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春闺梦里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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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陈楼来,大部分的喜怒哀乐都是别人的。

    唱再哀伤的戏文,也只能眼眶含着泪,绝不能流淌出来,以免沾染油彩,更不得因为哽咽而的伤及唱腔韵律。

    要不怎么戏子无情呢。

    这可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行当修养。

    不过,陈楼在怡情书史的戏台给皇后唱春闺梦的时候,却觉得皇后与自己有某种相似的“修养”。

    那会儿隆冬刚刚过去,还没有遇春雨。

    怡情书史里炭火焚得旺,把黄花梨木的禅椅都烤出了干木纹。初春的阳光白亮亮的,落在身上却没有什么温度,只把那些积年尘埃照得熠熠生辉,不断地在眼前沉沉浮浮。皇后就坐在尘埃的后面。她穿着雪色的无绣衫儿,外罩松鹤整绣的白绫坎儿肩,她坐得十分端正,面容哀切,眼眶红肿,但至始至终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陈楼唱:“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她才慢慢塌了后腰,把头竭力向后仰,咽喉处因为吞咽而起伏,没有戴护甲的指紧紧地抓握在一起。

    她因该是个红尘道上的失路之人。

    但她仍然不肯失身份。

    在往后日复一日的相对之中,陈楼逐渐明白过来,他与皇后这两种看似的相像的修养之间,隔着万丈悬崖。

    天生高贵的人啊,连心碎这件事,都做得这样精心。

    看起来啊,总有一种要求自身滴水不漏的狠毒。却又如完瓷一样,美得让人生出打碎她的欲(和谐啊和谐)望。

    陈楼想起,自己以前问张爷,他怎么有胆子觊觎鞑子皇帝女儿。张爷端着一只老料的自紫砂壶,讲究地啜了一口,抬头望着院子里的四方天,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她虽然富贵,却是这个世上少有的孤独之人,没有人保护她,连她的父母都不在意她,这才让她遇到我们这些下贱心毒的虎豹豺狼。她太想有人陪她了,所以,我们勾勾,她就跟着我们走了。”

    他完,又笑得有些自嘲。

    “不过,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因为她走不了多远,就会自己把自己的脚绑起来,如果连绑住都没有办法阻挡自己向前,那她就会把前面的虎豹豺狼全部杀了。啧啧,你看看这些女人,多狠,多厉害啊。”

    这是一袭充满着荒诞的戏剧性,甚至有些矫情。但如今,当她在皇后面前从新想起这番话时,却着实心惊肉跳。

    金玉孤冷。

    人们要么想抱着她,让她沾染上世俗的温暖。要么,就觉得她做作,想要把她从博古架上拿下来。

    摔碎她。

    而陈楼却觉得,自己似乎两者都不是,又似乎两者皆是。

    想到这些,难免背脊恶寒。

    好在那一段西皮流水已经唱完。他走下戏台跪下来给她磕头。素白色衫子扫了扫她金鞋边。她像受了什么惊一般,将自己的脚收了回来。

    “你叫什么。”

    那是皇后第一次问起他的私名。

    他莫名地有些喜悦,低头回道:

    “娘娘叫我楼即可。”

    “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回娘娘的话,是入这行当的时候,戏班子的师傅给取的。”

    “那你从前叫什么。”

    “叫陈璧。”

    “哪个璧玉。”

    “璧玉的璧。”

    “哈”

    “娘娘,笑什么”

    皇后没有解释。陈楼却偷偷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笑的时候,并没有露出牙齿,但眼角却露出了淡淡细纹,但这并不损伤她那份孤美,反而让她显得更温雅。像那种老了沉香料,昂贵,俗人不敢问津。

    “娘娘以后要听戏,传召楼便是。宫里的大戏虽然好,却不如宫外的新戏新鲜。楼会挑些好的,认认真真伺候您。”

    “本宫有奴才伺候。”

    “奴才们没有楼这张嘴。”

    她闻言,顿时脸色赤红。隔了好久,终于从喉咙逼出几个字。

    “拖出去打。”

    ***

    那是陈楼第一次在宫里面挨打。

    传的是那种打女人的杖,也不知道是慎行司故意要羞辱他这样的伶人,还是那位娘娘施加的恩情,总之看起来被打得皮开肉绽,但却没有伤筋动骨。他被人一路抬出宫门,仍在宫门外面。戏班地人把他抬回去,在床上养了四五日,也就能下床了。

    同行之中有几个听了他的事,一半虚情一半好奇地来看他。

    看着他那狼狈屈辱的模样,纷纷道,“你究竟了什么话,引得宫里贵人主子赏这一顿。”

