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晌午， 第六天的智天使们并没有等来他们的路西菲尔殿下。

    若是在创世之初那几十万年，智天使们一定会对此感到十分惊讶，担心路西菲尔殿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在几百万年后的现在， 智天使们都已经十分习惯路西菲尔殿下的不定时请假了。

    【有事外出， 公务移交米迦勒处理。】

    没有丝毫意外地在路西菲尔殿下的桌案前找到这张“假条”， 第六天的书记官们轻车熟路地把近日的公务都送去了米迦勒殿下那里。

    火星天上， 再次收到成吨公务的米迦勒心中不禁有些懊恼——一定是因为他昨晚扰了路西菲尔殿下太长时间，影响了殿下休息！

    殿下休息的这几天，他一定会好好处理第六天的公务！

    抱着这样的自责心理， 米迦勒深吸一口气，振奋起精神， 很快再次投入到浩如烟海的海量文件中。

    直到此时，智天使和米迦勒都还没有注意到， 路西菲尔殿下这次的假条上， 没有归期。

    ……

    这天早上， 贝利尔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惊醒的。

    眼前倏然闪过路西菲尔浑身漆黑被黑暗一寸寸吞没的无力模样，贝利尔心中一突，胡乱套上一件长袍，转瞬便消失在床帷深处。

    在这世上，力量越是强大的生灵，第六感就越敏锐。

    因此贝利尔根本不用思考，也不用刻意去探查，就知道路西菲尔现在一定正身处于深渊之中。

    深渊之湖最深处， 这里本是这世间最最黑暗的地方，一切光明都无法在这里存活，是世上唯一一个连上帝都无法勘破的地方。

    凭直觉找到这里时，贝利尔却看到了金灿灿的光——路西菲尔竟然真的在这里。

    路西菲尔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此时已经是天堂的晌午，若是以往，路西菲尔一定早坐在第六天的政务厅中，认认真真地批阅文件。

    但现在，路西菲尔却只穿着一身朴素至极的雪白单衣，姿态闲适地坐在黑暗最深处。

    即使见到贝利尔到来，他的眼底也没有一丝惊慌和意外。

    隐约察觉到路西菲尔想要做什么，贝利尔只觉得心脏都在颤抖。

    好在他来得还算及时，路西菲尔身上还没有丝毫被黑暗侵染的迹象。

    牙齿不知不觉被咬得吱嘎作响，贝利尔目光冰冷地望着路西菲尔，一个字都不想跟路西菲尔，转瞬便闪身到路西菲尔身后，算拍晕这个闷声作大死的家伙，赶紧把他丢回天堂。

    苍白的手腕却倏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扣住了。

    这些年来，贝利尔虽然在很多时候都会纵容路西菲尔，却并不代表他会允许路西菲尔胡来。

    尤其是这么严重的事。

    路西菲尔虽然是上帝亲手创造的最强炽天使，却终究没有脱离造物的范畴，根本无法与已经吸收了大半黑暗本源的曾是黑暗神的贝利尔相媲美。

    本该是这样的。

    本该是这样的！

    但现在，贝利尔却发现，他的力量被路西菲尔压制住了。

    贝利尔根本来不及去探究路西菲尔究竟什么时候拥有了如此强大的力量，他只知道，自己极有可能真的无法阻止路西菲尔了，这瞬间击溃了他一直强装的冷静。

    “你究竟要做什么？！”

    滔天的愤怒瞬间染红了他的眼眶，惊乱和恐慌让他无法自抑地浑身颤抖。

    暗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路西菲尔，这一刻，贝利尔简直快要不认识他面前这个依旧挂着温柔浅笑的天使了。

    “宝贝，对不起。”握住贝利尔已经抽出鞭子的手腕，路西菲尔叹息着把他抱进怀中。

    身体紧贴的地方，路西菲尔能清楚地察觉到贝利尔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本不想让贝利尔难过。

    “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我只要你现在！立刻！马上回去天堂！”下巴死死抵在路西菲尔的肩膀上，贝利尔眼眶通红地咬牙道。

    “宝贝，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唯独这件事，我做不到。”轻轻拍抚着贝利尔的脊背，路西菲尔的声音温柔而冷静。

