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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钊钰怔怔盯着蕴宁的眼睛, 却是赫然发现,面前女孩果然生着一双无比漂亮的凤目, 只和袁家其他女孩的美丽张扬不同, 这双眸子却是幽深如井,美则美矣, 却是太过沉静。
再有那张随风轻动的白色幂离, 衬着背后色彩秾艳的栖霞山庄,本应是一副再写意不过的绝美画卷……
一时心口涩涩。
若然父亲推测是真的……
袁钊钰按了按胸口, 翻身下马,声音不自在之外, 更有着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温和:
“不知不觉就骑到了这里来, 我想进去看看, 不知可有扰到宁,表妹……”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着颤从舌头尖上滚落。
蕴宁往旁边让了下身形:
“公子笑了,里面请。”
又育好了几亩药苗, 蕴宁本来正在地里忙活。不意张元清却跑来,是外面来了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
还以为是陆瑄又跑过来了呢, 不想却是武安侯府的大公子袁钊钰。
之前在寺庙见过一回,蕴宁对袁钊钰并无恶感,又刚受了袁家的好处, 自是不好把人拒之门外。
只这位身份尊贵的大公子,今儿个瞧着明显是有心事的,甚至瞧向自己的眼神也有些,诡异的, 忧伤……
年轻人都是悲春伤秋的吧?
蕴宁倒也不以为意,也不欲化身知心姐姐,帮着排忧解难——
却不知为何,想起近来但凡有点儿心思,就一脸不高兴跑来寻自己唠叨个没完的陆瑄,眉眼却是不自觉缓和起来。
偷偷瞄了一眼和自己并肩而行低眉垂眼的蕴宁,袁钊钰心情越发复杂——
从前没发现,可存了疑心再去瞧,何止是眼睛,便是身材,蕴宁也和其他袁家女孩一般高挑,就只是一点,太过纤细柔弱,肤色也格外白皙,不似其他姊妹那般健康红润。
是了,母亲的皮肤就是偏白呢……
一路想着心事,直到蕴宁停下脚步,袁钊钰才醒过神来,一时有些讷讷。
“大公子对这里应是熟的紧,”蕴宁指了指建在假山上的那秀美花厅,“我还有些事情要忙,就不陪公子了。”
又指了指花厅里的石桌,上面可不是正摆着两个古拙有趣的的拳头大的骨瓷碗:
“石桌下左边那瓮是百草茶,右边是我酿的果酒,大公子渴了的话,只管自取。”
“你有事尽管去忙,不用管我。”袁钊钰忙道,有心想问蕴宁要做些什么,却也意识到两人的关系还没有熟悉到那地步。
瞧着蕴宁的身形迤迤逦逦而去,渐渐隐没在深深浅浅的绿色中,再找不到丝毫踪迹,袁钊钰略犹豫了一下,终是没好意思跟过去,转身一步步沿着石阶登上花厅。
花厅一枝独秀,立于假山顶部,站在上面,几乎能把风景秀美至极的山庄尽收眼底。
人站在上面,只觉心胸都为之豁然开朗。
果然是个,敏感的丫头呢。
这是以为自己心情不好,想让自己纾解些?
袁钊钰心情更加复杂,极目四望之余,很快找到蕴宁的身影,却明显大吃一惊——
那个在田垄间忙碌不停的瘦弱身影,可不就是蕴宁?
一时简直不知什么好——女孩子不是应该娇生惯养的学些琴棋书画女红之类的就好了吗?如何蕴宁却要做这等粗活?
本想着或是一时兴趣,一会儿就会停了,没想到都忙碌了半时辰了,也没见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袁钊钰攥着拳头,只觉越来越多的东西哽在心口。正好张元清正从下边路过,袁钊钰忙招了招手。
张元清迟疑了下——
方才已经知晓,外面这位贵公子正是山庄的原来主人,武安侯府的大公子。
依着他的性子,除了老主人外,来访的客人一律都是不安好心、不受欢迎的。
尤其是那个陆公子……
明明姐平日里对谁都不爱搭理的,却不知为何,独独对那子另眼相看。
至于这位袁公子,张元清忌惮之余,还有些感激——
有了这么大一个庄子,姐后半辈子便能衣食无忧了呢。
是以,不过略一踌躇,便依着袁钊钰的吩咐上了花厅。
袁钊钰也不跟他绕弯子,直接指着忙碌的蕴宁道:
“那里种的是什么?怎么你们闲着,倒是让你家姐一个人在地里忙?”
