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

A+A-

    一行人毫不停歇地离开了邱南境地,浑似是邱南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直到第二日傍晚, 才在南中地带歇了下来。进入县城中, 三人顺便寻了处客栈沐浴歇息了一晚,翌日大早就起身,在客栈中吃了些食物, 以隐士长不苟言笑、凶神恶煞之名义, 两人甩开隐士长, 独自前往市井置办沿途用物。

    清时分, 城里最为热闹。天气凉爽,没有临夏时的燥热,即便人山人海,心中也十分心旷神怡。

    乌云坠地一般的街道中,两位同着缥色衣裳的女子极其醒目,一路上收获了不少好奇的目光。两位女子背影相似,走起路来,其中一人脚带劲风, 另一人懒洋洋的, 连步子都舍不得迈开一些。无疑的,在这紧挨着邱南的县城里, 常年来往的生面孔多不胜数,倒也不足为奇。

    “婪儿,前几日根本没歇息好,好不容易能睡上一个好觉,这一大早的, 我们出来做什么?”牵风跟在叶枝身后,耷拉着肩膀,双腿上跟系了石头一般,每走一步都难如登天。

    见她精神不振的模样,叶枝数落她的话到了嘴边,于心不忍,又咽了回去。牵风初来乍到大宋,就被饿着肚子关了三天,而后又宿醉整夜,再加上迟来的水土不服,的确是被折磨得够呛。

    “我们暂时回不了京城,这一路上你受苦了。”

    “知道我受苦,还不对我好点?”

    给根鸡毛就当令箭,叶枝不再搭理她,继续在市井里瞎晃悠。转了好几条街后,无果,牵风忍无可忍,“你到底要去哪儿?”

    叶枝停下脚步来,环臂撑着下颚,半晌之后,她:“除了干粮,该买什么些东西?”

    她从未独自出过远门,十年前和顾一前往邱南,不需要她自己动手置办,那之后和来雪去应天,也是来雪在准备,就连和震野南下那一次,都是震野为她制备,这次抛开了隐士长,她竟然无从做起,成了无头苍蝇。

    “……”两人四目相对,一股冷风吹过,牵风瞪大眸子,不可思议地问:“你不知道,还把老鹰给撇下?”

    “老鹰”是牵风给隐士长取的绰号。

    “他身份特殊,以往我看见他就知道准没好事,老是向父皇告状。”叶枝讪讪地,心虚地皱了皱脸。

    “这里离下一个城池有多远?”

    “估摸三日左右。”

    “水和干粮。再买些解闷吃的东西,城中应该有米酒,买些米酒,顾一给的茶叶被我给撒了,去买些新鲜的茶叶。老鹰只有一身衣服,去给他买些衣服。还有,天热了,那毯子该换薄一点了。”

    “就这些?”

    牵风朝她翻了个白眼,“废话。就三日的功夫,买这些我都嫌多。”

    叶枝不以为然地:“就这点东西,早知道就不出来了。”

    起这个牵风就来气,“还不是你自己?分明交给老鹰就好了,非要自告奋勇,还非把我栓上。”

    “栓上?你还真当自己是狗啊。”

    这时,戴着箬笠的老汉牵着马从两人面前走过,“避一避,避一避。老马看不清路,不心撅了蹄子,可别找老夫的麻烦。”

    老汉的话引起了叶枝的兴趣,她问道:“大爷,您这马老眼昏花了,怎么还撅蹄子呢?”

    老汉中气十足的笑声从箬笠下传了出来,“姑娘,你可心着些,我这马从娇生惯养,没让它驮过重东西,脾气大得很!”

    “您这养得可不是马,这分明是个少爷。”

    “……是啊。我都落魄成这幅田地,都没亏待过它。”他话音刚落,老马不安地摩挲起前蹄,下一刻奋力地挣扎起来,老汉没拉稳缰绳,整个人被拉得一个趔趄,险些朝地面扑去,好在他及时稳住了身子。叶枝眼疾手快地拉住缰绳,搀扶住老汉的手,“大爷,您可心些,您这马的脾气确实大。”

    “唉,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枉费老夫养你在世上走二十多载。”

    牵风量着马蹄子,不禁笑道:“大爷,你这马的岁数可不止二十多年吧?”

    “老夫可记不住咯,哪像你们这些年纪轻轻的姑娘。”

    “您哪里的话,我看你身子骨还硬朗得很。”

    “看你们两位姑娘的穿着,不像此地人,你们是要去何处?”老汉扬起头,看了看两人的装扮,露出箬笠下沟壑纵横的半张脸,像被烧伤过一般。

    叶枝安抚着受惊的老马,揉了揉它的耳朵,听老汉问起,回头笑道:“听邱南风景优美地貌独特,我们姊妹二人正算去看看。”

    “使不得、使不得。邱南的顾少将军至今下落不明,邱南只有个刑部尚书在,如今正乱得很,你们两位姑娘还是别去了。”他手舞足蹈地朝两人比划着。

    她回过头来,羞赧地垂下头,支支吾吾半晌,才:“我听太尉大人也在邱南……”

    老汉看出她的心思,“你这姑娘!太尉大人身份尊贵,你就算去了邱南也见不到他,何必千里迢迢地白费功夫呢?更何况,大人是不是在邱南还不知真假,你去凑什么热闹。”

