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静静道：“我知道在局外人看来, 我和蒙潮正在走上一条看起来十分错误的道路，男人本就比女人晚熟, 我大他七岁, 都三岁一代沟，我那时候还笑他, 我把他多两条半代沟，这之间的差距何止一点……过去那些年里, 我和诸择心在一起, 每时每刻，我都在计划着和他走进婚姻, 组建家庭, 我甚至觉得我们早就成了夫妻, 我这分手不是分手, 是离婚恐怕更合适……

    “可是蒙潮和诸择心不一样，应该他们完全是两种人。不仅仅是因为蒙潮年龄，他虽然年纪不大, 可是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义无反顾的那种勇气，那是诸择心最缺失的东西……妈，你知道吗？最初我知道他喜欢我的时候，我也跟你们一样, 觉得他在跟我开玩笑, 男人的话最不可信，何况他还是个毛孩。可是当我亲眼看到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救人，看到他那么坚定地跟我承诺, 我没办法不相信他。

    “我跟他相处得时间非常短，甚至也就半年，我可以胆怯，可以退缩，可以像所有跟我一样的女人一样仓皇逃离，我三十岁，找一个同龄登对的平凡男人，结婚生子，平凡一生。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没有跟他走出这一步，我会后悔，我会在心里骂自己为什么那么懦弱，就不能像他一样勇敢？妈，我恨诸择心的懦弱，所以我不想也变成他那样。诸择心离开我之后，我没有害怕，我也没有埋怨，是因为蒙潮让我知道，只要我肯，什么样的人生和爱情我都可以拥有。”

    桃子一口气了这番话。

    房间里光并不算亮，赵梅眼中的光被她藏了下来，她坐在原地很久未动。

    桃子眼看着她的肩膀一点点松下去。

    到最后，赵梅摇摇头，开口：“好，你的事情，自己做决定吧……”

    隔了几天，赵梅与那些老太太们参加了舞蹈表演，生活圈又变得狭窄。

    那之后，桃子看到赵梅又在收拾行李，她心里一紧——

    “妈！”

    赵梅淡淡道：“我不是出远门，我回自己家。”

    桃子大学毕业前和赵梅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

    那房子在旧城区，距离她这里不到十公里，但是也不算近。

    自从赵梅开始到处找父亲之后，老房子就一直空着，桃子偶尔会请人过去扫一下。

    有时赵梅回来，也不过是在她这里住几天，就算回去老房子，也不会太久。

    这个时候她突然要回去，桃子疑惑：“在这里住得不行吗？怎么要回去？”

    赵梅继续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我决定了，不再出去了，年纪大了，不想动了。你这里自己住着吧，你们年轻人平时上班，你又谈恋爱，我在这里不方便。我会偶尔过来，你这狗……她看了眼门口的石头，要是自己顾不了就送我那去。”

    她完，桃子愣神之后，喜悦在心头。

    可是，赵梅怎么突然会想开了？

    她这趟出门，遇到了什么？

    桃子帮着赵梅把东西收拾好，又开车送她回去。

    路上，赵梅幽幽：“桃，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桃子愣愣。

    赵梅道：“这些年，我为了找你爸，什么都不管了，可到头来，却什么都没落到……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可能就是因为不甘心，想要你爸一句话吧。我想问他到底为什么，问他对生活有什么不满，对我有什么不满，怎么这个家，他可以不要就不要了？”

    桃子捏紧方向盘。

    这些“为什么”，她又何尝不想问。

    赵梅叹了口气：“我现在累了，我是真的累了。不是我不想继续找他了，而是我真的太累了……从青海回来到西安的火车上，我买了绿皮火车，十几个时的卧铺，晚上，那火车就咣当咣当地响。跟我一个床铺的有一家三口，一路上吵吵闹闹的，整个车厢的人都烦他们一家三口。可是我却很羡慕他们，我现在能想起来的跟你爸之间的回忆，可能也就是那场特别简陋的婚礼，还有生你的时候，你爸在外面抽了一晚上烟，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都是血……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吵过架，没有红过脸……”

    到这里，她拨拨脑袋，“好了，不这些了。桃，你想做的决定我不会反对，我也没资格反对，你去吧。我也是这些年在外面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人啊，都是第一回 在这个世界上活，你第一次当女儿，我也第一次当妈，第一次当□□子……或者，总有磕磕绊绊，碰着了，流血受伤都罢了，只要死不了，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我记得你爸以前好像也过这样的话，瞧，我现在是不是越来越像他了……”

