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离开
郑广身体已经被酒精麻痹得有些迟钝了,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神智非常清醒,清醒到在别人的车旁呕吐后还能记得立马逃离现场——虽然他忘了这里装有摄像头。
在开着车即将驶过拐角时,郑广瞥了眼后视镜,看到因为在电梯被员工碰到聊了几句所以此时才到停车场的狄孔正对着自己车盖上的呕吐物皱眉。
似乎后视镜里的男人也能感受到郑广的目光,狄孔遥遥地看了过来。
虽然距离这么远,他的面容神情都看不太清楚,但郑广却依然能感受到他视线里的冷意。
忽略掉心里因此生出的一点悚然和慌乱,郑广把目光收回,微微眯着眼,含糊不清而饱含不屑地冷笑一声。
“呵,陶夭的男人。”
他之前对狄孔并没有多么强烈的恶感,只是心里难免对他的优秀产生一点嫉妒。但在知道这位严肃冷淡的总经理和陶夭关系非同一般后,郑广就对他生出了一种很复杂的感觉。
今晚见他和秦离陶夭二人站在台上,被台下那么多人赞叹讨论时,那种感觉更是上升至了顶点,让从前醉酒后也从不失态的他做出了这种事情。
车已经开到路面上来,郑广醉意醺然地瞥了眼窗外,视线兀然定格——
而等着狄孔把车开过来的秦离陶夭二人并不知道狄孔此时正在停车场对着车上的浊物抓狂,由于时间过长,两人脸上都带了点忧色。
秦离状似找狄孔般四处环视了一圈,再收回视线时嘴角已掀起一道隐秘的弧度,但口气听起来却很是焦虑:
“哥哥怎么还没来啊。”
“别着急,狄孔他可能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吧。”
陶夭佯装不在意地笑了笑,想借此让秦离放宽心。
秦离紧张地快速抿了抿唇:“真的吗……可是,我总觉得很慌。”
陶夭拍拍他的头:“慌什么,难不成怕他被哪个美女缠住不要你了?”
他见秦离神色不大对劲,伸手想要去拉他手,却发现他一手心的汗。
冰凉,湿滑,沾得指尖都腻乎乎的。
陶夭想到他之前曾过“一紧张就会手心出汗”,不免显出诧异的神色。
“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只是狄孔出来得晚些而已,就紧张成这样,难不成秦离也是个隐性兄控?
秦离低着头,眉头已经紧紧蹙了起来,声音沉闷而无措。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一样……心里总是平静不下来。”
听了这话,陶夭有些哭笑不得。
虽然他觉得秦离这“预感”来得很莫名其妙,但也不好对此作什么回应,便看了看周围,道:“可能他已经出来了,只是没看到我们。我们过马路对面去吧,那边灯光亮些。”
秦离满脸茫然不安地望了眼马路对面,又看了眼陶夭,似乎想什么,但犹豫了一会,还是只点了点头。
“嗯。”——
郑广中了魔般,什么都不顾了,满眼只是那道矮些的身影。
脑子里似乎闪过了很多东西,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
不再站在璀璨灯光下让人觉得难以触及,可此时融于黑暗间却依旧离得遥远。
陶夭……
白天在茶水间外听到的话不期然在耳边想起。
——你知道吗,刚刚郑广,就是那个以前业绩月月前三的那个郑广,竟然在工作的时候睡着了,而且嘴里还念着陶夭的名字!陶夭你知道是谁吧?……就是啊,别看他平时对gay那么深恶痛疾的样子,竟然自己就是个……嗨,更别提陶夭估计根本看不上他这么无趣的人了,哈,这次公司里又有新的八卦了……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郑广原本呆愣的神情顿时变得愤恨,从车窗外射进来的朦胧光线里,显出几分扭曲。
眼白处的红色愈加浓烈。
握着方向盘的手都要暴出青筋来。
才不是他们的那样。
“当初,是你主动招惹我的啊,陶夭……”
“——可现在你又把我当垃圾给扔了。”
想到同学会上曾经的室友现在那生疏冷淡的样子,郑广的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这是当初逃避的结局。
陶夭那漫不经心的嘲弄笑容又现在他眼前。
这是如今沾染的后果。
做什么都是错。
青涩的年华,正常的生活,美好的未来。
全没了,全毁了。
可是,为什么除了他,一个个都还过得那么好?