“公子容禀,”张元清被训的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老老实实道,“那几亩地里种的都是药苗,姐旁人不懂药的习性,一个弄不好,就会糟蹋了……”
“糟蹋了又怎么样?不就是些药苗吗!”
再金贵的药苗比得上人重要?
那么多地呢,全都一棵棵种上,便是寻常农夫也得累坏,何况是个才十二岁的姑娘。
袁钊钰脸色愈发不好看,也不知该恼张元清这些下人,还是别的什么……
平白被训了一顿,更甚者,这位公子明显并没有把那些药苗放在眼里,一想到姐的一番心血这般受人轻贱,张元清便有些着恼:
“公子金尊玉贵,如何能知道我们这些老百姓的日子?”
“那些药苗可是一棵也糟蹋不得。姐了,老太爷还有我们的吃食,衣服鞋袜,可全在那药苗里呢。”
“你家姐的衣物,要自己种东西卖出去,才能有吗?”袁钊钰的拳头攥起又松开,松开又攥紧,胸口一阵阵发紧。
“不然呢?天上又不会掉馅饼。”张元清气鼓鼓的道——朱门大少爷罢了,如何能懂得稼穑之苦?
反观自家姐,却是太懂事了些。可这么好的姐,如何偏就被毁了一张脸呢?
“我记得不错的话,你们家老爷大也是个六品京官啊……”袁钊钰强自摁下心头的郁气——
内宅的事袁钊钰自然从未过问过,却也大致知道,家里姐妹即便是庶女,每一季至少都要添八套新衣,头面首饰也是一季一换,全是帝都最新推出的样式,至于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珠姐儿,添置的好东西更是数也数不过来……
“你我们家老爷太太?”张元清明显有些不以为然,只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终究把满腹的不满又咽了回去,“公子无事的话继续坐会儿吧,我得去看看那粪肥沤的怎么样了。”
张元清完,不待袁钊钰什么,就自管自的下去了。
袁钊钰可不是那等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公子,哪里察觉不出张元清话里未尽的意思?
平常要被漠视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年纪的蕴宁就明白,这世上能依仗的只有自己?
如果是之前,也就是会对这个表妹有些怜悯罢了,可从父亲口里却了解到,眼前这个,极有可能是自己嫡亲的妹妹。
却因为被人恶意换走——
到现在,袁钊钰可不也和袁烈一般,认定当初的事绝非偶然。
毕竟,除非知道真正身份,任何爹娘都不可能对亲生孩儿做到这般!
那些穷苦人家,实在养不起孩子,还会想着把孩子送出去,以便保住命,如何程家这样的殷食人家,唯一的嫡女却活的这般无助恓惶!
坐在高台上,遥遥瞧着时而俯身,时而站起的身影,袁钊钰终于明白父亲的暴怒为何。
到得最后,竟是无论如何再也看不下去,一撩袍子就从花厅里跑了下来。
待得蕴宁听到脚步声时,袁钊钰已是奔到了眼前,却是径直伸出手钳住蕴宁的手腕:
“别做了!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顿了顿又道:“你的衣服、首饰,你祖父的养老,还有这些下人们的月钱,都包在我身上。”
着拉着蕴宁的手就想往外拽,不意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阿钰,拿开你的手!”
袁钊钰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拳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头顶当头砸来。
袁钊钰吓得一激灵,却是下意识的抢上前一步,护在蕴宁身前。也在回头的瞬间瞧清楚了来人,登时大吃一惊:
“陆大哥?”
来人可不正是陆瑄?