    -

    四月底，江州湿潮的天气渐渐干爽起来，温度也突然攀升。

    脱了外衣，轻装上阵，薄衬衣成了上班族的标配。

    这一天，是庭审的日子。

    一大早潘苏桥领人到法院蹲新闻，桃子也到了法院，她和郑敏云今天要作为重要证人出庭。

    几人见面，都是神色凝重，能预料到结果不会好……

    可郑敏云始终不肯放弃，她坚定地：“凭什么法官只认沈广赢他们的话，不信我们呢？我不相信这个世界就真的没救了！桃子，潘记者，我们也要有点信心，别忘了，是你们让我相信一定能为周丽讨回公道的！”

    最初最胆怯的人郑敏云，如今她抛却顾虑之后似乎变了一个人一样，渐渐开始变得坚定起来，桃子她们还怎么好沮丧？

    郑敏云得对，从来邪不胜正，即便现在局面不利，可他们还是要有信心才行！

    九点开庭，潘苏桥并没有闲着，她叫人在法院盯着，自己则开车回了电视台。

    昨天收到线人，郑浚和沈克走得很近。

    郑浚正在给自己的妻办理移民，往境外账户存了一款巨额。

    潘苏桥不得不起疑。

    她回到电视台就换了辆车在电视台门口蹲守。

    十点半，郑浚早会结束就从电视台出来，驱车上高架，潘苏桥一路尾随，眼瞧着这条路并不是郑浚回家的路，也不是绿园集团——他要去哪？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下了高架，郑浚的车驶向郊区的别墅区，在里面的一个会所门前停下来。

    潘苏桥等他进来，也跟着想进去，结果到门口就被人拦下。

    侍者道：“姐您好，请出示您的会员证明。我们这里是会员制，非会员不得进入。”

    潘苏桥愣住：“啊，我不是会员，我进去找人。”

    那人不退：“抱歉，您不能进去。”

    潘苏桥皱眉：“那你们这里怎么成为会员啊？”

    那人笑：“姐，我们这里是需要熟人介绍才能入会，如您无会员，请尽快离开。”

    “呸！狗眼看人低！”潘苏桥出来后，坐在车上电话给技术部门的人，“喂，刘吗？你帮我查一下橙花会所，对，在东苑别墅区，查一下这个会所需要什么资格才能入会。”

    挂了电话，潘苏桥把车隐蔽起来，密切观察着前方的道路。

    十分钟后刘通过微信发来调查结果，潘苏桥只看了一眼就神色凝重。

    她又在这里等了许久，直到过了午饭时间，郑浚终于从里面出来。

    潘苏桥见他和一个年轻人一道出门，那年轻人客套接待，与他笑。

    潘苏桥只觉得那人眼熟，再想一想，她想起来了。

    这个人，不就是沈克的助理吗？

    从橙花会所回去的路上，桃子这边庭审也结束了。

    两个时前，正是审到了令人焦灼的时刻。

    郑敏云出面作证，言明沈广赢对周丽的纠缠，还有周丽失踪那晚回来后的情况。

    结果，辩方竟请酒吧老板出面作证。

    那人平时待郑敏云不算坏。

    他做这一行，见过不少家庭穷困但有几分姿色的女孩，都是为了讨生活，谁也不会为难谁。

    郑敏云当时帮周丽找卖啤酒的兼职，也是这位酒吧老板点头。

    她一直觉得，就算是沈广赢有钱有势，可有些人，她相信着良心会指引着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声么……出现在这里与她对簿公堂的人，有些人不应该出现，就比如这个对她来算是有恩的酒吧老板……

    可是法庭上，酒吧老板并没有顾及以往情面，他当着郑敏云的面，朗声：“我们酒吧开门做生意，会有些姑娘在里面找些有钱公子哥，不管是为了一夜/情也好，为了傍大款也罢，那是人家的路子，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能，我认识郑敏云和周丽——对，郑敏云就是证人……她当年来江州没多久就来了我的酒吧，除了帮忙卖酒，也干点别的营生……法官，不是我龌蹉，是我确实知道她在外面接过客人，请注意，是外面！我们酒吧可不做违法生意，不会招坐台公主的！”

    郑敏云没想到他为了把自己摘干净，全部脏水都往他身上泼。

    她当即没能控制住，冲着他大吼：“老孙！你的这些是人话吗？不管在警察局还是在这儿，我一点你的底儿都没给你露！你现在是倒一耙吗？我是j女？”

    酒吧老板没理她，抿抿嘴：“我可没……你自己做了什么你知道！沈公子他们有钱，你没少往跟前凑，可是沈公子没看上你，看上你那个姐妹，所以……所以你就开始撮合他们。”