    路西菲尔的态度如此明显，即使他不，贝利尔也知道他忽然出现在深渊中是想要做什么。

    听出路西菲尔话中的强硬，贝利尔脑中瞬间乱成一团。

    泪水控制不住地从眼眶中滑落，贝利尔猛地推开路西菲尔，双手捧住路西菲尔的脸颊，嘴唇狠狠颤动了几下，这才强压着喉头的哽咽问路西菲尔，“是不是上帝让你受委屈了？他是不是欺负你了？！不然好好的，你为什么跑来这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怎么能独自跑来这里？！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路西，有什么事我们出去再好不好？我们先出去，就算你真想做什么，也等我们商量之后再做好不好？”

    到最后，贝利尔的声音中已经有了请求的意味。

    路西菲尔从未见过如此惊慌失措而又心翼翼的贝利尔。

    他的贝利尔，一直都那么骄傲，从来不会为任何事折腰。

    但现在，他的贝利尔在哭。

    因为担心他，担心他会堕天。

    他的贝利尔，竟然这么害怕他堕天。

    路西菲尔不知道贝利尔究竟在害怕什么，明明阿撒兹勒、阿斯蒙蒂斯、萨麦尔以及别西卜都早已经堕了天，明明他的两个孩子也都是黑暗阵营的翘楚，明明他自己也是黑暗之主，明明如今的地狱早已经繁华和平得不逊于天堂……

    路西菲尔一直都知道，从很久很久前开始，贝利尔就十分害怕他会堕天。

    这样的恐惧仿佛是凭空生长出来的，明明没有任何理由，贝利尔却一直坚定不移地不允许他沾染哪怕一丝黑暗。

    路西菲尔时常会想，当年贝利尔是不是就是抱着这样的恐惧与神达成协议，亲手创造了那样一场“堕天之战”，又因为害怕会令他心生动摇，就那么硬生生地与他分离了十万年。

    即使已经与贝利尔在一起很久很久，即使十万年的时间只占据了他们生命中很很的一部分，但那种时刻恐惧失去贝利尔，无论如何思念也无法见到贝利尔的心情，至今仍令路西菲尔记忆犹新。

    路西菲尔一直都知道，贝利尔有很多秘密。

    他本以为，随着他们在一起的时日渐长，终有一天，贝利尔会放下所有顾虑，把他所隐瞒的一切都告诉自己。

    几百万年后的现在，路西菲尔却什么都没有等来。

    路西菲尔明白，贝利尔并不是因为不信任他所以才选择隐瞒，而是因为，深藏在心中的那些秘密，贝利尔从一开始就没算向任何生灵分享。

    所以贝利尔当年才会那么一意孤行地在路西菲尔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发动“堕天之战”，所以，贝利尔现在才会如此恐惧他堕天。

    明明他们已经在一起那么久，贝利尔却还是没有学会依靠他，仍是把一切都死扛在自己身上。

    “神对我很好。”揉开贝利尔紧绷的唇角，当看到贝利尔唇上鲜红的血迹时，路西菲尔心中忽然涌上一股不出的叹息和难过。

    “宝贝，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听到路西菲尔的问题，贝利尔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发觉贝利尔是真的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路西菲尔只得问得更明白些——

    “你为什么那么害怕我堕天？”

    话音一落，路西菲尔就看到贝利尔整个身体都僵住了，眼底却有无法忽略的痛色蔓延开来，连呼吸都仿佛带着疼痛。

    明白这确实就是症结所在，路西菲尔也不逼他回答，只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放缓声音，把自己的想法一点点给贝利尔听。

    “宝贝，若是‘堕天之战’刚发生的那段时间，你不希望我堕天，我或许还可以理解。毕竟那时天堂对地狱的印象普遍不好，地狱的一切也正百废待兴，若你认为那时在地狱生活会让我受委屈，我完全可以理解。”

    “但今日早已不是往日，如今的地狱早已与从前截然不同。”

    “这是你亲手创造的全新世界，除了力量体系是以黑暗力量为主导，民风民俗也与天堂不太一样，其余的一切，并不比天堂逊色分毫。”

    “这是你一直引以为傲的世界。”

    “我也很喜欢这里。”

    “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害怕我堕天。”

