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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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妈妈目前处于清醒状态,不过自从她脑子受伤后,即便是清醒着,人也是傻乎乎的。

    三人来到病房,夏妈妈正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一天,两天,三天……”

    夏楠推着轮椅进去:“妈,我们来看你了。”

    夏妈妈看了她一眼,没理会她,继续掰手指数:“五天,六天,七天……”

    尹舜好奇道:“她在数什么?”

    “在数我爸离开的日子。”夏槐,“二十年前我爸去外地工,我妈天天数日子等他回来,最后却等来工长的死亡通知。”

    尹舜默了一会儿,问:“怎么去的?”

    “山体滑坡,脊椎骨直接被压断了。”夏槐叹了口气,走进病房,来到神志不清的母亲面前,“妈,我和楠来看你来了。”

    “八天,九天,十……十……”夏妈妈一个“十天”没数下去,也没理夏槐,眼睛直勾勾盯着尹舜发呆。

    夏槐把尹舜拉到夏妈妈跟前:“这是尹舜,湘姨的儿子。湘姨,你还记得吗?”

    夏妈妈脸上蓦地绽出和蔼的笑容,拉住尹舜的手:“我儿媳妇真好看。”

    “……”夏槐懵住,“妈你在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夏槐仰天狂笑。

    夏槐焦急道:“妈,他不是你儿媳妇,他是湘姨的儿子!”

    夏妈妈拍着尹舜的手背问:“儿媳妇你多大啦?”

    夏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夏楠倒在轮椅上直拍肚子。

    尹舜回答:“17.”

    夏妈妈责怪的眼神看向夏槐,怒骂道:“怎么这么你就要了哇!”

    夏槐欲哭无泪地:“我……”

    “17还太了哇,你得让我儿子等几年。”夏妈妈看着尹舜的表情又是爱惜又是心疼。

    尹舜乖巧地:“好的。”

    夏楠转着轮椅:“我嫂子17岁哈哈哈哈哈哈!!!”

    夏槐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上。接下去的时间,夏妈妈几乎没理过夏槐和夏楠,图新鲜似的,左叫尹舜一句,右叫尹舜一句。

    夏妈妈叫:“儿媳妇。”

    尹舜应:“欸。”

    夏槐崩溃地:“你怎么还应上了!”

    “你跟妈,那兔崽子对你还好吗?”夏妈妈指了指夏槐。

    尹舜:“很好。”

    “真好还是假好哇?”夏妈妈郑重地劝诫夏槐,“媳妇是你心头宝,不能欺负媳妇好,欺负跑了你没地找,看你这崽子上哪再讨。”

    此时病房里的电视正放着,夏槐当即拿起遥控换台,怒道:“这电视怎么老给我妈放相声!”

    夏妈妈叫:“儿媳妇。”

    尹舜应:“在。”

    “来多吃点鸡蛋。”她拿起病房里今早送的两个鸡蛋塞进尹舜手里,“多吃鸡蛋身体好,生的儿子能跳跑,来年抱俩明儿抱仨,逗得我老婆子笑哈哈。”

    “……”

    “……”

    这回尹舜跟夏槐双双无语了,夏楠已经笑到快背过气去。

    夏槐听母亲讲了一早上的单口相声,尹舜让她喊了一早上的“儿媳妇”,夏楠一早上险些三回笑背气。

    夏槐给母亲切好一盘水果,老人家还没来得及吃上几口,护士便推门进来提醒道:“该输液了。”

    夏妈妈不肯去床上输液,依依不舍地拉着尹舜的手:“我还没和我儿媳妇好好聊天呢。”

    尹舜好声劝道:“阿姨,你先去输液,输了液,我们再好好聊天。”

    夏妈妈瘪着嘴上病床,护士给她上点滴。点滴输了没一会儿,夏妈妈就睡了过去。

    夏槐看着睡沉沉的母亲,问护士:“她下午能醒吗?”

    护士丢下一句“不知道”,出去忙活别的事情了。

    中午,夏楠在病房里守着母亲,夏槐和尹舜去医院食堂买饭。

    趁着和尹舜单独相处的机会,夏槐满怀歉意地:“媳妇儿……不是,尹舜,我妈她现在有点糊涂,今天早上让你……”

    尹舜边菜边:“没关系,阿姨开心就好。”

    夏槐感激地:“谢谢。”心中可惜地叹着:湘姨你怎么不生个女儿!

