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苏淮一睁眼, 便开始思考起该如何帮那便宜弟弟渡劫来。

    他的死, 发生在十年后的朝廷剿匪中。若想要渡过此劫，最有效的一个方法, 便是把他从柳家寨里彻底摘出去，自始至终都不要让他成为一个贼匪。而若要更加稳妥些，那最好则让他去考取功名、走上仕途。

    因梁朝有祖宗令, 不杀士大夫, 所以如果能让他成功入仕, 那么以后纵使他的出身被人抖露出来, 他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如此倒是极好的。

    苏淮想。

    左右他也是才刚刚来到此处, 其柳大狗之弟的身份也无人知晓，她不如干脆想办法把他再送出去，然后供他读书科考, 十年之后, 这劫可不就是渡了么！

    只是，事情总是比她想得要复杂那么一些。

    待苏淮起身的时候, 只听那少年是大当家幼弟的事情，早已在寨中传遍了……

    苏淮：“……”

    这是怎么回事……好的没人知道呢！

    细问之下方知, 原来是大当家去前对她的那番话被屋里人传了出去。又有守门弟兄，他眼见着大当家亲自把那少年带入了寨子里。再加上少年与柳大狗有几分相似的模样……

    不是弟弟, 也该是私生子啊！

    苏淮：“……”

    柳大狗这助攻送的……真是让人头秃。

    既然柳二狗的身份已经传开, 那苏淮想再将他藏着掖着也是不能了。而且这么一闹, 他还是留在寨里会更好一些。若是她将他送到寨外去住, 指不定什么时候官府的人或者别的什么歹人得了信，将他绑走或杀掉……那就不妙了。

    苏淮挠头。

    只道这身份既是无法隐藏，人也不能送出去，那若想要在十年后保住他的性命，她还是努力让他考取功名，将他送上仕途才是。

    不过，他现在什么都不会……让谁来教他念书呢？

    苏淮思忖了一阵，突地眼前一亮，有了主意。

    ·

    让人买了棺材，设了灵堂，苏淮这才得空去找他。一路听着过去，苏淮得知他正在自己的屋里，哪儿都没去。

    走到屋前，苏淮看到那个少年正坐在石阶上，垂着脑袋，手里拿着一根枯枝，在雪地上划拉着什么东西，好似在写字，又好似在画画。

    少年似是听到了脚步声，手里动作一顿，戒备地抬眸望来。

    苏淮吓了一跳，只觉这一瞬他的目光，如刀刃一般冷冽凌厉。

    见是她，少年垂下眼皮，似是放松了一点。

    “嫂子。”他唤道，动作不显慌忙，手中继续写写画画，等苏淮走近看的时候，雪地上早已是一团模糊。

    面对着刚刚失去了至亲的十三岁少年，苏淮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争取让自己看起来亲切一点：“二狗子，你在画什么呢？”

    少年：“……没什么。”

    苏淮：“……”

    这让她什么好。

    苏淮扫了扫石阶上的余雪，在他身侧坐下，他似是有些不习惯，所以往一旁让了些许。苏淮侧着脑袋，撑着脸量他。

    他的侧颜依旧是不分年龄的好看。

    轮廓虽不如长大后那般硬朗，但那细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早已有了他成人时的模样。

    ——是她喜欢的模样。

    唔……住！

    他还。

    她告诉自己。

    而且她还是他的嫂嫂。

    她记着，司命过不能动情——

    当然！她自己本来就没有动情！

    再加上有这样的身份，她就更不会动情了。

    她只是他的长辈而已，她不会对这样的孩子动情的。

    ……对！没错！就是这样！

    所以，她这个当嫂嫂的，就看看自己的幼弟……嗯，没有什么问题。

    苏淮坦然地把少年看了起来。

    被她这般直勾勾地看着，他只觉得颇不自在。他虽然明白，自己眼下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她如此望着他，想来也只不过是出于长辈的关怀罢了。

    可他，内里到底是一个业已廿三的男子。

    她生得很美，他上辈子就知道。

    可真正让他记住她的美的，却是在昨夜的高台上。

    她挡在自己的身前，如烈火一般的大红嫁衣点燃了他的眼睛。

    那一瞬，他心口似是大力地跳动了一下。

    却又在他想起她的身份的时候，他就好像被一桶冷水从头顶浇下，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

    她是他的嫂子，她深爱着他的大哥。

    在上辈子她毅然拔刀自刎随大哥而去的时候，他便深深地记住了这一点。

    她是一个值得他敬重的嫂子。

    上辈子的那十年里，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而且今后……也不会有例外。

    苏淮看了他出神半晌，突然回过神来，只见他一直敛眸看着前面的雪地，面无表情，手上也没有动作，就像是被冰雪给冻住了一般。

    苏淮顿了一下。

    他一定很难过吧。

    至亲离世，从此以后，他在世上便再也没有亲人了……

    苏淮坐直了身体，抬手将他抱住，把他按进了自己的怀里。

    只听他闷闷道：“嫂子？”