    牵风目瞪口呆地看着叶枝,咽了咽口水才压压惊,揶揄道:“大爷,你可别管她了。你可不知道,她为了太尉大人推了多少门亲事,爹娘为她的婚事急得团团转,她倒好,硬拉着我离家出走,要去邱南找她一往情深的太尉大人,怎么劝也劝不住。”

    “看模样,你们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何必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奔波劳累呢?听老夫一句劝,回去好好孝敬爹娘,莫让他们担心。”

    “唉,我这妹妹要是听劝,早就嫁入夫家,相夫教子了。”

    叶枝瞪了她一眼,不甘示弱地还口道:“别急着我,你年纪一大把了还不成亲,也没少让爹娘担心。”

    “我这不是嫁不出去吗。”

    老汉憨笑起来:“可惜我没儿子。就算我有儿子,你们也看不上,算咯!你们还是赶紧回家吧,别去……”

    “这傻子还跑,抢了我家的衣裳!”

    “快!抓住他!”

    “这都多少次了,了别把你家那绣的花儿摆出来。”

    时迟,那时快。一道如飓风般的黑影撞入眼帘,叶枝扶着老汉的肩膀猛地向后退去,堪堪躲过此人的冲撞,老马却遭了殃。

    此人和老马重重地撞在了一起,撞得人仰马翻,马儿好歹有些重量,没被撞倒在地,此人被马一蹄子踹到了三丈远的地方,不料马蹄子镶了马蹄铁,当即捂着胸膛哀叫起来。

    老汉一看老马受惊,慌慌张张地跑过去,“你这人怎么不看路!”

    “快,抓住他!把衣裳抢回来。”接二连三的人围到那人身边,叶枝透过缝隙,看到那人是个浑身脏兮兮的乞丐,他捂着胸膛,死死地拽着一件红色的衣裳,不知哪来的力气,任凭众人拳脚踢也不松开。

    这边老汉抱着马脖子安慰了好半晌,才看向另一边,这一看不得了,他又朝人堆里扎去,“傻儿子?你们别他啊!”

    牵风来不及阻拦,他就扑了进去。

    叶枝见状一挑眉头,暗示牵风按兵不动。

    老汉一下子扑倒在乞丐身上,用自己的身体将乞丐盖住,一边声嘶力竭地:“住手!你们干什么!他只是个乞丐,你们想杀了他吗?”

    “滚开,你这傻儿子已经偷过我家多少回东西?”

    “我赔!我赔!你们放开他!”

    “赔?你拿什么赔,你那匹老马?送给我我也不稀罕,滚开!老子今儿个非要他把这件衣裳还回来!”

    男人一掌将老汉提起来,扔到一旁,又把乞丐从地上抓起来,不由分,一脚踹到他腹中,“松手!”

    那乞丐也固执得很,埋着脑袋,紧紧抓着衣裳,死也不撒手。

    “我替他赔。”叶枝将老汉扶起来,又走到男人身边,从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无果,把头转向牵风,后者会意,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扔给男人。男人一见银子,立马将乞丐扔下,拿在手中掂量掂量,笑呵呵地:“姑娘出手阔绰,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人是个孤儿,他娘临走前给他留了一方绣花的手帕,前些年被人抢去了,他就四处偷·人绣了花的东西,他偷了我家好几件衣裳都没计较,这件衣裳是我娘子出嫁时穿的,什么我也得要回来。”

    叶枝蹲下身子,指了指绣着木槿的裙边,“你喜欢这个?”

    “嗯!”他重重地点点头,“娘、娘给我的。”

    他带着浓浓的哭腔,像个委屈极了孩子,“我没偷东西,娘留给我的,就是这个。这么好看的东西,我不会拿错。”

    “你看,他得这么什么话!”

    “这个才是你的,你把怀里的东西,还给他好不好?”叶枝拂了拂他乱糟糟的头发,被他颤抖地躲过了。

    “真的吗?”

    “我不会骗你。”叶枝将手伸进他的怀中,将衣裳慢慢从他怀里抽出来,见他缓缓地松开了手,眼神不由软化了起来,“别怕。”

    起身将衣裳还给男人,下摆就被一只手攥住。他心翼翼地攥着,不敢用力,也不想松手。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老汉一遍遍地鞠躬道谢。

    “大爷,这是你儿子?你不是没儿子吗?”牵风问道。

    “我、我没有爹……”乞丐低低地。

    叶枝将裙摆撕下,“以后这才是你的,不要去拿别人的东西了。”

    “嗯!”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裙角上的木槿花,抬起了头来。

    叶枝紧紧地抽了口气,步子不由自主地向后挪了两寸。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张脸,从未见过,有人生得这副面孔。整张脸上布满了伤痕,两只眼睛像是被人用针线缝纫过一般,只留下细的缝隙,可窥见其中黝黑的眸子。

    他慌乱地垂下头去,双手拨弄着头发,将脸遮住,瑟瑟发抖地像远处挪去。

    老汉上前,将他的头埋进自己的胸膛,一面将他扶起来,一面牵着老马,“多谢姑娘,告辞!”

    等两人一马缓缓走远,叶枝才回过神来。究竟是什么伤,才会将那张脸变成这个样子,叶枝不敢想象。

    “那匹马来历不凡,那老头子谎了。”

    “我知道。”

    如若不出预料,那匹马最先是匹战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