郑广低着头,神情全埋在阴影里,车内只能听见他神经质的喃喃自语:“多不公平啊,对我真是太不公平……不应该只有我得到惩罚的,陶夭,你对吗?你也是罪人啊……”
被酒精腐蚀得理智全失的大脑下了一个决定。
郑广慢慢抬起头,眼里闪着疯狂的光芒。
“所以一起毁灭吧,陶夭……”
一起死吧。
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怕了。
看着那两人走上马路,郑广微微一笑,毅然踩下了脚下的踏板——
轮胎急速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中分外刺耳。
整个人暴露在突来的强烈车灯中,陶夭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自己被狠狠推了一把,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后跌倒在地上。
“砰——”
肉体被撞开的低沉而厚重的声音。
陶夭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因为推开他自己却闪避不及的秦离,被疾驰的汽车高高地撞起,然后又重重地跌在地上。
“秦离!”
他从没想过自己能发出这样凄厉的声音。
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陶夭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跑过去,跪在秦离身边想把他抱起却又怕碰到他伤处,于是满眼惊惶地颤抖着悬在半空的双手不知如何落下。
由于头被撞破,身上也因为摔到地上而多处损伤,鲜红的血迹从秦离身体上涌出,他更是由于身体受到的巨大撞击而痛得微微蜷缩,已经半昏迷了。
看着秦离身下已经聚了一滩血泊,陶夭心都揪成了一团。
但他也知道他此时怎么大哭大叫也都没有意义,于是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拿出手机拨急救电话,报发生事故地点时口吻简直理智清晰得让人难以置信。
简单明了情况后,陶夭把手机一丢,余光瞥到肇事者已经下了车,跌跌撞撞地走过这边来。
当他看清那人是郑广时,已经连惊讶或愤恨的心思都无力升起了,只是冷静地撑着地面站起来,然后使出最大力气往郑广肚子上踹了一脚,便再也懒得理会痛得蹲下的郑广,又安静地回到秦离身边,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他遍布血迹,眼睛都快睁不开的脸。
陶夭强行压抑着自己快要爆发出来的悲痛,伸出冰冷的手掌,轻抚在他的脸侧,掌心也沾染上了斑驳血迹。
“为什么要这么做?秦离,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蠢的家伙了。”
而秦离努力睁着眼睛,痴痴地望着陶夭的脸,半晌,才发出微弱的声音。
“……你、你哭了。”
陶夭粗暴地抹了把脸,摸到了满脸冰冷的水渍。
他上次这么狼狈地哭得满脸泪水时,是什么时候来着……五岁?十岁?
陶夭恍惚地想。
手上的秦离的血也被抹到脸上,和泪水混杂着,显得陶夭看上去十分可怖,又可笑。
但秦离望着他脸的目光却很认真,是一种近乎虔诚的爱恋。
“前、辈……”
陶夭一愣。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秦离这样叫他了。
自从他当初让秦离叫他陶夭后,也只有次人格才会如此称呼他。
秦离依旧努力发声,嘴唇颤动着,嘴角涌出了大量的血沫。
看着躺在地上望着自己的秦离,陶夭捏了把酸涩的鼻子,眨了眨眼把眼里的泪水压下,努力露出个破碎的微笑。
“别话了,留点力气。有什么话,等以后再和我吧。”
可秦离却依旧执着地道:“……没有……以……了。”
陶夭明白他的意思:没有以后了,再不,就永远都不出了。
可正是因为如此明白,才如此心痛。
“不会的,不会的。”
他握着秦离的手,想要给他力量一般。
“有以后,我们还有好长的时间,很多的以后呢。”
可秦离只是扯了扯嘴角,恍惚地笑了笑。
眼神已经渐渐涣散,但却依旧坚持着不肯昏过去。
“呵……当、当初……难得……想……要,相信……”
到这里,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咳出喉间涌上的血,继续道:“传……言……果然……都……骗人……”
陶夭一时没听懂他什么,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片段,是——
“你有那天晚上的记忆!”
陶夭实在没想到,原来人格融合后,秦离是保留了次人格的记忆的。
那是不是,其实那之后,秦离性格里一直是有次人格的存在的?
但一想到在摩天轮上那个轻浅的吻,陶夭的心又扭了起来。
是啊,不是早就知道传言都是骗人的么,可是当初,为什么潜意识里竟然还信了呢?