    贝利尔一直都知道，路西菲尔心思缜密，十分擅长服别人。

    很久很久以前，路西菲尔也是在这里，抽丝剥茧地还原了“堕天之战”的全部真相，让贝利尔根本没有任何辩驳和否认的机会。

    而现在，路西菲尔还是在用同样的方法，服贝利尔接受他即将要做的事。

    有一点路西菲尔并没有错，贝利尔确实不认为如今的地狱有哪里不好，也确实以如今的地狱为傲。

    有那么一刻，贝利尔甚至都忍不住问自己——对啊，地狱不并不比天堂差，你为什么那么反对路西菲尔堕天？

    但……

    “路西菲尔，你是天国副君。”

    “在你身后，还有亿万天使视你为领袖乃至信仰。”

    “你是一个十分有责任感的天使长。”

    贝利尔认真而执拗地望着路西菲尔，企图用大义去服路西不要胡闹。

    路西菲尔却微微笑了下，轻声对贝利尔道，“宝贝，我虽然是天国副君，却并非不可取代。”

    “这件事，早在神把米迦勒和拉斐尔提升为炽天使时，我就已经想明白了。”

    “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

    “天使的领袖是天国副君，天国副君却未必只能是路西菲尔。”

    贝利尔哑口无言。

    因为他知道，在他曾看到的无数个未来中，在路西堕天后，天堂确实又有了一位新的天国副君。

    路西菲尔把一切都看得太透了，贝利尔根本服不了他。

    “上帝不会允许的。”到最后，他只能憋出这样一句干巴巴的反驳。

    路西菲尔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贝利尔的所有震惊、不解、激动、愤怒，在路西菲尔轻描淡写的语气和一条条列出的理由中，都仿佛变成了站不住脚的无理取闹。

    “神并没有阻止我。”路西菲尔静静望着贝利尔，“他也没有阻止我的理由。”

    “若我不堕天，这个世界的光暗力量永远也不会达到真正的平衡。”

    没忽略贝利尔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讶，路西菲尔叹息着吻了吻他的唇，“只要‘七宗罪’一天没有完全归位，这世界的黑暗就一天达不到全盛的状态。”

    “这些年来，地狱众生一直在猜测，‘七宗罪’中的最后一位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但宝贝，你其实早就知道，被此世之暗认定的最后的魔王，究竟是谁吧？”

    没想到路西菲尔对这个世界光暗力量的了解竟然已经到达如此深入的程度，贝利尔这才明白，原来路西菲尔真的是在深思熟虑后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这样的理由，比贝利尔之前企图服他的所有理由都要大义凛然太多。

    贝利尔却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荒谬可笑。

    “所以，你是想，你之所以决定堕天，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

    原来只要这样一个理由，路西菲尔就可以轻易放弃光明，放弃天堂，放弃对上帝的信仰，放弃他身后亿万的天使，放弃一切声誉和荣光。

    贝利尔忽然有些疑惑，这么多年来，他究竟为什么要费尽心力心翼翼地保护这些路西菲尔轻易可以放弃的东西？

    见贝利尔的神色有些不对，路西菲尔无奈地眨了眨眼睛，一个深吻断了贝利尔的胡思乱想。

    待他被终于回过神来的贝利尔一脸冷淡地推开时，路西菲尔这才垮了垮肩膀，牢牢抱住贝利尔的腰，叹息着笑道，“本来还算在你面前耍帅一下，没想到反而让你不高兴了。”

    贝利尔闻言一怔，眯眼捏了捏路西菲尔已经泛上明显粉色的耳尖，“清楚。”

    路西菲尔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以拯救世界为理由，神就不会阻止我堕天。”

    万万没想到路西菲尔会冷不丁蹦出这样一句话来的贝利尔：……

    把贝利尔的神色看在眼中，路西菲尔亲了亲他的指尖，继续道，“从‘堕天之战’后神封锁地狱与混沌界之间的通道这件事，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神的态度——神并不希望我堕天。”

    “但无论是神还是宝贝你，应该都清楚，即使已经有那么多天使包括你们几位炽天使堕入地狱，对这个世界来也还是不够的。”

    “我不知道‘堕天之战’后的那十万年中发生了什么，但从神允许我去地狱找你这件事上，不难看出神在对待我们或者是对待黑暗的问题上，态度已经有所软化。”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神有了这样的改变，或许是因为他发现只有你们堕天还不够，也或许是因为其他什么，让神开始对我和你接触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如果有一天，这世界的光暗力量终于达到平衡，到那时，神是否还会允许天堂和地狱像现在这样接触，是否还会对黑暗如此宽容，是否还会允许我来见你……”

