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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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书玦接到电话赶去机场时,天上正飘着细雨。

    他没撑伞,于是脸上蒙了层细密的水珠,顺着脸淌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几个时的旅程中的每一秒钟都像是一片薄薄的刀,慢慢地在他心头刻划,痛到麻木。

    一到家,见到原本还是花白的头发几夜之间尽数全白的父亲,宋书玦腿一软,跪了下来。

    “爸爸!”

    旁边眼睛红通通的闺女扑上来,抱着他的脖子哭得嗝。

    “奶奶、奶奶不在了……”

    宋书玦痛得身子蜷缩成一团,却还是按着闺女的背,抬起头用悲哀的眼神看向他的父亲,“爸爸知道了。爸爸——知道了……”

    南方三四月的雨下起来便很难停,淅淅沥沥地一直下到宋母下葬的那天。

    宋书玦其实是不想让他父亲来的,老人已经够悲痛了,再让他亲眼看见相伴了大半辈子的老伴一点点被埋进土里,恐怕精神会受不了。

    但宋父坚持要送老伴最后一程,甚至还让宋书玦帮他撑着伞,自己接过铁锹,颤颤巍巍地,亲自给宋母的棺木盖上了最后一抔土。

    “你妈上了年纪后,身体本就不太好了。又总是操心,心里不松快……”

    宋父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

    “她那天摔了一跤,也就没再起来。不过荷一直陪着她,她心里安慰,是笑着走的。”

    听到自己名字的孩噔噔噔地跑过来,拉着宋书玦的指很乖巧的仰头看着他。

    荷是宋书玦收养的孩子,身世很惨。

    她的父母在一次恐怖活动中被抓做人质,最后双双被歹徒残忍地杀害,只留下还很的女儿在世上。亲戚都怕麻烦,没人愿意收留她,于是她便成了孤女。

    当时这桩案子由陈琅所在的警局负责,宋书玦听后,竟提出要主动收养荷。而陈琅也一直担心他受击过大精神会崩溃,带着个孩子生活应该也能多点盼头,于是便帮他办好了手续,正式让荷成为了他的女儿。

    荷学会叫第一声爸爸时,宋书玦自己倒怎么样,宋父宋母却哭了。

    看着自那件事后也消沉不少的二老露出了欣慰又感动的神情,宋书玦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宋书玦摸了摸孩柔嫩的脸颊,鼻子很酸,却很庆幸自己之前让荷留下陪老人一段时间,才不至于让母亲走得不放心,让父亲孤独地承担一切。

    将宋母的后事处理妥当后,宋书玦想让父亲跟他一起去A市生活,却被宋父拒绝了。

    “这一院子的花离不开我。”

    宋父摇摇手,看向不远处的山头。

    “你妈,也离不开我。”

    宋书玦沉默地点点头。

    宋父深深地看了面容消瘦的儿子一眼:“你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

    “嗯,您也是,一定要保重身体。”

    宋书玦抿了抿唇,还是俯下身抱了抱那当初觉得高大无比,如今却瘦弱一如普通老人的身体。

    一旁的荷也有样学样,抱着她爷爷的腰,大声:“爷爷,你要保重啊!”

    宋父笑得流眼泪。

    “好,好,我们都要保重自己,都要保重自己。”——

    “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麻烦加一床毯子,谢谢。”

    宋书玦从空姐手里接过毯子,心地盖在旁边熟睡的孩身上。

    在直起身的那刹那,他其实有点恍惚。

    好像在很久以前——其实算起来也并不是很久,但在心里却恍若过了一个世纪的以前,也有一个人在这个位置上,睡得香甜,而他也正如此时一样痴痴凝望。

    真是魔怔了。

    宋书玦按着自己的鼻骨,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笑得很苦。

    秦离啊,你不是很希望我为你着魔吗?

    现在,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啊。

    可惜你再也不会知道了。

    下了飞机,宋书玦牵着刚睡醒正在揉眼睛的孩赶到了医院。

    孩很是轻车熟路地径直走进特护病房,趴在病床头,扭头招呼着后进来的宋书玦:“秦爸爸还在睡觉。”

    “嗯。”

    宋书玦走过去,坐下,拉起秦离冰冷的手,帮他捂暖,听着耳边孩絮絮叨叨地讲话。

    “秦爸爸,好久没见,你是不是很想我?我很想你哦。我这个暑假去了爷爷奶奶家,爷爷送了我一盆花,奶奶给我做了,呜呜呜,奶奶……”

    孩子情绪来得很快,刚刚还笑得很天真无忧,却因为突然想到奶奶已经离开人世,一扁嘴开始泪汪汪了。

    宋书玦心里也难过,但他摸了摸孩的脸,鼓励她。

    孩子很懂事,努力把眼泪又给憋了回去,两手放在宋书玦握着秦离的那只手上。

    “爸爸的妈妈没有了,但爸爸你还有秦爸爸,还有我!”

