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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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妃别急。”翟思静都看得不忍,扶着闾妃劝道,“也未必到最坏的时候,再等等看吧。”

    闾妃不易察觉地一闪身,似是唯恐翟思静身上会沾染到感染人的脏东西。她想了想:“如今不得只能回程了。这两日先收拾东西,做拔营的准备,三日后精锐部队先护着杜文走,其他队伍散在四周护卫——草原上地方大,又没有城池补给,若是被包抄,就会是很麻烦的事。”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过燕然山后驻扎瑙云城,到时候还要安定军心、民心,不能闹出乱子来。”

    论起军政,翟思静完全不如闾妃。此刻暗想:杜文得也不错。在北燕这样的鲜卑族建立的国家里,汉人的那一套果然不完全适用,遇到草原上这样的情景,只有闾妃那样的才能活下去,而自己才是百无一用的。

    她只能称是,手不自觉地交握在肚子上。

    闾妃看了她的手一眼,又量了她的神色,问道:“你……身子还好吧?”

    翟思静不由有些慌乱,她从受的教育是“忠实不欺”,撒谎都不太会撒,只能:“挺好的。”

    闾妃又看了她两眼,突然绽出一点笑意:“若是月事不谐,要及时请这里的军医诊脉。”

    亲孙子和抱别人的,当然是不一样的!

    闾妃抹尽泪痕,又向翟思静要了脂粉,细细把那点印子都遮住了,才叹口气,重新昂然地出了帐门。

    翟思静在门口恭送,直到看见闾妃走远了,才吁口气回来,心闩好门,上前就把杜文捶了一顿。

    杜文几乎要笑出声儿来,讨饶道:“姊姊,你顾念我是个病人罢!”

    “就是太顾念你了!”翟思静在他胳膊上用力拧,“哪有你这么欺负人的?装重病,就要拿我使苦肉计吗?”

    “情急,来不及通知你。”杜文嬉皮笑脸给她揉,“让我看看,掐青了没有?”

    翟思静伸手把他的手开,然后问:“至于这么骗你亲娘嘛?”

    杜文正色道:“我不骗她,下一步没法行事。毕竟,若是明目张胆和她收权,会坏了我们母子的关系。”

    原来是要收权。

    翟思静又是自愧不如,:“真不懂你们这些人心里的弯弯绕!”

    杜文笑道:“不懂没关系啊,我不是就喜欢你贤良淑德让我放心嘛?知道自己这上面不灵,就藏藏拙,不然——”

    就像上一世一样,她想着和他玩心计,背着他扶持长越扯起叛旗,结果他一击反制,两个人的矛盾也再不可调和。

    可是,他天天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骨子里是厌恶尔虞我诈的。

    他还是喜欢翟思静这样的美而惠,她的聪明才智在烹饪烹茶上,在裁衣刺绣上,在读书写字上,在绘画配色上,在声律歌吟上,甚至在秋千上裙摆翻飞、笑容可掬的仪态上。

    他心中的神女应该是生活在姑射山上一样,冰清玉洁,从表到里都是清爽透明的,所有尔虞我诈会带来的狡黠之态、阴暗之色,都不会出现在她的脸上——也希望永远不要出现在她的脸上。

    他拉着翟思静的手,凝视着她,叹口气:“思静,我唯只希望你信我:我在一天,就好好护着你一天。”

    第二天,翟思静出帐门就看见到处是卷帐篷外毡子的、收帐篷骨架的、搬箱子理包袱的。她回身到御幄里问杜文:“我们也收拾收拾吧?”

    “不急。”杜文,“我不算走呢。”

    “那你怎么才能留下来而不让太妃生疑?”翟思静问。

    “继续装病呗。”杜文闲闲,伸手指指着她妆台的位置,支使她,“哎,去把你的妆奁盒子拿过来。”

    “干嘛?”

    杜文:“上次用了你的胭脂水粉和眉黛,汉人的这些玩意儿都不错,细腻好用易于配色,还看不出化了妆。”

    翟思静一时没听懂:他不是最瞧不起南朝士大夫中流行的傅粉儿郎?怎么如今也要用她的胭脂水粉?

    她把妆奁捧过来,看他到底想干嘛。只见杜文磨了眉黛,又调和了胭脂,配成一种紫不紫、灰不灰的难看颜色,然后拿了她的眉笔沾上颜色,涂在伤口的周围,伤口周边已经快要脱痂的粉红色皮肤,顿时给他画成了紫黑色。

    估计他上次那煞白的脸、发紫的嘴唇,也是这么炮制出来的。

    翟思静目瞪口呆,心想这个人的聪明才智怎么都不拘一格用在这些地方了?

    转眼,杜文又把自己扮成气色极差的样子,恹恹地躺在那儿,露出紫黑紫黑的左肩伤痕。然后:“我阿娘来了,你就哭,我如今不行了,路上颠簸只怕即时送命,还多了个累赘。”

    翟思静想着他的模样儿都是拿她的胭脂水粉化妆得来的,就遏不住笑意,“吭哧吭哧”已经憋得很辛苦了,她老老实实摇摇头:“我实在哭不出来。”然后看看他煞白的脸,就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儿来。

    杜文气恼地:“你笑什么?!过来!”