    “我不敢赌。”

    “如果真有一天，神不允许我们再见面，我一定会疯的。”

    他认真的眼神，紧抿的嘴唇和牢牢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都在告诉贝利尔，他是真的很担心也很害怕那一天会忽然降临。

    贝利尔安抚地拍了拍他紧绷的脊背。

    别路西菲尔，就连贝利尔也完全无法想象，如果上帝真有一天强迫他们分开，他会做出什么事。

    他和路西菲尔，都在已经习惯了生命中有彼此的存在。

    就算是上帝，也无法让他们分开。

    这也是贝利尔一直以来不想让路西菲尔堕天的原因——在明知道上帝不允许路西菲尔堕天的情况下，如果路西菲尔真的生出了堕天之心，贝利尔很担心上帝会使用强制手段，把路西菲尔留在天堂。

    谁也不知道，真到那时，上帝会不会像洗白弥赛亚一样洗去路西菲尔的记忆。

    所以到底，贝利尔真正害怕的，从来不是路西菲尔堕天这件事本身，而是害怕路西菲尔会受到伤害。

    在他曾看过的那无数个未来中，贝利尔已经看过太多堕天后的路西法因憎恨上帝而自囚于永恒痛苦之中的画面。

    一直以来，他阻止路西菲尔堕天也是因为不想让他的路西重蹈路西法的覆辙。

    “上帝真的知道你来这里？”捧住路西菲尔的脸颊，贝利尔神情凝重地问路西菲尔，“他真的知道你想要堕天？真的没有阻止你离开天堂？”

    知道贝利尔在担心什么，路西菲尔微笑着亲了亲他的掌心，“不要担心，最近光暗失衡得那么厉害，神根本没有理由阻止我堕天。”

    这是最一劳永逸解决光暗失衡的办法，路西菲尔很清楚，就算是神，有时也没有任性的资格——

    这个世界与路西菲尔孰轻孰重，神已经做出了选择。

    话到这里，贝利尔已经没有阻止路西菲尔堕天的理由。

    堕天既已成定局，贝利尔要给路西菲尔最好的。

    “当年我堕天时，并没有完全吸收黑暗本源的所有力量。”召来一直蛰伏在深渊之湖湖底的黑暗本源，贝利尔毫不犹豫地把代表此世之暗一半力量的黑暗本源交给路西菲尔。

    虽然还不是很清楚“黑暗本源”究竟代表什么，路西菲尔却并没有拒绝。

    不过在吸收这些黑暗力量前，有一件事，路西菲尔觉得自己必须提前跟贝利尔个招呼。

    “宝贝，你会在这里陪着我吗？”抱着贝利尔的腰不松手，路西菲尔撒娇似的蹭了蹭贝利尔头顶的发旋。

    “我会一直在这里看着你。”明白吸收黑暗本源对路西菲尔来或许并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体验，贝利尔自然不会离开这里半步。

    路西菲尔闻言，隐隐松了一口气，这才不经意似的道，“那就好，我有点担心我体内的信仰之力会在我转化时出问题。”

    贝利尔：……

    “你什么？？？”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神情隐隐又有了崩裂的趋势，贝利尔面无表情地望着路西菲尔，“我好像听到你了‘信仰之力’？”

    路西菲尔无辜地眨了眨眼经，声音都弱下去了几分，“当年你堕天后，我担心再见面时会因为力量与你相差太大而见不到你，所以就尝试着吸收了‘信仰之力’。”

    贝利尔简直快被路西菲尔气死了！

    “信仰之力”虽然确实能在短时间内快速提升吸收者的实力，但曾亲眼见证过希腊诸神悲剧的贝利尔却很清楚，“信仰之力”的本质和毒品差不多，一旦沾染，几乎没有戒掉的可能性，从此以后吸收力量者会完全与提供“信仰之力”的存在绑在一起，反而受制于那些提供信仰的存在。

