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九章】杭白芷
沈缚忽然抬头,浑身一凛,晓得如今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将当年岳将军战败的事情讲出来,可临头却不知道该如何。
“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讲,沈行人?”宣武帝觉察到了这边动静,唤了沈缚。
官家明面上还在保着二殿下,只是为了令皇家的颜面不再那么难堪罢了。她晓得宣武帝是要让她知道,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
是要叫她落井下石,而不会脏了帝王之尊的手。
“庙堂大事,奴婢不懂。然二殿下所言的文武并重,令奴婢想起了两件事。一是,秋试放榜夸街生乱,而二殿下是主考阅卷之人,许多文士跌落马匹,有几位贡生不知所踪,围观百姓出现踩踏,我亦在混乱中受伤,郑郎中已对此事有了推论。倘若文武兼重,则书生不止文弱。马匹受惊也不会轻易使夸街队伍出了差错。二是,奴婢父亲因抑武曾奉命督查岳云,而却因渎职一罪落狱,无故暴毙狱中。而前阵子排查我四祖父,他锒铛落狱,亦是暴毙而亡。两代沈家人皆是如此结局,是否真是巧合?而奴婢斗胆想问,官家是否还记我父亲沈崞是因何入狱?”
敢将陈年避讳之事在这个时候再次提及,沈缚只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先近日的夸街,本是二皇子棋高一着的笼络人心排除异己的方式;再从前的旧案,硬生生将这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放在一起。
官家向她发问,则定知道些什么,要让她在赵瑗面前出来。借刀杀人,而她便是这把刀。
同那位少年一样,是一把被人利用的刀。
“两位沈卿入狱,因案涉军兵,皆是由枢密使监案。”宣武帝得到沈缚答复,便不再去理会她,而是看着赵瑗道,“你这位舅舅,如何连犯人性命都看不住?”
还是,是为堵住什么秘密,欺上瞒下,需要杀人灭口?
枢密使一职如今已架空许久,早已无军政之权,甚至一度交由宦官手上。而官家最为警惕外戚专权,薛家看似荣宠,却在岳云死后亦大不如从前。
“薛家几位恃宠而骄,而母妃时刻担心血亲,忧思烦扰自责。如今母妃病故,父皇便可将他们浑噩度日之人皆除去。”赵瑗忿忿出这句话,似是孤注一掷般地挑衅着眼前帝王的底线。
“退下!”宣武帝握拳一拍桌子,威严的面孔上更显暴怒。沈缚以及段时宇等人告退离开。
而赵瑗固执地站在厅前,待人散去后,走近宣武帝跟前,不甘与忿怼充斥眼底,终于道了一句话:“父皇若要废我,不必如此弯绕,循着借口,大动干戈。”
却闻声:“朕不曾立你,何来废你。”
*
沈缚自主帐出来,心中便似被压着一般,胸闷至极。
尝试着拉开厚重披风的系带,亦无济于事。
大雪未停,反倒有种越演越烈的趋势。段时宇走在她前一脚的位置,沈缚跟在后头,听他忽然道:“来之前,祁知猷可有与你交代什么?”
“祁大人慎重,不曾与我提半字。”沈缚深吸了一口气:“储君废立,好似一场儿戏。”
段时宇转身看了一眼沈缚的发顶,再没有指摘她言语中的不妥,而是轻声道:“这天下都是天子的。”而臣子,并不足来评判什么是儿戏与否,“为君者,最忌惮结党营私。为臣者,最忌讳目中无主,稍有不慎,便失了性命。”
因而他也好,祁知猷也罢,不曾投身于什么党羽,从来仅仅只是听令于官家而已。百官是天子的百官,百姓亦是天子的百姓。
即便这样,亦只能保暂时之安。
“人学而优则仕,仕官有权掌握他人性命,却无权保自己平安。吏担责,大官任重。以为平步青云便可安全无虞,可官越大,则越险。”沈缚难受极了。
段时宇闻言稍怔,或是思及自身陷入的龃龉,许久才收拾好了心情,缓缓道:“如此,你该庆幸,此番回临安后,你便不在这朝堂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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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观段时宇回帐后,沈缚避开他人,独自再回了山林与帐篷之间的那快空地上。
因午后又落了些雪,那地上的字已经有些浅了。
沈缚静静地看了一会,出了一刻神,等来了她所要等的人。
少年距离她不过一尺,却并没有再靠近一些。
沈缚呼出一口气,被在冰凉的空气中凝结:“我自坊间长大,有时听人高深莫测的东西,神乎其神,实际上大抵是以讹传讹。”她吸了吸鼻子道,“在灵隐时你不齿我,道我装模作样,因你晓得我并不信什么法术、仙术、道术,更遑论什么神迹。人将无法解释的通的,自己不能理解的,杜撰赋予神灵。民间的道术多的是骗术。难道到了宫中,就会不一样么?”
“以神佛来愚民,却从不愚君。无稽之谈帝王自知是无稽。韦太后吃斋茹素,是真信道信佛么?倘真信,自然也会以渎神的借口默许薛丽妃的死了。”
“赵瑗不信道,薛丽妃如何殁的,人人心知肚明,他也早知道了。”沈缚咬着后槽牙,“为何会突然要令新的司天管勾做法?”
“张天师不死,便不会有这个借口。”江偃动了动喉口。
沈缚胸口的憋屈与压抑感无法消散,越发下沉紧箍:“到底是谁杀了张问道呢?”
