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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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大城主刀子嘴豆腐心,经叶枝三言两语地蛊惑后, 相信了她的辞。

    隔日卯时, 莲秋强行将她叫醒,将慕添平送来了两本厚厚的书册放到她眼前,替她烧了温水洗漱一番, 她才完全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叶枝望着眼前足有五尺厚的书册铁青着一张脸, 这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背得下来?慕添平是认真的吗?

    “莲秋, 慕添平可有什么?”

    虽然天色尚在, 太阳正从西边崭露头角,莲秋还是怕叶枝热着,拿着把团扇有一搭无一搭地摇晃着。

    “大人公主您大可不必心急,没有一年半载绝对背不下来。”莲秋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脸上不免带着抹揶揄。

    “一年半载?得轻巧,他就是给我十年、二十年我都不一定背得下来。”叶枝窝火地。

    “噗……”莲秋笑得手一抖,“公主可别妄自菲薄。”

    叶枝不住地摇头叹息,拿起一本家谱, 上面用鎏金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慕氏。

    翻开书册, 泛黄的纸张散发着陈旧的香味,上面工工整整地用楷撰写着慕家第一任家主生前的丰功伟绩, 字密密麻麻爬满整张纸,看得叶枝眼睛疼,她无奈地翻到最后一页:慕家第九任家主,慕蕲。

    晚辈此生无功无德,愧对西陈愧对先辈, 只求自此之后,慕家再无家主。

    最后末处有一段比其他字体都要的字:慕锦,爹不求你原谅,最后的慕家,爹只能交给你了。

    叶枝摩挲着这几行字,心中沉静下来。慕家唯一的家谱,竟是由慕蕲亲手撰写?若她没记错的话,慕锦应当是与西陈皇室遗孤陈子非联姻的慕家嫡女,她究竟做了什么,慕蕲才会留下这段话下来?

    她将写着“慕氏”的家谱放下,拿起西陈族谱,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向最后一句话:浩德一百四十九年,西陈帝后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她不甘心,揪着眉头继续往前翻,莲秋见她专注地看族谱,不再扰她,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此地。

    在这之后的数日中,叶枝将两本书册翻遍,都没有找到关于陈子非和复国的只言片语,流传在世间的,只有慕家携陈子非收复西王城,终生守护此地。那在此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叶枝趁慕添平闲下来去旁敲侧击地探过,慕添平对此事一问三不知,看样子倒也不像装模作样,他没必要瞒着叶枝,收复西王城之前的事,的的确确无人知晓。叶枝找遍当地记载的典籍,非但没有关于复国一星半点的记载,对慕锦和陈子非的记载都少之又少。

    在这期间,她竟然将罗君无给忘记了,直到涅槃兴高采烈地跑到书房,拖着她的肩膀使劲往外拉,惹得叶枝险些恼羞成怒。

    “你做什么?”叶枝怒视着她。

    “跟我来,哥哥、哥哥他……”

    叶枝满脑子都是《慕氏》最末尾的那段话,她没好气地挥开涅槃,“我如今正忙着,有何事不能晚些再?”

    涅槃被推开也不恼,眸子在眼眶里转了半圈,“你确定不去看看?”

    “不去。”

    “可别后悔。”

    叶枝懒得理她,三两下将她赶出书房,折身就把门死死地关上,未防涅槃再来扰,将门闩插·上后,这才心满意足地坐回案前,就这凉透的茶喝了一口,继续翻阅起民称“稗官野史”的读物,里头倒是有不少对慕锦和陈子非的记载,只不过真假无法推敲,谁也不知是否是杜撰出来的。

    在书房中一坐,又是好几个时辰,直到合卷叶枝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来,揉了揉酸疼的脖颈,脸上不禁挂上一抹笑容。这“野史”同民间话本一般,尽是写两人的爱恨情仇,看得叶枝不由惊叹臣服。这之中竟然陈子非本可彻底复活西陈,最终因一念之差,选择了慕家嫡女慕锦,从而与复国失之交臂,最终与慕锦归隐西王城,这可是叶枝看了这么多年戏曲都闻所未闻的事。

    “咚咚!”叶枝正阖眼按揉着眼窝,门外就传来敲门声。

    “何人?”

    “公主,是莲秋。”

    “有何事?”

    “公主午时就未用膳,如今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府上正好来了客人,御史大人让奴婢来请您过去。”

    叶枝睁开眸子,起身将门闩取下,“客人?谁?”

    “公主看看便知。”

    “学会卖关子了?”

    “哪里。公主快去吧,莫让大人久等了。”

    叶枝只当她口中的大人是“御史大人”慕添平,并未多想,正好腹中空空如也,也不多问,闷着头就离开了书房。

    “来了?过来坐。”慕添平朝她招了招手,她看也不看顺势坐在慕添平身旁的空位上。

    “背得怎么样?”慕添平问道。

    叶枝皱眉看向慕添平,“民间流传的故事是真是假?”