    不过，路西菲尔现在既然已经决定堕天，那些曾经信仰他的天使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切断对他的信仰，黑暗本源或许也能彻底斩断那些“信仰之力”，就是不知道有了“信仰之力”这个变数后，路西菲尔吸收黑暗本源时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我不生气。

    我不生气。

    我不生气。

    心底默念了三遍后，知道路西菲尔当初大概是误误撞发现了“信仰之力”，根本不知道那东西究竟有多危险，贝利尔这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暴躁和不安，告诉路西菲尔，他会一直在这里，不用担心任何事。

    微笑着亲吻了一下贝利尔的唇角，路西菲尔这才任由重重黑暗把他彻底包裹住，放任冰冷的黑暗本源一寸寸侵染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贝利尔虽然告诉路西菲尔不用担心任何事，但他心底对路西菲尔体内的“信仰之力”是否会出问题却并没有太多把握。

    路西菲尔吸收黑暗本源的第三天，贝利尔担心的问题果然出现了。

    堕天本就是一场黑暗与光明的博弈，按理路西菲尔既然是自愿堕天的，就不会出现排斥黑暗本源的情况，但他体内那些源自诸多天使的“信仰之力”，却本能地排斥一切靠近路西菲尔的黑暗力量。

    这让路西菲尔体内原本大概率能够平稳过渡的光暗力量彻底失衡，被失去控制的“信仰之力”搅得一团乱。

    黑暗本源告诉贝利尔，如果不快点想办法解决路西菲尔体内失衡的力量，就算路西菲尔最后能平安醒来，也会和被彻底洗白了差不多，大概连贝利尔都不会记得。

    万万没想到一向运筹帷幄的路西菲尔竟然会把自己坑成这样，贝利尔根本来不及思考太多，只知道他必须尽快让路西菲尔平安无事完完整整地醒过来。

    灵魂脱离躯壳，瞬间化作一抹黑金色的流光，贝利尔转瞬没入路西菲尔的灵魂深处，寻找起路西菲尔隐藏在灵魂深处的意识来。

    灵魂是极为私密的世界，就算贝利尔已经与路西菲尔在一起那么久，他们也从未真正触碰过彼此的灵魂世界。

    生来便拥有强大力量的路西菲尔，拥有极其广阔的灵魂世界。

    贝利尔几乎可以想象，三天前，路西菲尔的灵魂中一定还是一片圣洁的光明与纯白。

    现在却变得上清下浊，被一道绵长的金线分割成了两个黑白分明的世界。

    皱眉望着天边那条嚣张至极稳稳压制着黑暗力量的细长金线，贝利尔知道，那应该就是路西菲尔之前作死吸收进来的“信仰之力”。

    身后忽然传来轻缓的脚步声，知道这里除了自己和路西菲尔再不会有其他存在，贝利尔忽然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向路西菲尔。

    这一看，贝利尔顿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黑暗与光明的力量正在灵魂中博弈，路西菲尔在灵魂中的模样也发生了改变。

    一条几不可见的金线把他的身体分隔成了两部分，一边仍是炽天使的金发蓝眸圣光六翼，另一边却是黑发黑眸黑羽翼。

    好在他的脸并没有也变得黑白分明，不然估计他这幅模样够贝利尔以后笑上好多年。

    “你是谁？”见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竟然忽然看着自己笑了起来，路西菲尔终于挑眉问道。

    贝利尔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你不认识我？”

    路西菲尔困扰地歪了歪头，“你看上去有些像贝利亚尔，但即使我与贝利亚尔并不相熟，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他。”

    贝利尔闻言，忽然隐约明白了什么。

    挥手召出水镜，贝利尔这才发现镜中映出的竟是自己从前还是希腊黑暗神时的模样。

    短暂的惊讶过后，贝利尔很快想明白了，他灵魂本源的模样本就从未变过。

    现在他以灵魂的状态出现在路西菲尔的灵魂世界中，路西菲尔看到的自然也是他最真实的模样。

    这是贝利尔此生最大的秘密，他从来就没算对任何生灵坦白，包括路西菲尔。

    掉马却来得如此突如其来。

    这让贝利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路西菲尔的问题。

    短暂的犹豫后，对路西菲尔的担忧到底占了上风。

    等路西菲尔醒过来，他一定会好·好·跟·路·西·菲·尔·算·一·算·总·账！

    心中莫名有些咬牙切齿，面对路西菲尔探寻的目光，贝利尔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这才一本正经地道，“我是贝利尔。”