以至于现在让他这样痛苦不堪。
“眼睛……”
秦离的声音已经虚弱得快要听不见了。
陶夭连忙俯下头,细心捕捉着他的每个语句。
“……捐……让我……能……永远……看见……前辈……”
——既然不能永远在一起,但总可以,留下我的眼睛,永远看着你。
因为他这交代后事的语气,陶夭眉深深地拧在一起。
“别胡,救护车很快就来了,你会没事的。你的眼角膜自然还是由你自己保管。”
“前、前辈……拜……托……”
望着秦离努力聚焦的恳切的目光,陶夭怎么还能狠心拒绝,口上应道:“好。”实则早已心如刀绞。
救护车终于开了过来。
陶夭连忙站起来,看着匆匆下车的医护人员把秦离心地搬上担架,支着发抖的双腿跟着上了车——
狄孔赶到医院时,手术室的灯还没有熄灭。
他之前叫人把车上的东西处理干净时,才想起要个电话给陶夭明一下情况。
但电话过去,却是通话中。
之后再,虽不是通话中,却怎么也没人接。
他心生焦虑,却也想不到是发生了什么。
只认为陶夭秦离没等到他,先车回去了。
他终究还是忍受不了自己那辆被弄脏的车,虽然只是车盖,而且已经被清理得一点痕迹都没有了,但他觉得总有一股子怪味。
于是他就向一个下属借了车先开回去,在路上看到了一辆车停在马路中间,已经被交警围了起来,车前还有一滩血。
他当时只是瞥了一眼,并没在意。
可他回到家里,发现陶夭秦离并没回来,疑虑心慌中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辆看着有些眼熟的车,是郑广的!之前在停车场里他还看了一眼。
车上的呕吐物、不通的电话、马路上的血泊……
一切串联在一起,狄孔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让他害怕的想法。
该不会……
他虽然拼命在心里反驳事情不可能那么巧,但却还是开车往最近的医院前去。
一所所医院,一间间手术室……
当狄孔看到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满脸失魂落魄的陶夭时,身心都已经非常疲惫了。
找到了人,他本应松口气,可是想到现在所处的是何地,心却提得更高了。
狄孔快走到陶夭面前,提着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离他……”
剩下的话语在看到陶夭脸上的泪痕和血迹后顿时无声。
狄孔松开手,扭头看了眼头顶的“手术中”的指示灯。
所有的惊恐愤怒都化作自责无力。
俯视着重新瘫软在地上的男人,狄孔神色有些狰狞。
“我把离留在原地,就是因为还相信你,可你为什么总是无法保护好他!”
陶夭失神地抬起头,眼神直直望向狄孔身后的手术室,声音轻若呢喃:
“别大声……会吵到他。”
见他这番表现,原本还抱着些许希望的狄孔突然意识到,或许秦离的伤势,要比他想象的重得多。
但他却是没有力气再对陶夭吼什么了。
靠在墙壁上,闭了眼,脸上难得显出颓唐的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门终于开了。
狄孔猛地睁开眼,看着率先出来的主刀医生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迅速走到连口罩还没来得及摘下的医生面前,什么沉稳内敛都丢掉了,急声问道:“我弟弟怎么样了?”
医生半张脸隐藏在口罩后面,但眼睛却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抱歉,病人送来时生命体征已经趋于微弱。而且病人内脏大部分都已破碎移位,大脑也受到了严重的撞击,所以……请节哀!”
狄孔眼里的光迅速地灰暗下来。
不,也不动。
原本挣扎着起身的陶夭也像是被抽去了剩下最后一丝生命力,僵硬在原地。
几位护士拉着手术台走了出来。
手术台上的身体已经盖上了白布——
双手插兜站在众人旁边,却没有一人能看见的秦离看了看各人脸上的神色,笑了笑,就欲离去。
手术台上的身体自然不是秦离的身体,而是和上个世界高家发现的尸体一样,是金手指做的。
上个世界由于秦离任务失败,金手指只能简单依着他的相貌做了个身体,导致最后被高钺拆穿了。
但现在金手指有了更大的能力,便按着他的基因做了个身体,一切都与秦离毫无差别,任谁也看不出来那不是秦离。
那具身体既然是金手指做出来的,他自然怎么处置也不心疼,况且把眼角膜捐献也是做好事,还能让陶夭一看到被捐献者就能记起他,两全其美。
[您就这样离开吗。]
秦离勾起嘴角:怎么,难道你想让我诈尸?
金手指为自己刚刚的嘴贱保持沉默。
“他”怎么能忘了这个男人究竟有多么渣呢!
然后又安慰自己:不过这个任务也就是需要这么渣的人嘛。
但“他”这么一,秦离还真没急着走。
先是走到陶夭面前,伸手抚摸着陶夭脸上已经干涸的泪和血,嘴里轻声道:“再见咯,前辈。”
是真的,再也无法相见了。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陶夭也慢慢伸手覆上自己的脸,正好和秦离无形的手重叠。
“是你在话吗……”
他突然笑了起来。
神色有些癫狂。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旁边的护士对病人亲友的这种表现也是屡见不鲜,但还是生起几分感叹。
哎,世事无常,果然还是要珍惜当下啊。
秦离却依然毫无所动,挂着散漫的笑意从他前面走到狄孔身边,拍了拍狄孔的手臂。
“呐,再见了。”
这个倒的确能够再见,只是到时,对方的这段记忆可是会被清除得一干二净。
秦离弯着眼,心情十分愉悦。
多好,再见面时,就不需要演戏了。
虚假的兄友弟恭没有了,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
我很期待哦。
哥哥。
秦离微笑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