    宋书玦捏了捏酸胀的鼻子。微笑。

    “对,我还有你们。”——

    冬日早上八点的太阳很好,宋书玦拉开窗帘,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过了两三分钟才返回床边。

    “是不是觉得很暖和?”

    他给秦离掖了掖被角。

    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见那张光洁如初的面容毫无变化便习惯了似的笑了笑。

    很疏懒,也很平静。

    宋书玦闲坐着无事,顺手拿起一旁放着的刚从闺女手里收缴来的书,翻开。

    刚看了几行字,他就返回去看那花花绿绿的封面。

    “——爱情,文学?”

    他有些恍然。

    荷,已经到了看爱情的年龄吗?

    “真快……”

    他轻叹一声。

    地感慨了下时光易逝,他又继续看下去。

    书中浅显的内容和幼稚矫情的文字让他的眉浅浅地皱了起来,没耐心逐字逐句看下去,便随手往后面一翻。

    一翻,就恰好翻到男主因与绑架女主的歹徒搏斗而受重伤被送去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终于在一群全世界最优秀的外科医生的全力救助下活了下来,但是却失去了所有记忆,闻讯赶来的男主母亲甩了女主一耳光,扔给她一张支票让她离开她儿子的情节。

    ……什么鬼?

    宋书玦把那本书丢在一旁。

    但过了会,还是捡起来,皱着眉把后面的内容看完了。

    看到结局是男主恢复记忆,不顾母亲的反对重新和女主在一起的烂俗却皆大欢喜的老梗后,宋书玦合上书,靠在椅背上,闭起眼。

    其实,被忘记,被扇耳光,被甩支票,被分开……都没关系。

    只要能醒来就好。

    他没有那么贪心。

    只要能醒来就好——

    自从秦离出事后,宋书玦对时间其实没有多大概念了。

    有时他看见荷陡然增长的身量,才会在心里感叹一句:哦,原来又过去了这么久啊。

    歹徒伏法、陈琅出院、母亲逝世、禾绿出国、荷上学、父亲逝世……

    所有的事都在变,所有的人都在变。

    只有那个躺在床上的,只能靠营养液维持生命的人没变。

    从未衰老。

    从未苏醒。

    宋书玦退休后,更是成天在那病房里坐着。

    他也开始爱养花,在窗外放了一排盆栽,看书看累了,便抬头看看怒放的鲜花,然后看看那张如鲜花般年轻美好的脸庞。

    荷结婚了。

    丈夫很高大,很帅气,笑起来脸颊一侧有很深的酒窝。

    婚礼那天,荷穿着一袭婚纱来到病房。

    两手提着婚纱蓬松的裙摆,弯下身,像从前一样,轻轻亲了下时候一直以为是“睡美人”的爸爸的脸颊。

    “秦爸爸还在睡。”

    她像时候一样侧过头,向站在一旁的宋书玦调皮地笑着。

    “爸爸,你秦爸爸今天的梦里会不会有我?”

    宋书玦点了点头,移开眼,很久才开口。

    “那个梦一定很美。”——

    宋书玦在一天天老去。

    额头的皱纹一天比一天多,原本看得清晰的字迹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浇花时浇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花的根系因为水分太多而死去。

    “老了。”

    他握着秦离的手。

    对方的手依旧修长,上面的皮肤白净而光滑。

    不像他。

    真好,不像他。

    但就是这么个奇异的,像是不会老去亦不会死去的身体,在一天早,悄然停止了呼吸。

    荷哭了很久。

    她虽然从没和这个一直在沉睡,面容看起来像是她的同龄人的秦爸爸过一句话,但内心对他其实很有感情。

    更何况,秦爸爸走了,爸爸怎么办啊?

    宋书玦怎么办?

    他只是在秦离旁边睡了一个下午,然后睁开眼睛,了几天来的第一句话。

    “烧掉吧。”

    秦离的家人一直没出现过。

    唯一证明他们存在的,只有医院从没断过的医药续费。

    因此火葬时的家属签名,是宋书玦签的。

    “很名不正言不顺,但也没办法。”

    对着工作人员,宋书玦这么淡淡的。

    他的言行到神情都很平静,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但工作人员察看签名时,却发现上面的笔迹是颤抖的,末笔有水迹晕染——

    宋书玦不顾荷的请求,离开了生活了大半辈子的A市,回到了城。

    他让人在院子里重新栽上了木槿,每天最喜欢的,便是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抱着个青瓷坛子懒洋洋地晒太阳。

    这天太阳很好,他把堆在柜子里回潮的被子拿出来翻晒。

    吃力而迟缓地将被子晒好,他慢慢坐回到摇椅上,想起了久远以前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被扑倒在晒得蓬蓬软软的被子上,猝不及防的一个吻。

    空气中浮动着的木槿花香很轻,很淡,很甜。

    宛如一个美好的梦境。

    【老师。】

    他仿佛听见那人的声音。

    【我来接你了。】

    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像是在接受一个太久没有到来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