    “这都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我如何知道?再,我让你背的可不是这个。”

    “《慕氏》里连每任家主娶几门妾都记得一清二楚,我要是能全部背下来,岂不是天方夜谭吗?”

    慕添平冷哼一声:“前几日你可不是这么的。”

    “算我不知天高地厚……诶……你不我还忘了,你不是罗太尉近几日就要到了吗?如今都快十天过去了,人呢?”

    慕添平不作言语,冷着脸看着她。

    “臣在。途中有事耽搁,让公主久等了。”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如清风一般迎入耳畔,似是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泉涌入心中,让叶枝心神俱颤,将眼神缓缓递了过去。

    他墨发一如初见那般半绾着,身穿竹青色衣衫,衣襟处露出一片形状优美的锁骨,偶然被风吹开衣襟,那片洁白无暇的胸膛看得叶枝面红耳赤。

    分明是人间烟火时,他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带着道骨仙风的意味,或许这仅仅是叶枝内心所勾勒的画面。

    那双眸子一眨不眨,带着些许笑意凝视着叶枝,仿佛是一坛深埋地底的陈年老酒,揭盖闻见其醇香,都让叶枝醉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她埋怨过罗君无。埋怨他的若即若离,埋怨他的正人君子,而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世间,怎会有这般好看的人儿,清澈得像一条河流,像一滴落在眼睫上的雨水,透过他看向这世间万物,纯净得一塌糊涂。

    这世间,除了罗君无,谁能叫叶枝摧眉折腰?

    这世间,除了你,谁能让我摧眉折腰?

    她呆滞地看了许久,看见罗君无收回视线,垂下眼帘低低地笑起来。那个笑容,带着叶枝从未见过的愉悦与释然,仿佛,他放弃了什么,又仿佛他决定了什么。

    “她是看不见咱们吗?”

    “她是瞎了吧。”

    慕添平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最终将眼神滞留在罗君无身上。

    震野同七寸缩在一旁,俩人不知在低喃着什么,叶枝回过神来,忙对两人道:“这一路受累了。”

    七寸幽幽看过来,“不累。”

    震野与七寸同仇敌忾,“我们倒是不累,罗大人可吃了不少苦。”

    闻言,叶枝不禁关切地看了过去,慕添平便道:“唤你过来,除了用膳,正是要这件事。”

    “什么事?”

    “你们可曾在途中遇见一群银衣缚面的人?”

    叶枝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怎么?”

    慕添平看向罗君无,向罗君无点头示意,后者旋即道:“那些人是胡中子的手下。”

    “胡中子?”也就是,牵风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些人的确与萧月吟有关,没跟上来也是因为发现牵风在自己左右?

    “他,就在大宋。”罗君无捂着右肩,沉声道。

    “他……胡中子在大宋?!江湖与朝堂素来两不相干,他来大宋干什么?”叶枝不可思议地问。

    “当年你和来雪在应天,背后的推手就是他。”

    叶枝皱眉望了过去,若是如此,胡中子与应天有什么深仇大恨……有!

    她瞪大双眸看着罗君无,动了动唇瓣,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罗君无曾过,尽管他与胡中子选择不同,但始终是殊途同归……他们的目的……

    是应天?

    求证似的看着罗君无,他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

    “他削去了我一块皮肉。”他风轻云淡地出来,叶枝却听得瞳孔紧缩,心中猛地一疼,像是被人拿无数根银针扎过一般。无法想象,罗君无为何能够不痛不痒地出口,叶枝只恨自己有心无力,只能徒然地听着,什么都不能做。

    右肩还有些残余的疼痛,对他而言无关痛痒,甚至,他是欢喜的。

    “这次我不怪他,他只是帮我做了我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他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叶枝,一字一顿清晰且郑重地:“这次,我终于可以毫无顾忌了。”

    叶枝敏锐地察觉到了罗君无的变化,那双清冽眸子与昔日不同,多了让叶枝想承让又不敢承认的感情。太令人匪夷所思了,今生的罗君无,只是她的臆想吗?死而复生,只是她魂魄铸造的一场梦境吗?

    “儿女情长先放到一边可否?”慕添平爱惜地抚摸着叶枝的头顶,挑眉对罗君无道。

    叶枝不敢再看罗君无,滚烫的脸颊朝向足尖,关键时候又怂了。

    罗君无轻笑一声,“城主有话便。”

    “在你看来,胡中子来大宋的目的是什么?”

    “他始终是江湖中人,无法用江湖中人的身份对大宋不利,也许,是为了给大梁制造机会。”到此处,他对叶枝道:“臣收到了消息,公主既然收留了牵风姑娘,自然对此事有些了解。萧月吟将牵风姑娘送到你身边别有用心,公主自己心些。”

    叶枝胡乱地应了两声。

    罗君无之后的话,叶枝一字未听,用膳也只是形同嚼蜡,她心中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她从不是愚笨的人,心仪一个人足有四年之久,她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模样,她在心翼翼地断定,罗君无是喜欢她的。

    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罗君无为何会对她与众不同?分明前世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绝不多半句,今生为何?仅仅……仅仅只是一年不到……为何?

