面,默不作声地一把脱了长袖居家服,露出比过去更为紧致健壮的上身:“眼见为实。”
他不容拒绝地逮住肖池甯的左手,让他触碰自己胳膊上的那道长疤:“那天你就是捅在了这儿。”
愈合的伤口仍是淡粉色,纤维状的新肌肤密密麻麻排出素描一般的横线。
“这是缝合的痕迹。”
肖池甯指尖颤动着摸了摸。
“五十天快吗,”肖照山将他的手带离身躯,举到唇边吻了吻,“和十七年一比的确是快了太多太多。”
“不过对我来,还是太慢了。我居然用了五十天才能这样抱着你。”他轻声。
肖池甯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又迅速展颜道:“我伤你的时候是真的想让你变成残废的,我没有撒谎。”
“嗯,我体会得到。”肖照山放下他的手,与他对视,“最近我每天都能体会到。”
肖池甯故作轻松地:“我付出代价了,你不准恨我。”
“我没恨过你。但你可以一直恨我,没关系。”肖照山平静道,“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我没关系,我当然觉得有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拥有什么样的心情和想法都不为过,爱和恨本来就可以同时存在。”
两人第一次开诚布公地提起那天发生的事,气氛霎时有些沉重,肖照山却始终坚定地握着肖池甯的手,不允许他再放任自己回避沉疴。
“自由的意志首先表现为对自己的诚实,比如我不会因为顾念人伦,就一味否认自己对你的欲|望。和池凊离婚的决定,是在我意识到我有这种想要爱你的欲|望的瞬间就落地生根了。我希望你也是这样。”
“你身上的每一道疤都是真的,为之痛苦是人之常情,谁规定的必须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才算男人?这不叫酷,这叫哑巴吃黄连,有苦不出。”
肖池甯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差,肖照山却恍若无睹,继续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医院里做过多少次噩梦,知不知道你好多次分不清昏,知不知道你其实对白色粉末有了阴影?你刚醒来那会儿主治医生给你加了类似的新药,我兑了水喂你,你咽一口吐一口,还骗我是因为药的味道太恶心了。”
他的声色愈发严厉:“是它们真的不值一提,还是它们中的任何一件令你羞耻到了难以启齿?回答我。”
肖池甯没有言语,良久后才别开脸,埋汰道:“你话一股臭袜子味儿,赶快滚去洗漱。”
肖照山面色不改,依旧近乎苛责地盯着他:“肖池甯,这招没用了。”
肖池甯扭头看回他,嘲讽地笑了笑:“够了没?好话都让你尽了,我还能什么?”
肖照山答:“你是怎么想的。”
“我什么都没想。”肖池甯挣开他的手,不耐烦地,“我从没过我完全忘了以前的不如意和那八天受过的虐待这样的话,我只是觉得恨最他妈没用,它既不能让时间倒流,也不能让我们过上舒心的日子,所以我不想恨了,这难道错了吗?”
肖照山摇头:“不想恨不代表没有了恨。和恨意和平共处是不可能的,你不用压抑自己,它不会一口吃掉我,却可以慢慢吞噬你,所以你得表达出来。”
肖池甯固执地:“我不可能再捅你一刀,随便你怎么想吧。”
肖照山知道今天的谈话注定不会有结果,为免事倍功半弄巧成拙,他悄然收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他将肖池甯的手塞进温暖的被窝,缓和道:“好,那我们过两天就出去旅游吧。”
话题转得过于突兀,肖池甯一时没跟上他的节奏:“什么?”
肖照山抬头看他:“肖池甯,我们出去玩儿吧。你不是没怎么旅游过吗,最近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肖池甯总觉得其中有诈:“刚刚你不是还可劲儿指责我吗,怎么就突然起旅游了?”
肖照山笑道:“复健的疗程结束了,画廊也找好下家了,我现在是即将有几千万人民币到账的无业游民,出去旅旅游休休假哪里算突然?”
肖池甯震惊地瞪大了眼:“你把画廊给卖了?!”
肖照山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儿:“我不是早和你过了?这么惊讶做什么?”
“你前段时间不还忙着公关和查账吗,怎么撂挑子就撂挑子?你有病?!”肖池甯被成功地转移了视线。
剑拔弩张的氛围宛如过眼云烟,父子俩都心照不宣地将今夜翻了篇。
肖照山披上衣服,无所谓道:“中年危机,想不劳而获了行不行?赶快想去哪儿玩儿,我准备订机票和酒店了。”
“亏你还是个成年人。”肖池甯啧声感叹,“随便去哪儿,暖和点的地方就成。”
肖照山想了想,提议道:“广州怎么样?饮食也清淡,挺适合我们两个残废的。”
肖池甯靠向床头,一针见血道:“为什么不是四川?你吃不了辣就直。”
“云贵川那一片以前我采风去过太多次了。”肖照山,“这和能不能吃辣没关系。”
“也行,广州挺好,去吔屎啦。”肖池甯用极不正宗的粤语讲语气极正宗的俗梗。
肖照山不知道这句是在年轻人间广为流传的TVB经典台词,还非常正经地用粤语回了他一大通话。肖池甯看他双唇张张合合,由衷地感觉到了两代人深刻的代沟。
“你了个啥玩意儿?”
“我,你要想吃屎何必舍近求远去广州,冰箱里还有两大包中药,随便你喝。”
肖池甯无语凝噎:“……算了,当我没。”
“对了。”他猛地回过味来,“你在广东呆过?居然还会粤语。”
肖照山扣好了居家服的扣子:“你确定要问这个问题?”
他越是这样,肖池甯就越好奇:“敢显摆不敢不让人问,什么毛病。”
肖照山索性直白作答:“跟池凊学的。她当年是法语系的年级第一,有点语言天赋,我年轻的时候闲着无聊,就让她教了教我。”
肖池甯懒得去想象池凊“教”肖照山的具体过程,更懒得去分辨肖照山口中的“无聊”指的是男女朋友间的情|趣还是同他相似的无聊,他只能:“吔屎啦肖照山。”
肖照山觉得好笑:“讲点道理,是你非要问的。”
肖池甯强词夺理:“是你勾|引我问的。”
“嗯,是我不对,活该我故事太多让你有了追问的欲|望。”
“知道就好。我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以后你要是非得提起她,一律用‘那个女人’代替。”
肖照山应了他孩子气的要求,转而跟他认真地探讨起了行程:“我俩一个无业游民一个失学少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不如去南边儿呆上个把月再回来吧,正好能赶上岳则章的庭审。福建和海南也不错,有挺多景点的,可以去转转。你没办港澳通行证,不然我还能带你去香港澳门玩几天。”
“我只想在广州呆着。”肖池甯用一字箴言阐明了理由,“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