    郑敏云震惊之余，心底满是凄凉。

    辩方通过酒吧老板的口供，认定郑敏云的证词存疑。

    郑敏云彻底崩溃，突然在堂上大笑。

    那笑声凄厉，骇人。

    法官警告证人，她却大声斥责道：“我就想问一个问题，就算我是j女，j女就不是人了吗？j女的话就只能算狗屁是吗？j女就活该死了没人管是吗？姓沈的——”她怒目沈广赢等人，“我以前是怕你们，因为你们有钱有势，我要讨生活！我跟周丽要活下去！但我现在不怕了！因为我现在明白，你们这些人，才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龌蹉恶心的存在！你们敢做不敢当，连我这个j女都不如！”

    法警上前挟住郑敏云，将她带离了法庭——

    此后，法庭宣判，沈广赢等人因证据不足，无罪释放。

    这令很多人难以接受，可却和大家料想的一样。

    出庭后，桃子在法院见到了诸择心。

    他像是正在等她，在车旁抽着烟。

    瞧见她，低头熄了烟，再抬头，露出一抹复杂的笑。

    他们在法院附近的咖啡馆坐下来。

    诸择心开口：“我刚才旁听了那个案子，周丽的案子是我的同事负责，我听闻一些。”

    桃子冷笑：“听闻了什么？一个女孩，19岁，被这群畜生轮番折磨，最后不堪受辱跳楼自杀，以为死了能一了百了，结果没想到，她现在被人污蔑成了j女。你听到的故事，和我知道的一样吗？”

    诸择心皱眉：“桃子，我们都尽力了。”

    桃子闭上眼睛，心在一阵一阵发疼。

    她吐气：“对不起，我不该把气撒在你身上，你确实也跟这件事情无关……”

    诸择心却伸出手，握上桃子放在桌子上的手背。

    桃子一愣，停顿之后才反应过来，忙把手抽出来——

    诸择心手下落空，指尖蜷了下，他收回自己的手。

    “我听，你妈回来了。”

    桃子点头：“回来有段时间了。”

    他又：“我还听，你和那个消防队的队长在一起了……”

    桃子顿了顿：“嗯，也有段时间了。”

    诸择心揪紧手指，心中复杂。

    眼睁睁看着她幸福，他应该高兴的啊。

    可是为什么，这一刻，他比离开的时候更难受。

    是啊，到这个时候，他才是真的失去桃子了……

    潘苏桥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桃子在电话里和潘苏桥约定了去吃午饭，这边就只能和诸择心道别。

    离开前，诸择心又突然拉住桃子的手腕：“桃子，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你得对，我是个自私胆的人，我甚至没办法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没办法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就是因为我害怕，所以我把放在我面前——所有最好的东西——拱手送人了。”

    他慢慢松手，对桃子笑了笑，“我现在会尝试接受自己的选择，也……希望你幸福。”

    桃子心头那股酸涩不断涌上，她想句什么，张张口，：“择心，我希望你能过自己想要的人生……”最后，她胡乱地点头，慌忙离开——

    从法院回去的诸择心一进办公室，就看到了负责周丽那件案子的同事满脸沮丧。

    他提起气，走到那人跟前，直接问他：“就这么放弃了吗？”

    同事疑惑：“什么？你周丽的案子？”

    诸择心点头。

    同事恼：“能怎么办？现在所有线索都断了，没有新的证据，我们就没办法提起上诉。”

    诸择心问他：“你相信周丽的父母吗？相信郑敏云和……桃子吗？”

    同事一愣，诸择心和他虽然同事有几年了，可是平时交往并不多，他不太理解诸择心为什么会这么问他，但还是坚定道：“我信她们，这已经不是沈广赢他们第一次了。可是胡耀！这次又是那个胡耀！他能把黑的成白的，白的成黑的！”

    诸择心绷紧下巴，：“好，如果你不放弃，我来帮你！”

    -

    桃子到达和潘苏桥约定好的餐厅时，已经一点多，两人都没吃饭，饿得前胸贴后背。

    桃子却胃口不佳。

    听了庭审经过后，潘苏桥气愤不已。

    然而生气归生气，这个案子跟到现在，她们也不是没做好最坏的算。

    现在不过是把坏结果摆在眼前了而已。

    潘苏桥吃碗面就把跟踪郑浚时拍的照片和关于橙花会所的调查发给桃子看。

    桃子看过，摸摸下巴：“这个橙花会所是绿园旗下的，是绿园用来招待重要客人的地方，郑浚出来的时候又是沈克的助理送他……看来我们猜的没错，郑浚恐怕是收了沈克的好处。”