那拳头带着风停在袁钊钰的面门处,又快速的化拳为掌,袁钊钰猝不及防,只觉手腕处一阵酸麻,无力掌控之下,登时放开蕴宁的手,人也往旁边一踉跄,整个人坐倒在田垄里。
“啊呀,你坐哪儿呢——”瞧着袁钊钰屁股下刚栽上的青苗,陆瑄又是恼火,又是不好意思,忙看向蕴宁,“宁姐儿莫要担心,我很快就能帮你种好,真的。”
着也不顾身上月白镶金边的锦袍,就要矮下身形拾掇。却被蕴宁叫住:
“好了,你们俩都出去吧。”
这位袁家表哥,怕是把自己那坛果酒喝完了,不然,如何做事这么古里古怪?
亏得自己不是真正的姑娘,不然听了他这番话,还不得误会?
却又觉得不解,明明自己那坛果酒淡的紧,就是自己一个人喝了,应该也不致醉倒才对%
至于陆瑄,明明穿着一身要去见客的衣衫,这么弄了一身泥的话,便是有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只话虽这么,陆瑄的厚底靴上还是沾上了些湿润的泥土。
蕴宁拿了个竹刷递过去,指了指不远处清澈的溪水:
“去刷刷,等干了,赶紧去做正事才是正经。”
竟然被看出来了吗?陆瑄神情明显有些懊恼——
今儿个出来,可不是有正事在身?
只经过山庄门前时,却是止不住想要进来看一眼。
也幸好自己来了,不然,袁大这子不定还要发什么疯呢。
这么想着,不由瞪了袁钊钰一眼。不意,正和神情恼火的袁钊钰视线撞了个正着——
呦呵,还对自己不满呢!
心头一时益发忌惮,面上却是不显:
“阿钰怎么这个时候跑过来了?可是弟妹回了娘家,你一个人无聊就跑到山庄里了?正好我要去松庐书院,咱们一块儿走吧。”
着,上前搂住袁钊钰的肩,一副哥俩好的模样,直接带着就往外走,边走还不忘嘱咐蕴宁:
“天气热,去花厅那里歇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剩余的药苗交给我就好!”
袁钊钰一开始有些懵,心自己媳妇儿什么时候回娘家了?而且,怎么就觉得道“弟妹”两字时,声音一下高了八度不止呢。好像唯恐旁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成婚一般。
更可气的是后面的意思,什么叫他很快回来,这明明是袁家的山庄,不对,宁姐儿的山庄才对。
只可惜身手却是较之陆瑄差了些,虽然百般不愿,最后还是被陆瑄从山庄里拖了出来。
“你放开我……”眼看出了山庄,袁钊钰抬手就想推开陆瑄,没想到陆瑄却先放了手,气力用空之下可不是险些往前仆倒?
登时气结。
陆瑄脸上的笑容也早已不翼而飞,似是看透了袁钊钰的心事,竟是冷笑一声:
“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可是成了家的人,记得以后离宁姐儿远点儿。”
袁钊钰张口结舌,半天不出话来,等醒过神来,却是大为光火:
“你知道什么,蕴宁是我……表妹……”
一时懊恼至极,更不能忍的是,陆瑄又以什么身份这般教训自己?
“表哥?呵呵!好,我姑且信你一回,只有一点,阿钰,你可得记住,要是真心疼爱宁姐儿,可别让我再瞧见做那等逾礼的事!没事儿的话,赶紧去宫里当你的值吧。”
袁钊钰被训的头上青筋直蹦,想要反驳,却偏是不知什么好。“你,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好,我这就走,你也得走!”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陆瑄要是留下怕是自己这一天都得心惊肉跳。
陆瑄眉毛挑了下,已是飞身上马。
没想到陆瑄这么痛快,袁钊钰一时有些愣神,不意陆瑄却是抽出马鞭,朝着袁钊钰马屁股上就是一记鞭子。
亏得袁钊钰马术了得,忙死死抱住马脖子,才没有被猝然吃痛的马儿给掀翻下来。
气的咒骂连连。
至于陆瑄,则一直眼瞧着袁钊钰一人一骑瞧不见影子,才施施然一抖马缰绳,朝着松庐书院的方向而去——
跟着的荆南荆北长出一口气——
自家主子终于要走了,须知今儿个要见的松庐书院的大儒,可是阁老特意拜托的,真是去晚了,少不得会让大儒不满。
话回来,主子平日里最是冷静的一个人,怎么一遇到这程家姐的事,就跳脱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