    陈楼应付着他们,笑着道:“还不是吃了这嘴上没限的亏。”

    那些人听了,道:“你,你是跟着张爷混出来的,那位爷啊,虽然去了,但我们现在还记得他那身气派呢,又是有滋味的,又不失那身风度,真真绝了。你这样可不行啊”

    陈楼应道:“我知道我的斤两,不敢比,不敢比啊。”

    一通看似热络的太极打完,方到了针尖上。

    “哎,都你去作了升平署的外学,从此身价就贵了,如今看来,还是性命要紧,这宫里的差啊,果然是当不得的,那些女主子们都打就打的,若是伺候皇上伺候得不好,那岂不是杀头就杀头啊。”

    “是啊,所以,陆老板还是就在八大胡同前面站稳当就好。”

    “嘿,陈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想知道这一顿板子是那位女主子赏得吗?”

    “哎哟,是哪位娘娘啊,我听皇上的后宫人不多,有一位皇后,还有一位贵主儿是谁赏的啊。她们是不是有这癖好啊,她们观刑吗?”

    陈楼冷笑了一声。

    “来,你过来,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被打的。”

    那人闻言兴冲冲地凑上来。

    “来来,你。”

    “我,呸!”

    “欸!你这咬人疯儿狗!”

    “滚。”

    他一面一面抹着嘴,声音陡然提高,自个却岔了气儿,撑着身子在榻上喘气,眼睛通红。徒弟们进来劝他,他却一句也不出来了。

    只觉得五脏翻腾。一时之间,竟分不出来,他是气这些荒唐人侮辱自己取乐,还是恨他们侮辱那位打了自己的娘娘。

    “师父啊,您以后不要入宫去唱戏了这外学,他们陆家班的人想要就给他们拿去好了。”

    “他也配!”

    完他自己也愣了。

    心里陡然冒出三个字。

    “我也配!”

    不配。

    所以才会挨打。

    他一下子想明白了这顿打的意义。眼泪止不住地流。趴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却又在明月清风之下,不断地想起那个女人。想起她一个人生活在偌大的长春宫里,皇帝从来不来看她。没有人陪伴她也没有人保护她。她的衣袖拂过她的鞋子,都会引起她惊颤。

    听伺候她的宫人,皇帝只宠爱一个王姓的贵妃,皇后因为与贵妃不睦,失的宠。

    好一出宠妾灭妻的戏码啊。

    好可怜的人啊。

    比挨打的自己还要可怜啊。

    陈楼睁开眼睛。想起张爷:“戏子无情都是假的。但偏易爱错。要么爱八旗贵族,作禁(和谐啊和谐)娈,要么爱贵妇,一道挫骨扬灰。所以啊,戏文越来越有滋味,因为,这唱戏的人啊,都爱拿自己的命来养腔调和韵味。”

    好透彻啊。

    但那又怎么样呢。

    于是,后来京师的行圈儿里流传着这样一段话。

    陈家班的这位老板,慕虚名,哪怕挨板子,也要往那宫里头挤。为人下作无气节。

    这好像得也对。

    陈楼后来还挨过很多顿板子,一次比一次重,最后几乎要把他打死。

    有的时候,皇后也会问他。

    “陈楼,你知道本宫为什么要打你吗?”

    他张口吐出一口血沫子,“陈楼不配伺候皇后娘娘。”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宫!”

    “因为我知道,娘娘一个人太孤独了,娘娘想要楼陪着,但娘娘您不出口”

    “陈楼!”

    “楼该死!”

    “总有一天,本宫会杀了你!”

    陈楼抬起头来,谁知还没看清楚,却听见一声断喝。

    “本宫没准你抬头!”

    他却没有听从她的话。

    眼前的水雾稍微散了一些。皇后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满屋子都是他自己身上的血腥气,让他几欲作呕。

    他咳了好几声,眼睛发红,目光却很温柔。

    “娘娘,您不要哭。”

    “你什么”

    “我这个人,不值得您哭。”

    皇后身子猛然一颤,慌忙抬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有一滴滚烫的眼泪,将落不落地挂在那里,可怕的是,她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娘娘啊,能看到您这一滴眼泪,我死亦无憾了。”

    “你是个疯子吧”

    “不是啊。我只是想陪着娘娘而已,哪怕陪您走一段路也好。我知道,您最后是要留名千古的,而我则遗臭万年,陈楼这个名字不配放在您的名字旁边对,陈楼不配,那陈壁呢。白璧无瑕的壁,这个名字,配不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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