    夏妈妈一个下午就这么睡了过去,直到医院下班也没醒来。夏槐和夏楠知道,她又进入昏迷期了。夏槐望着母亲的睡容发怔,尹舜望向他的眼,那双澄澈的双眼,在一瞬间,阴霾遍布,仿佛坠进了无尽的深渊。

    尹舜尝试着要去抓住他眼神中的秘密,可是很快,夏槐就闭上双眼,再度睁开眼时,莹润的泪花盖住了那片阴霾,掩住了阴霾背后的一切。

    夏槐的房东了一张木床,本来是想送给邻居的孩子的。前几天房东在路上遇见一条野狗,差点被咬了,邻居的孩子拿石头赶跑了野狗。

    房东一直想谢谢那个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听邻居想让孩子自己睡一屋,要给他买张床,房东便回来加工做了张木床送过去。

    可惜邻居家的门太矮,木床横着拿竖着拿都拿不进去,最后只能算了。

    夏槐在家俱店里买的一千多块的床,好几天过去都还没送来,干脆电话去退货,拿两斤牛肉跟房东换了那张结实的木床。

    尹舜房里的床这回结实了,终于没有借口再和夏槐睡一个房间。

    夏槐可能没发觉到,自从尹舜和他一起睡后,他就没再做过那个梦。尹舜回自己房间的第一天晚上,那个梦又跑来缠上他。

    梦里婴儿无声的啼哭,女人尖锐的哀嚎,男人痛苦的抽泣,脸上火辣的疼痛,那群人的窃窃私语。这一切真实得仿佛此刻正在发生,有时他常常会想,这么多年来的经历才是他的一场梦,他或许从没离开过那一天。

    或许哪天一觉醒来,他还是那个十岁的孩子,仍身处在老家的房子里,眼前站着那几个乡村警察,舅舅和舅妈瘫在他的房子里,夏楠躲在他怀里哭泣,过他一巴掌的母亲正在辱骂他。

    醒来时,天花板是房东家熟悉的天花板,脸颊上的泪水已经冰凉。

    夏槐起身撑着额头叹气,穿上外套出门,点了一根烟往天台走去。

    来到天台,吹出一口缥缈烟雾,夏槐猛地咳了一下。

    趴在天台围栏咬着吸管喝橙汁的尹舜侧头看他,吸溜一口橙汁上来,淡定地:“嗨。”

    “你怎么在这?”夏槐连忙把烟扔地下,踩碎了。他不希望让尹舜抽到二手烟。

    “半夜老听见你哭的声音 睡不着,上来透透气。”

    夏槐尴尬地笑了笑,搬上惯用的借口:“我做噩梦睡不着,也上来透透气。”他走到尹舜身边,对着冰冷的空气重重地透了一口气。

    尹舜橙汁递到他面前:“喝吗?”

    夏槐本想不用,可尹舜直接把吸管递进他嘴里。他愣了下“谢谢”,接过橙汁喝起来。

    尹舜注视着他脸颊上余留的泪痕,:“你心里有事。”

    夏槐吸着橙汁:“谁心里没几个事?”

    “你当协警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参加转正考试?”

    夏槐把橙汁吸得滋滋响:“能力不够呗。”

    尹舜:“撒谎。”

    吸管里的橙汁掉回瓶子里了,夏槐半晌无话,随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和心里的事情有关吧?”尹舜几乎是肯定地问。

    夏槐默认,他放下橙汁,望着尹舜:“你真的想知道?”

    尹舜没想不想,只是问:“你愿意告诉我吗?”

    “我怕你知道了以后,就不愿意待在这里了。”夏槐笑着。

    “你不是过,我和正常人不一样吗?”

    “……”

    夏槐无话了。

    他从没将心里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他觉得这个心事自己能藏一辈子。包括以后结婚,生子,也不会告诉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知道。可人生就是会有这么些时候,一个人实在撑不住,正好身边有个人,就会忍不住想向这个人倾诉倾诉。

    不指望得到什么安慰,只希望快被灰霾包围住了的心脏能有个喘息的时候。

    夏槐望向远方,缓缓讲起他压在内心多年的事:“我十岁那年,舅舅和舅妈生下了我表弟,孩子满月的时候,他们在我家借了块地摆满月酒。那时候我们家在农村,外头有块亮敞地,摆了十几二十张桌子,村里十几户人来吃宴席。刚满月的表弟睡了,就放我房间里的床上。我妈和舅舅、舅妈在外面招待亲朋好友,那时你妈妈也在,她跟我是一个村的,当时在我们家当保姆。

    “大家热热闹闹的,谁也没想过会发生什么事情。中途我舅妈要去看看孩子醒了没,她走进我的房间,没一会儿,她尖叫着,大声哭了起来。我舅舅第一个冲进房间大声问怎么了,随后,我们也听见了舅舅的哭声。

    “我妈和湘姨相继冲进房间,我和我妹妹躲在门后。我们看见舅妈抱着孩子瘫在地上,我舅舅抱着他们,痛苦地哀嚎。”

    到这里,夏槐停顿了一下。眼里眸光晦暗,少顷,他沉着嗓音:“我表弟死了。就这样,无缘无故死在了我的床上。”

    尹舜眉梢动了动,他在脑海中构建出了那个场景。农村带庭院的土房子,十几桌客人,房间,床,死婴,死婴的父母,夏槐兄妹俩,夏妈妈,还有他那个做保姆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