    从未敢奢望过罗君无的喜爱,她又怎么敢去断定呢?

    慕添平是块硬石头,即使叶徐之事先知会过他,对借兵一事也绝口不提。

    既然慕添平不提,罗君无初来乍到也不好多话,平静地用过晚膳,几人沉默寡言,不时震野和七寸才蹦出一两句话来。叶枝正在去或留的选择中彳亍,慕添平有所察觉,斜睨了叶枝一眼,不冷不热地问地:“婪儿吃饱了?”

    “饱了。”

    “那随我回书房,检查你这些天背下来多少。”随即起身对罗君无道:“今日天色已晚,本官无法尽到地主之谊,照顾不周还请见谅,三位用完膳就早些休息,其他事我们明日再议,告辞。”

    罗君无三人早已收了筷子,原本算刻不容缓地同慕添平商议借兵一事,才坐到现在,谁知他起身就要走,三人心知不可强留,起身拱手道:“多谢款待。”

    “告辞。”

    叶枝欲言又止,看向罗君无时正对他上浅浅带笑的眸子,她心尖一颤,拉住慕添平的袖口,“舅舅……”

    “作何?”慕添平扫了眼罗君无,慢条细理地问。

    罗君无知道叶枝想什么,在她看过来的时候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切勿轻举妄动。叶枝犹疑地点了点头,对慕添平:“近日不见牵风等人,我想过去看看。”

    “也是。你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该出去转转。去吧,明日再考你。”

    “多谢舅舅,婪儿先行告退。”叶枝委身离去。

    事后慕添平离开,罗君无和震野三人坐在厅中。

    震野念念有词地:“慕城主还没收到消息?”

    “那可未必。看样子朝阳公主都知道了,他怎么可能还没收到消息。”七寸瘪嘴道。

    “他不愿借?那我们岂不是要无功而返?西王的兵马都在慕添平手中,我们哪里筹得出十万兵马来?”

    罗君无搭上受伤的右肩,神情喜怒难辩,叹息一声:“是我鲁莽了。”

    “此话怎讲?”震野与七寸不明就里。

    “邱南瞭望台时,震野将军可看见了?”罗君无五指陡然扣住右肩的伤口,本就未愈合的伤口伤上加伤,逐渐有鲜红的血液渗透衣衫,他却面不改色恍若未觉。

    震野全身一僵,游移不定地看了看七寸又看了看罗君无,隔了许久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罗君无自嘲地笑了笑,“如何?”

    “我不信。”

    七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两人,不解地问:“你不信什么?”

    “信也罢不信也罢,这就是事实。”

    “罗大人难道甘心吗?”

    罗君无敛起笑容,垂下眼帘,“不甘心。”

    不甘心,所以他选择反抗。

    “慕添平知道你的身世?”震野神色凝重起来,倘若慕添平知道他的身世,恐怕很难会将兵马借给罗君无。

    “何止。阡家兄弟、胡中子,他都一清二楚。”他低笑一声,“更何况,他如何会允许我肖想……没了这块皮肉又如何?若不掀翻‘他’,君无怎么敢留在她身边呢?”

    千难万险他也挺过来,怎么甘心就此止步。这不是他与胡中子的博弈,这是他与叶枝的博弈。他会赢,叶枝也不会输。

    两人听得不明不白,罗君无已收了话锋,“明日再叨扰慕城主。对大宋有利的事,他总不至于避而不谈。”

    叶枝刚踏进房门,牵风就闻声而来,“听今日涅槃去找你,还被你赶出来了?”

    “她人呢?”往日涅槃总爱同牵风黏在一起,叶枝左顾右盼,也没看见人影。

    “带阿独去后面埋花籽了。”她抱臂倚在门沿上,“见着罗太尉了?”

    “嗯。”

    “如何?可解了相思之愁?”

    “废话少。那群人果真与萧月吟有关,只不过是江湖中人,并不方便插手朝廷中事。”她默了默,看向牵风,“你对我来,是个威胁。”

    “不瞒你,在邱南时我就知道了。要杀了我吗?还是那句话,死在大宋、死在……你手里,我绝无怨言。”牵风平静地看着叶枝。

    “我不能让你威胁到大宋。”叶枝郑重地,牵风神色不改,“杀了我?”

    “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牵风挑眉?

    “若到万不得已那一日,你大可冲着我来。我将自己的安危交到你手中,有朝一日你不得不做这件事时,答应我,即使杀了我,也不要伤害大宋。”

    “萧月吟算得没错,我将你当做朋友。”

    牵风呢喃着:“朋友……吗?”

    “到那时,你相信我的话,无论萧月吟用什么威胁你,我都会帮你。”

    “帮我……”

    叶枝,怎么会有你这般天真的人?

    “牵风,你留在西王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