    路西菲尔：……

    “嗯……这难道是……堕天时，特有的考验环节？”

    完全把贝利尔当成幻象的路西菲尔一脸思索地道。

    贝利尔：……

    忍住！不能他！

    就算要，也等他醒过来之后再！

    “看到那条金线了吗？”懒得跟路西菲尔在这里纠结，贝利尔对他指了指天边那条金线。

    路西菲尔点了点头，知道这或许是考验来了。

    完全不知道他又脑补了些什么的贝利尔一脸严肃地把他灵魂中现在正因“信仰之力”而出现严重问题的事告知给了路西菲尔。

    路西菲尔十分有耐心地听贝利尔给他科普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和严重性，末了却只似笑非笑地凑到贝利尔跟前，问他，“你刚才你是贝利尔？”

    这还是贝利尔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路西菲尔黑发黑眸的模样，虽然只有半边身子是这样，一开始看着也确实有些滑稽，但或许是因为路西菲尔的颜值实在太能，一黑一蓝的眼睛非但没有破坏丝毫美感，反而透出几分贝利尔从未见过的妖冶风情。

    贝利尔：……

    万万没想到这辈子竟然还能用这样几个字来形容路西菲尔，被那双眼睛看得短暂失神了一会儿，贝利尔很快一巴掌推开路西菲尔的脸，抿唇道，“我是谁并不重要。”

    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被怼的脸颊，似曾相识的语气、动作和神态，让路西菲尔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路西菲尔发现，这莫名出现在他灵魂世界中的与贝利亚尔极为相似的黑暗灵魂，确实很像贝利尔——除了那张脸。

    他忽然想到贝利尔心中那个一直不曾向他透露分毫的秘密。

    如果面前这个自称是贝利尔的黑暗灵魂，真的不是黑暗本源对他的“堕天考验”，那他又会是谁呢？

    形状优美的唇边，一个熟悉至极的名字呼之欲出。

    垂眸掩去眼底的所有思索，路西菲尔开始仔细观察起这位黑发黑眸的陌生客人。

    路西菲尔根本没有丝毫掩饰的意味，目光灼灼得让贝利尔想忽略都不行。

    “你在看什么？”贝利尔忍不住问道。

    路西菲尔笑了笑，“我在想，黑暗本源为什么会虚拟出这样一个形象来迷惑我。如果真想考验我，明明用贝利尔的形象最合适。”

    贝利尔闻言，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知道路西菲尔大概是不会相信他真的是贝利尔了。

    不过这样也好。

    心底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莫名的失落，贝利尔很快就不再纠结这件事，皱眉望向天边那条直到现在仍分毫不动的金色细线。

    路西菲尔灵魂中的情况虽然看上去并没有黑暗本源的那样严重，贝利尔却并不敢掉以轻心。

    “你能想办法把那些‘信仰之力’解决掉吗？”他问路西菲尔。

    “信仰之力”虽然难搞，但以路西菲尔的心性，本不该出现这样胶着的情况才对。

    “为什么要解决？那些都是天使对我的信仰。”路西菲尔也望向天边的那条金线。

    贝利尔：……

    敢情他刚才跟路西菲尔的那么多“信仰之力”的危害都白了？！

    知道路西菲尔并不信任这样形态的自己，估计还把他当成是黑暗本源虚拟出的形象，贝利尔琢磨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了一个让路西菲尔看清楚“信仰之力”究竟有多么可怕的办法。

    一把薅过路西菲尔的衣襟，贝利尔把额头抵在路西菲尔的眉心，转瞬便把路西菲尔的灵魂带进了自己的灵魂世界中。

    这是一片十分广袤的世界。

    这里有一望无际的天空，蔚蓝得看不到尽头的大海，宽广延绵的土地，和许许多多生机勃勃的生灵。

    路西菲尔看到天空中有火焰般的车架在拉动太阳运行，驾车的身影是一位十分俊美的青年，那青年的身后却并没有代表天使身份的羽翼。

    路西菲尔看到海洋中有许多美貌的海族在礁石上高声歌唱，无数从未见过的海怪徜徉在其中，也看到一位俊美至极的蓝发青年步履从容地自深海中走来。

    那青年明明没有海族的尾鳍，也没有天使的翅膀，更没有精灵的尖耳，看上去与人类无异，却能在深海与陆地间来去自如。

    路西菲尔还看到大地上到处都生机盎然，山林水泽之间竟会自然诞生出许多精致貌美的陌生生灵。

    他也看到有人类在大地上不断奔走，口中高呼着诸如“智慧与战争女神”，“财富与死亡之神”的名字。

    这是一个乍一看上去与混沌界十分相似的世界，但若细细品味，却又似乎与混沌界截然不同。

    “欢迎来到诸神的世界。”