    “你别怕。你大哥走了，还有我。”苏淮抚了抚少年的脑袋，温柔又坚定地道，“从此以后有嫂子照顾你，我就是你的亲人。”

    少年似是颤了一下，而后没有再话。

    许是在寨子外没能吃到什么好的东西，他的身子单薄瘦弱，纵是他裹了棉衣，也教人觉得他瘦得有些硌人。

    苏淮抱着抱着，便更是心疼起来。

    “以后你就待在这寨子里，什么都不用怕，只要嫂子在一日，嫂子就养你一日。出了什么事，有嫂子替你撑腰，嗯？”

    完，苏淮竟是把自己给感动了，差点儿掉出几滴眼泪来。

    想来，一个没了亲人的孩子若是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会有很大的触动吧？

    苏淮这么一想，顿时就没了泪意，反倒变得有些期待起来。

    ……那这孩子会哭吗？会感动地抱紧她叫嫂子吗？

    苏淮等着等着，就在她以为她快要把少年给闷死了的时候，少年终于应了一声：“好。”

    苏淮：“……”

    这孩子一点儿都不可爱！

    苏淮刚想撒手，便突地被少年回抱了一下。只听他道：“那今后，嫂子也有亲人了，莫要难过。”

    话落，她一怔，眉眼一柔，只觉心里暖得一塌糊涂。

    ……嗯，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可爱的嘛。

    她拍了拍他，等他松了手，再道：“二狗子，嫂子让人教你读书识字，今后考取功名可好？”

    他听到这话，只觉有些奇怪，不知这嫂嫂为何突然提起这话，遂问道：“这是为何？”

    苏淮犯了难，总不能把渡劫的事情出来吧？她遂想了想，诌道：“这是你大哥的心愿。”

    嗯，她应该也不算乱。毕竟在柳大狗还没有当土匪的时候，他还是一心盼着自己的弟弟能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嘛。

    他听罢，倒是沉默了下来。

    上辈子，他第一次经历大哥身死之事，又未得嫂嫂相认，是以在听闻大哥死后，他几乎是懵了神，好半天没有任何反应，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直到听闻嫂子自刎以后，他才回神大哭出来。

    彼时他年纪尚，有那般反应也是没办法的事。

    后来，他被寨中的人发现了，他们问他是何人，他愣住了。

    他那时只记着大哥曾对他，若是没有得他的同意，万万不可出自己的身份。所以他面对众人的询问时，他只懂得保持沉默，摇头作不知。

    大哥已死，刘大爷亦无法照拂他，他没有能去的地方，也再也没有能依靠的人，寨子里的人见他可怜，遂将他留了下来，他照办，只是隐瞒了自己的名姓，做了一个喽啰，而后一步步爬上去，认清了一些人，更看清了一些事……

    看清了一些，让他愤恨不已的事。

    死的时候，他从未想过他能再重活，只叹恨自己将抱着未了的仇怨而终。

    可眼下，他既然活了，那就一定不会再放过这个机会。

    柳家寨，他要。

    大哥的仇，他报！

    只是，他眼下年纪尚，一没有能力，二没有势力，三还不到能报仇的时候，既然嫂子这样了，那不如先听她的话，今后他再作算便是。

    这般想着，他点头道：“都听嫂子的。”

    苏淮听罢心喜，道：“二狗子真乖！”

    少年：“……”

    “不过既是要读书的话，还是要取个大名吧？”苏淮摸了摸下巴，冥思苦想，“叫什么好呢？我又不大会取名，要不问一下沈子明？他好歹是个秀才——”

    “敬斋。”他蓦地道，望过来的眸眼深深，“柳敬斋。”

    苏淮心头一跳，问道：“这是谁与你的名字？”

    “是许先生，”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刘大爷做工的那家主人。”

    “柳敬斋、柳敬斋……”苏淮将他名字在唇齿间过了几遍，笑道，“是个好名字，那以后嫂子便唤你阿斋可好？”

    他心念一动，点头道：“好。”

    “那……阿斋？”她笑。

    “嗯。”他脸一热。

    “阿斋？”她笑得更好看。

    “……嗯。”

    苏淮见少年移开了视线，心中一喜，忍不住就想往他脸上吧唧一口。

    正要动嘴，却听有妇人跑过来道：“伊妹啊！伊妹！”

    苏淮抬眸问道：“徐姨？出了何事？”

    那妇人喘了一口气道：“哎哟伊妹啊，我晓得大当家刚去，你心里不好受，我不该跟你提这事儿，只是那——唉！”

    “我无碍，徐姨，”苏淮握住了那妇人的手，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唉！反了啊！豹子那家伙带着一帮子弟兄，大当家不在了，要分寨啊！”

    苏淮一惊。

    窝里反？

    这怎么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