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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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脸上昙花一现的哀戚叫人捉摸不透。

    顾一眸光深邃,看着他憔悴不堪的面容, 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 “既然朝阳是来送你的,那你等她到了再走吧。”

    “等不等得到她,我了不算。”他垂眸淡笑着, 带着几分轻蔑与自嘲。“不过, 今夜确实要在金鹿城休整一番, 才能继续上路。”

    顾一并未遗漏他脸上的任何情绪, 仅仅片刻间表露出的痛恨,对顾一而言,触目惊心。

    一行人暂时在金鹿城休整一晚,萧月吟随顾一回了府邸,其他人则在外寻了处无人居住的老宅住下。

    分别前,轻语忌惮着顾一,迟迟不肯离去。毕竟顾一武功高于萧月吟,倘若他已经知晓是萧月吟杀了阡誉, 故意将萧月吟独身一人留下府中, 萧月吟必定就难逃一死。

    他出心中的顾虑,萧月吟却浑然不在意。“你放心。顾倾城不会知道是我杀了阡誉。”

    “为何?”

    “当初将我引荐给阡誉的人, 正是顾倾城。叶徐之和京城那帮官员都了解顾倾城的性子,如果告诉他,只会徒增他的负担,他们可舍不得让顾倾城更加为难。”

    “他很喜欢钻牛角尖吗?”轻语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他眼神一厉,口气也锐利起来:“轻语, 不是任何人都和你一样,视人命为草芥。顾倾城将苍生的性命看得十分重要,无论敌友,这是值得我们尊重的。我们看重的是大梁百姓的性命,顾倾城看重的是天下百姓的性命,我绝不容许任何人,在这一点上面污蔑他。”

    “如果真如公子所,在战场上他岂不是会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既然如此,他凭什么成为大宋的将军?这邱南他当真守得住吗?”

    萧月吟心中残留的对大宋的情分,似乎比轻语所想象的要深得多,然而这只会妨碍到萧月吟的脚步,他不允许,大梁亦不会允许。

    他冷漠地看着轻语,“优柔寡断?他即使优柔寡断也能将震野逼至绝路,你扪心自问,这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得到?”

    “可是……”

    “他固然不愿杀人,但为了大宋他会。他十年前亏欠了不义人,三年前却告别父亲来到这个地方,与不义人对抗。我不信他没有杀过不义人。顾倾城真正的可怕之处不是他的本领有多高,而是他心中的慈悲,但这同时也是他最致命的地方。”萧月吟沧桑地抬起头来,“父皇的下一个目标,不就是他吗?”

    “公子如何知道?”

    “猜的。阡誉的死乱了蜀北,自然也要让这邱南跟着乱上一乱。再者,顾倾城与叶枝兄妹的关系非同一般,到时候,京城恐怕都要乱起来了。更何况,他也是扶摇子的徒弟。”

    “但听公子所言,要拿下顾倾城恐怕有些困难。”轻语试探地问道。

    “当然。在邱南是绝无可能抓住他的,你可别忘了,不义人还在境外对着他虎视眈眈。”萧月吟背过身,毫无起伏的声音传了过来,在此刻,轻语异常地想知道萧月吟这句话的时候的神情。

    轻语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扬眉问道:“在邱南抓不住他,那就将他引出邱南?”

    “以后的事以后再,当务之急是先回大梁。”

    “是。属下遵命。”轻语半跪着抱拳道,事后拂身而去。

    待房中只剩下他一人,他才抚弄着腰间的短笛,淡淡地嗟叹道:“引出邱南也不尽然,还需看‘那人’愿不愿意合作。”

    正好顾倾城派来的厮到了,萧月吟收好心绪,淡笑着看向来人,“有何事?”

    “将军还有几坛从镇北将军府运回来的好酒,不知萧公子可愿赏脸共饮?”厮垂项道。

    “要,自然是要的。”从镇北将军府运回来的好酒,自然就是阡家的酒,在离开大宋之际,还能喝一喝阡家的酒,他自然是再乐意不过。

    月色朦胧,两人留着一室明亮的烛光举杯痛饮。顾一的酒量并不好,酒过三巡之后就开始昏昏欲睡起来,反观萧月吟,他一语不发地品着酒,面色如常。

    强撑着睡意,顾一单手撑在桌边,一手扯过酒坛,皱眉道:“我知道你喜欢喝阡家的酒,我那里还剩下十几坛,你明日走的时候一并带上吧。阡将军身死,这酒你恐怕没机会再喝了,带上吧。”

    完这句话,他来不及去听萧月吟的回答,只感觉眼前的人变得模糊起来,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下一刻,整个人就瘫软在桌上。

    他还没来得及看见,萧月吟在那一刻灰败的脸色。

    往日垂涎欲滴的酒,如今喝到嘴里却少了些滋味,多了些苦涩。他像是发泄什么一般,不听地往口中灌酒,最后将酒碗一摔,一手拿过酒坛,仰头而饮。辛辣的酒水呛得他眼眶一红,不由得停下动作猛咳了起来,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末了走到顾一身侧,将他腰间别着的花枝拿捏在手中,“很硬。杀了阡誉再离开,和杀了你再离开没什么区别吧。”