少年看向沈缚,眼色越发深浓。
她鼻子一酸,没有看他道:“我怀疑二殿下杀害张,怀疑司天管勾杀害张,更怀疑你。而能驱使官家应允做法的人,少不了三殿下。”
江偃唇角一浅,眼中却如结霜一般,没有温度,亦没有回这番话,而是在另一件事:“今天夜里便会下诏书,清点薛氏几桩罪。临安府一等到消息,就去擒拿。”
沈缚止不住胃里的酸楚,却并非出于同情怜悯,而薛氏被治罪,或也能宽慰沈缚长久以来执着于父亲的冤仇:“薛氏本亦衰落,若非是皇戚,更无用武之处。有必要赶尽杀绝么?”
“薛氏之罪,即为赵瑗之罪,”江偃看了一眼沈缚被冻得通红的侧脸,道:“要看是哪几桩了。”
“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科举夸街捕贡生,这是其一;皇子失德,动用私刑,残害命官,不惜囚皇胄,杀天师,这是其二;贪污行贿,中饱私囊,乃至兵械如废铁,将士不堪金兵一击,兵败而签淮安盟,这是其三。”沈缚低头,看向自己的靴子鞋面上落下了一片雪花,瞬间又融化,缓缓道:“当真数罪并罚,罪无可恕么?赵瑗之罪,是薛氏之罪。”
陈无择几时入宫调阴阳,便可知宣武帝再难诞下皇嗣。看大厦将倾之时,难以启齿的秘密不容破,但却人皆有数。薛氏此举,官家此举,无异于自欺欺人。
这罪该万死的缘由,即是帝王本身。
“万岁可并不能够活万岁。”带着面具的少年忽然道。
沈缚闻声不敢看向江偃,似是自问一般:“三皇子若从储君之位上下来,谁会替他而上呢?”
她的心底好怕听到这个答案。
她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身旁的这个人,她不了解。沈缚根本不能以推断常人的方式,去猜测他会如何做、如何想。
他好似有血有肉,却能平静自持、亦能兴奋疯魔地手刃无数。
“姐姐觉得是谁呢?”少年蓦然牵住了她冻僵的手。
或是天气太冷,导致沈缚有些后知后觉地麻木,愣愣地转过头。
少年的眼睫上沾着一片雪花,她看着六角在他眼帘上消融,下意识地去寻求感受着手心上的触感,道:“是为帝王,必须杀人无数么?”
少年的目光没有回避,定定地看着沈缚,只是:“你猜错了。”
她与他好似极近,依旧相隔甚远,就好似山川相连却不相容。
这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沟壑屏障,并未有消散过。
然而少年不在乎。
他要的向来简单而纯粹。
“我怕。”
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远离这是非朝堂,不再卷身而入,却因这位少年而绊住自己的脚步。她对他有了牵挂,不可只顾虑自己一个人了。
少年知道,他能够理解,亦将沈缚自责的面容看在眼底。
“姐姐不应怕的。”他的拇指划按过她的眼下肌肤,他并不是一个令人心安的人,沈缚的惶恐是他的错。
“我忍不住。”沈缚拿下他的手,紧紧攥住,看向他,似是再做确认一般道:“薛氏、魏无忌被正法,张问道亦死。你所谓的我的仇,已报。你的仇,是不是也了结了呢?”
江偃一笑,没有否认。
“遇到你后,我常常在想,这个少年到底是在寻自由,还是在寻复仇?”
“如今你觉得呢?”
“我不管了。”沈缚眼底倒映出着少年,她声音似是低了下去,在服自己道:“我不想管了。回临安之后,我没想过,你会回去么?你眼下还是子规么?你会一直是现在的身份么?”一连抛出几个问题,与少年越接近,就越知道眼前的险阻未除。
而江偃似是轻松道:“在瀛洲上,你要请我去楼外楼吃酒,可是都快两个月了。”
“我没忘的。”看着江偃,沈缚轻轻咬了咬下唇。
“张问道死了,枷锁无异于卸了,少一只鸟儿无人会在意。我既是郑国公的世子,等围猎结束,等雪停了,便会回国公府。”
沈缚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如今却在不经意之间,便软弱了起来。
沈缚轻轻抱住了江偃,在听他完自己的眼下的身份后,她望见了少年眼中一闪而过隐下的暗涌。她不知少年是否需要安慰,在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再回到那个血脉相系却淡漠至极的算不上陌生的府中。
本便是一个世间不能容许的存在,世家宗族逼迫下悖伦背德的产物。
起初以为无父无母,而后又当被双亲遗弃,再后来认知中的父亲令身为子规的自己弑母,直到这场大雪后,才发觉一直以来都猜错了。
他在宫城的地下宛若游魂阴影,从前见不得光,为生存不停跟换角色,如今还要将面容遮掩起来,他何曾是自己过?
“你身上一直有谜团,吸引我去解开。我的确沉迷其中,但谜总有一日要解开的。”沈缚闻着江偃身上与自己一致的白芷味道,埋头沉声道:“而我并不坚定,时常退缩。躲在坚硬的壳中,无法对不能真正认识的人付出真心。你对我极尽坦白,我越发害怕,我是怕那种相连相系的感觉。我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危,如何再来牵挂你的呢?”
听到此,少年面色霎时惘然。
沈缚顿了顿,感受到了他不容置喙的蛮力,反而是不自禁地抿了笑,直言继续道:“李主事他们我负责,我实际上是最不想负责的人了。起初我以为自己是怜悯,后来觉得是内疚,太沉重了,尔砚我是鹧鸪,这个比喻不假。若无所牵挂,我自然会胆大。但我一直怕,一直怕。你不是我的利剑,我自己会成为利剑。我不敢是你的光,你要自己成为光。”
沈缚感受到了发顶上落下的吻。
而听少年舒了一口气,似是下定决心般道:“我们一起,便没什么好怕的。”
沈缚闻言后,笑:“这里已经很亮了。”
作者有话要:
此时这俩不省心孩终于来了一次心意相通(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