    好歹也穿越了一回，贝利尔对自身灵魂的掌控比路西菲尔要精准得多。

    路西菲尔既然不明白“信仰之力”的危害，他索性就带路西菲尔亲身领略一下“诸神的黄昏”。

    贝利尔之所以为路西菲尔开这扇希腊世界的大门，并非只是为了让路西菲尔认清“信仰之力”的本质，更是因为他知道，如果路西菲尔不能认清自己造物的身份，摆脱造物的桎梏，他就永远不可能真正完全地被黑暗本源所承认。

    这还是之前听路西菲尔黑暗本源在考验他时，灵光一现忽然想明白的事。

    在上帝所创造的世界，因为上帝是世间唯一的神明，所以就算是路西菲尔，大概也从未想过，神并非无所不能，而且很有可能并不只有一个。

    比如在贝利尔曾生活过的希腊世界，三界的神明真的可以用“多如狗”来形容，连贝利尔本尊都曾是一位黑暗神。

    当然，贝利尔并没有带路西菲尔去“冥界”，不然以路西菲尔的聪慧，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把此“冥界”和彼“冥界”联系在一起？

    路西菲尔的接受能力极强。

    一开始，在听贝利尔科普这是一个多神系的世界时，路西菲尔脸上还能看出一闪而逝的惊讶，到后来，贝利尔把那些满世界乱跑的各种神一一指给他看，并不止一次与路西菲尔一起亲眼见证希腊神那奇葩的生子方式时，路西菲尔竟然已经能十分淡定地与他讨论诸神的力量体系，以及为什么一个男性天空之神能无性繁殖生出爱与美的女神。

    贝利尔：……

    忽然觉得膝盖有点疼。

    参观完多神系的各种奇葩希腊神后，贝利尔又与路西菲尔一同观看了一场战争女神雅典娜与黑暗神哈迪斯争夺大地统治权的年度大戏。

    大地的统治权当然归大地之母盖亚所有。

    诸神真正于大地上争夺的，其实是源自人类的信仰。

    希腊诸神虽然创造了人类，视人类为蝼蚁和奴仆，却也日渐依赖人类所提供的信仰。

    他们肆无忌惮地吸收挥霍着源自人类的“信仰之力”，却从来没有想过，若有一天，人类不再信仰神明，已经习惯通过“信仰之力”获取力量的诸神，会走向何方。

    因为神的傲慢，所以“诸神的黄昏”才会降临。

    贝利尔曾不止一次思考过，诸神究竟为什么会全部陷入沉睡，最后思来想去，唯一得出的结论就只有他们中“信仰之力”的毒太深，已经病入膏肓，终究无力回天。

    现在，他把诸神的一切都摊开来给路西菲尔看。

    无论路西菲尔是否把这里看到的一切当成是黑暗本源虚拟出的幻象，贝利尔希望他知道，“信仰之力”真的犹如毒瘤，不但碰不得，还必须彻底斩断。

    哪怕路西菲尔对这一切还存有怀疑，但只要路西菲尔心中对“信仰之力”有所顾忌，贝利尔所做的一切就不是无用功。

    路西菲尔从来不会让贝利尔失望。

    回到路西菲尔的灵魂世界时，贝利尔清楚地看到原本悬在天边的那条金色细线已经消失不见。

    原本被牢牢压制的黑暗，正迅速向光明入侵。

    知道这里不会再出什么大问题，贝利尔很快离开路西菲尔的灵魂世界，在深渊之湖最深处，静静等待路西菲尔醒来。

    路西菲尔整整昏睡了七天七夜。

    待他背后的最后一根羽翼也被浓如墨汁的黑暗所覆盖，路西菲尔终于从沉眠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