    潘苏桥又把一沓照片拿出来给桃子看，那是四个年轻男人的照片，其中一个是沈广赢。

    桃子不解，潘苏桥：“我这几天跟着郑浚，心里琢磨着，他之所以这么帮着沈家，除了可能受贿之外，沈克到底还能给他什么？所以我把思路开，终于发现了这老子的秘密。你看这几张照片，就是那次轮j案件涉事的几个子，除了沈广赢之外，有没有面熟的？”

    桃子又看了一遍，摇头。

    潘苏桥拿筷子指着第二张照片，那个年轻人看着比其他三个更稚嫩一些。

    她压低了声音，道：“这个，叫郑旭旭，郑浚的独子，如果我没记错，他还未成年。”

    桃子惊讶：“你什么？”

    潘苏桥严肃道：“我，郑浚的儿子，也是那起轮j案的嫌疑人！”

    她道：“桃子，我们反击的时候到了。”

    —

    赵梅回老房子后，蒙潮又来了桃子这里一次。

    一是听了庭审的结果，他知道桃子不可能轻易放弃，特意来看看她这里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二是，他回去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大大方方地来看赵梅一次。

    桃子其实也计划好了，既然要公开，必然需要带蒙潮堂堂正正地介绍给赵梅一次，也不委屈他。

    谁知道他人好不容易抽时间来了，赵梅却已经走了。

    蒙潮来了一看人不在，也没失落，反而有些侥幸。

    他坦白：“我也第一次见女朋友的父母啊，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不止他，似乎所有男人要见自己未来岳父母的时候，都是这样。

    桃子觉得这事还要从长计议，她：“这几天我还要忙着查沈广赢，等这件事情有了新的进展，我带你去见她呀。”

    不料，不等桃子这边忙完，蒙潮就与赵梅有了一次意外会面。

    老房子这里住宅设施老化，消防问题有许多。

    气候转暖，消防部队抽调人员着重排查老城区安全隐，蒙潮和马德远作为金华区代表被安排到这个片儿区检查，恰好遇到了一处餐馆独立煤气罐泄露，造成了区域的爆炸，引起店铺失火。

    幸好泄露范围不大，爆炸也未造成大损失，只餐馆的厨师受了些轻伤，让120给拉走了。

    蒙潮主持指挥救援，火情被压下之后，不少居民来凑热闹。

    赵梅刚好出去逛超市回来，没赶上爆炸，但这一路上也听邻居七嘴八舌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不少人心有余悸，可凑热闹的情绪十分高涨。

    蒙潮作为队长，给群众做疏导工作。

    他刚从餐馆里面出来，虽然戴了防护面罩，可眼睛鼻子里全是灰，模样别提多滑稽。

    “各位邻居，危险已经解除，但是不排除还会发生二次爆炸，请大家不要围观了，赶紧回家都看看自家的煤气电器，都要有安全知识，啊？”

    他难得这么耐心，也是真的害怕这帮老头儿老太太们再往前凑，磕着碰着，上面都要问责。

    这些邻居听了，也都惜命，有些听话回家，有些离远些用手机拍照。

    蒙潮摸了一把脸，指挥人把消防工具都收拾了，他还要再进去现场确认一趟。

    马德远注意到了赵梅在旁边围观。

    “阿姨！别看了哈，没事了，赶紧回家吧——”

    蒙潮也往这看了一眼，本是没注意，结果看清人之后一愣，连忙直了直身子。

    赵梅远远冲他弯了下唇。

    马德远见到，问：“蒙队，认识啊？”

    蒙潮把面罩摘了，扔给他，往赵梅那边走。

    “阿姨，您……您住这儿啊？”

    赵梅淡淡：“以前的老房子，我回来这边住了。”

    蒙潮摸摸脑袋：“这可真巧，那……对了，我正出任务，还剩最后一次排查，估计一会儿还要挨个到邻居家做消防检查，要不，您先回家，我等会儿去拜访……”

    赵梅点头：“你忙吧，我先回去。我住的不远，就后面那栋三单元，601。”

    蒙潮忙应下：“好嘞，那您先回去，再见啊。”

    送走赵梅，蒙潮这心跳还没慢下来。

    马德远跟蒙潮共事几年了，头一回见蒙潮对街坊邻居这么热情，不由好奇。

    “谁啊，队长？”

    蒙潮把面罩从他手上拿回来：“话这么多，跟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