    他将尖锐的枝尾抵在顾一喉间,只要稍加用力,这支花枝就能轻易地要了顾一的命。

    杀了顾倾城,为大梁和父皇省些力气。

    “罢了。至少让我留些脸面,再和叶枝见上一面吧。”他兀自轻笑起来,笑声中带着讽刺。

    他随手拿了件衣服为顾一披上,自己就抱着几坛酒出了房门,坐在房外的石阶下,将两个酒碗放在一旁,给自己倒上一些,再给另一只碗里也倒上一些。

    他时而饮一口酒,时而看向空无一人的身侧,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却十分细,只有一句话叫人分辨得清楚。

    “师父,徒儿曾许诺一杯谢师酒给你,如今,再没有机会了。”

    在仲冬九日,风雪交加的那个夜晚,以往不愿被他唤一声师父的男人,却忽然要收他为徒。

    “月吟,你可愿拜我为师?”

    “求之不得。”

    “你再过不久就该离开了,与我切磋切磋吧。我没能教你些什么东西,今日,就陪你认真比划比划。”他将手中泛着冷光的银剑递给萧月吟,或许是风雪太大,吹得他双眼迷离起来,他丝毫没有发现,萧月吟接过这把剑的双手,颤抖得有多厉害。

    “那我们赌什么?”

    “若我赢了,玉佩交给你,今后你便只能为自己而活。”

    “倘若我赢了呢?”

    “你赢了,便也是出师了。待你成家立业时,敬我一杯谢师酒吧。”

    “好。”

    暴雪之中,两人的刀剑似是有灵性一般。原本不可开交、不分上下,萧月吟却趁机在他耳畔了些什么,阡誉手一抖,刀剑落地,冰冷的利器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胸膛。

    天地万物,在此刻失了声息。

    他的满头白发与簌簌落雪交相辉映,冷风刮过,似柳絮飘扬而起,洁白无暇的画面却逐渐出现了如朱砂一般的东西,它顺着刀尖滚落到脚边,似是地面绽放着一朵朵颜色鲜艳的花朵。

    萧月吟赢了,也欠下他一杯谢师酒。

    这一坐便是一夜。

    翌日一早,轻语就赶到府中,整顿好了人马,只待萧月吟一声令下,便能立刻启程出境。

    顾一派人将酒搬上萧月吟的马车,自己站在车边相送。

    “不等朝阳吗?”

    “我已经耽误了几日的行程,或许我与她本来就不该再见面吧。”萧月吟将墨发高绾起来,露出额前一片光洁的额头。

    见此,顾一不禁道:“五年前,你就是以这个装扮来到大宋的。”

    “正是如此。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萧月吟也笑着道。

    “公子可以启程了。”轻语从后方赶来,对顾一点了点头,才俯身对萧月吟道。

    “那便走吧。”他一脚踏上马车,回眸笑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车马缓缓驶向前方,渐行渐远的身影平添了几许惆怅。他眉头紧锁着,按捺住心中的异样,正要转身回府,一道飓风就刮得他眯起了双眼。

    还未细看是何人,那人便一个趔趄扑倒在了他脚边,他呵斥道:“跌跌撞撞成何体统,莫给你外公宋丞相丢了脸面。”

    “你也知道我外公是丞相?他可比你爹的品级高上一些!他让你来磨练我,你就派我去守着城门?!你派我守金鹿门我也认了,你居然让我去守白鹿门?!”

    虽邱南一带风情地貌十分拔尖,但金鹿城与不义边境十分相近,因而金鹿城的外来客少之又少,就算有,也只是慕名而来!那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白鹿门,几百年也看不见一个人影,整日守着这么个破地方,可不是故意刁难他?

    “不好好守着你的门,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顾一无视了他的话,继续斥责道。

    “噢,对了,”七寸一拍脑袋,这才想起紧要事,“朝阳公主到了!”

    “那人呢?”顾一眼神一紧,追问道。

    “她听萧月吟已经先一步启程离开,就直接去了金鹿门。”

    “她孤身一人而来?”

    “不,还有震野……”七寸幸灾乐祸地瞥了他一眼,当初追击震野时,因为随身携带的一根花枝,顾一没少被震野借题发挥,也正好导致了顾一老羞成怒,追着震野好一顿穷追猛,将其逼上了灵闫山。

    “……”

    “他也一起去了?”

    “没有,他要和你重新比划比划身手,我就把他骗到城南去了。”七寸邀功似的地笑起来,谁知顾一却不领情,他瞪了七寸一眼,“多此一举,你去把人领回来,我去金鹿门追朝阳。”

    “哼,”七寸早有预料,“可我也想和朝阳公主叙叙旧……”

    “废话少!赶紧去找人,日后我让你恢复原职。”

    “属下遵命!”七寸等得就是他的这句话,听他这么一,立即乐不思蜀地向外跑去。

    顾一面无神情地看着他的背影,冷冷地:“我的是日后,又没是哪一天。”

    作者有话要:  二更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