    翟思静不肯:“不行!你又要拧我!你手劲大不觉得重,我可实在太疼了。”

    杜文想想梦中见自己拿鞭子抽她一幕,作为旁观者,确实心疼的不行;但梦中那个气急了的自己,好像浑不觉得一个弱女子被得遍身血迹会是如何的痛楚难耐。

    他以前不大会感同身受别人家的痛苦,而自己一场重伤重病之后,倒似长进了。所以此刻叹口气,放柔了声音:“我阿娘现在又没来,我拧痛了你,你老早就哭完了也没有用——我又不傻。过来,我教教你怎么哭出来。”

    翟思静迁延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能不能笃信他,终于慢慢地走过来,坐在他身边。

    杜文揽住她的腰,就感觉她顿时一僵,好像很紧张,他:“我话算话的呀!”抚弄了她几下表示证明。

    然后:“其实要哭出来也很简单,想着那些伤心的事,多酝酿一会儿就哭出来了。先试一下。”

    伤心的往事简直太多了!尤其是上一世,几乎件件都是伤心事,刚刚重生归来时,翟思静几乎夜夜在被窝里想到这些事,就会哭得满枕潮湿。

    但是今天,她想着以往的伤心事,却会不知不觉联想到现在:他们终于解开了心结,他的要命的伤终于快要好了,他非但没有伤害她的孩子,反而现在他们有了自己的骨肉……

    她不觉间嘴角噙着笑,眉眼弯弯煞是动人。

    她不是笨人,可是政治人应有的做戏的能力,她也未免学得太差了!

    不过,这样动人的笑容,杜文又舍不得断,于是静静地看她凝眸微笑的可爱样子,顿时也觉得岁月静好,只愿她能永远这样笑。

    突然,门外传来闾妃的声音:“咦,你们怎么没给大汗收拾东西?躲懒到这样,不怕我剁了你们的爪子?!”

    她大概是震怒了,声音尖锐极了。

    翟思静压低声音:“糟了!太妃果然来了。”

    杜文亲亲她,安慰:“不怕,就照刚才的话。快,想想伤心的事。”

    刚才想了就没用,现在一紧张,更是脑子里一片空白。

    翟思静狠狠心:“你还是拧我一把吧……”

    杜文差点要笑,听见闾妃在外头发作了一番后又开始敲门:“开开门,我来瞧瞧大汗。”

    确实不宜拖延,他悄声:“那你忍一忍啊。”伸手在她臀上寻了块丰满的肉肉,开开心心拧了一把。

    翟思静差点疼哭出声,心这狠心贼还真下得了黑手!

    眼泪是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在脸上留下两道印子,而且缓了一会儿才敢动弹,边在心里骂那个杀千刀的,边慢慢前去开门。

    于是闾妃正对着翟思静满是泪痕的脸,自然是心惊胆战,在门口张了张里面的儿子,问道:“杜文今天如何了?”

    “还……还不大好。”翟思静硬着头皮撒谎,“军医,伤口容易震裂,实在不宜路途颠簸。”

    “那可怎么好?”闾妃怕人多眼杂,进门道,“大汗重病的消息到处在传,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若是传到忽律或乌翰那里,他们只消派兵前来攻我们,没有杜文指挥,军心易散,到时候人再多也不堪一击。不行,无论如何,我要带杜文走!”

    “可是——”翟思静抗声道,“大汗在这里躺着将养,这两日烧已经退了些,我无论如何还有个希望;若是在路上他有个三长两短……”她突然就悲从中来,也不用想那些悲怆的往事,自然两行泪下:“我也不想活了!”

    闾妃本来还想逼着她走,可突然见这女郎奔涌而出的泪水,威胁的话就不出来了。她左右看看,最后下定决心一般:“无论如何,我得先走。不是我不疼爱儿子,而是若是一大家子全在这里守着,有个万一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覆巢之下,也是无完卵的。”

    她到瑙云城,还可以立新皇帝。手中有个皇帝,再有兵马,总可以保全杜文的私人和闾氏的地位。

    理智地想,闾妃虽然凉薄,算计得不错。

    翟思静只能点点头,而后想着人家做亲娘的都做得出,她现在严格地还没名没分的,又有什么做不出的?

    翟思静:“大汗这里,人手也不能缺,若是柔然汗真的想来入袭,也得有保护大汗的兵马。太妃您是不是?”亮亮的眼睛毫无畏惧地看着闾妃,好像在:这是你的亲儿子!

    之于闾妃,确实是权衡和考量:她带走的人越多,她在瑙云巩固权位的机会越大;但是这毕竟是亲儿子,留下的人手越多,儿子越安全。

    闾妃想了好半天,才:“人并不是越多越好,一旦大雪封路,人是要吃粮的,多了闹哗变。留一半人给杜文,但是……谁能指挥呢?”

    杜文帐下有文有武,其实并不乏人才。但是狐疑镌刻在心里的人,永远不敢相信别人。

    翟思静道:“大汗有周公吐哺之量,愿意为他效忠效死的能臣并不少。太妃不妨问一问中军帐中谁愿意留下陪大汗。若是愿意,信人不疑,疑人不信,我愿意和大汗共担风险。”

    闾妃一时作声不得,对这娇娇弱弱的翟思静有刮目相看之感。

    此刻儿子还需要她照顾,纵使略生了点忌惮也一纵而逝,闾妃点点头:“好吧。那杜文就拜托你了!”

    她唯恐自己染病,只敢远远地看了睡在榻上的儿子一眼,眼圈红了,用手绢捂着嘴:“尽力保他没事,我日后重重谢你!”

    做母亲的这副心疼而无奈的模样,翟思静也觉得心酸,心道这狼崽子骗起人来真不是个东西。

    等闾妃走了,翟思静才回到杜文身边,推推他右肩:“太妃走了,你装得辛苦了。”

    杜文眼睛一睁,:“你也装得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