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山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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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神篇》倒计时第三弹

    天崩地裂,是什么样子?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刹那间响彻天地,原本平静的大地颤抖起来,高峰上的岩石接连崩裂坍塌,如雨点一样劈头盖脸地下来,不少想要沿路上去查探的人都被滚石砸翻,压在下面动弹不得。

    巨石能压断人的骨头,可是断骨刺进肺腑之后,人仍是活着的,阴蛊不断地修复创伤,却不能给予他们推开滚石的力量,只能一遍遍承受着筋骨被重复压碎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空好像裂了缝,雷光携着火星披沐而下,几乎将整个夜空灼得红白一片,群山战栗,万物伏首,溪流中的鱼虾都被炸翻了肚皮,鸟兽虫蚁在焦土上奔走逃窜,恐惧也随之蔓延肆虐。

    老村长出门的时候,正好有一道惊雷在屋顶炸响,掀飞了碎瓦无数,几乎把房屋都炸毁,他吓得两腿一软,好悬没坐倒在地,赶紧护着孙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扯着嗓子大喊神婆的名字。

    可惜神婆没有应声而来,倒是附近六神无主的村民们都朝这边聚拢,他们一个个形容狼狈,都是突然被惊醒,眼下手足无措。

    “怎么回事?”

    “山崩还是地动?”

    “我听到有怪物的吼叫声!”

    “……”

    这些人七嘴八舌,直吵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却没一句话到实处。老村长胆战心惊,几乎把嗓子喊破才让他们勉强安静下来:“你们留下来把被压住的人都拖出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躲,我带人上去看看!”

    今晚是移魂仪式开办的时候,神婆应该在山神庙里,难道是镇妖井那边出了疏漏?

    老村长心跳如鼓,用力抱了抱自己的孙子,然后把他推到妇女们的怀里,自己找了几个健壮男子往山神庙的方向赶去。

    这条路他们走过了千百回,从没有哪次像现在一样寸步难行。

    整座眠春山像个瑟缩的野兽一样浑身颤抖,若是地龙翻身,绝不可能持续这么久的时间,更别这震动仍在加剧,山石崩裂的现象从高处往低处蔓延,一些陡坡已经出现松动迹象,随时可能滑落,届时不会比走蛟好过。

    大大的山石从上方砸下来,他们硬着头皮往上爬,被砸倒了又要奋力爬起,道路被石头砸得面目全非,径的路口已经被落石堵死,更让老村长惊疑的是从些石头的裂缝中竟然长出了新绿的芽,然后飞快延伸成藤蔓,将本就伤损的山石撕裂成数块。

    藤蔓撕碎了石块,意犹未尽地向他们所在之地爬过来,如同一条条游移的翠绿毒蛇。

    眠春山的人早已经不怕死,可畏惧未知的恐怖仍是无法消磨的人性本能。

    突然,他们脚下一颤,大地从中裂开一条沟壑,有两个人在猝不及防之下掉了进去,老村长等人还没来得及将他们完成拉出来,地缝又再度合拢,将这两人下陷的肢体生生卡断!

    “啊——”

    惨叫声划破天际,与此同时藤蔓已经杀到,从他们大张的口中探了进去,顺着喉管一路向下,老村长看得目龇俱裂,抓起一把短刀朝着扭动的藤蔓割了下去,绿色的汁液飞溅开来,像粘稠的血。

    “怪物!怪物!”

    一个男人跌坐在地,手足并用地往后爬,明明是个牛高马大的汉子,现在已经抖似筛糠。

    隆隆之声从山腹深处不断传来,像是有炸雷落了进去,又仿佛是山神在发怒。

    这个念头在老村长脑海中无端掠过,他的心里冒出一种荒谬的想法——百余年过去,虺神君是不是醒了,这是不是他迟来的惩罚?

    长生不死的诅咒,是不是终于可以解除了?

    这是眠春山所有人梦寐以求的解脱,但是当这天崩地裂的夜晚倏然降临,老村长才愕然发现,比起即将可能获得的解脱,他们更是恐惧的。

    “村、村长,怎……怎么办?”

    “去山神庙……”老村长望着被碎石堵住的道路口,突然疯了一样扑上去,用双手把石块往旁边掀,“一定要去山神庙!你回去叫上大家,都到山神庙去!”

    同行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紧接着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有三个人拔足往山下跑,剩下的都冲上来一起清理路口。

    不断有石块和断木从高处跌落,砸在他们的身上,血冒出来不到片刻就停止,伤口只要须臾便愈合,没有人顾得上疼痛,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清出了一条路来。

    得到消息的村民们陆陆续续赶过来,不管男女老少,脸上都是恐慌与忐忑交织的复杂神情,聚集在一起时就像一行走投无路的过街老鼠,只能向着那狭窄的山道拥挤奔跑,唯恐自己慢了一步,便像那些被压在巨石下挣扎不休的人一样被永远留在这里。

    眠春山的村民不多,但也绝不算少数,老村长跌跌撞撞地跑在最前头,脑子里其实是一团乱麻,胡思乱想间突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故事——

    据在北方有一种奇怪的老鼠,总是聚集在一起活动,会在某一时由首领带着往同一个方向出发,跋山涉水,历尽艰辛,队伍不断地壮大,却只有首领知道它们会奔向何方。

    那个地方,是波涛汹涌的大海,首领第一个跃下去,后面跟随一路的老鼠们也会接连跳下,直到最后一只也被海水淹没。

    “它们都这么傻吗?”当时的他似乎这样问道。

    讲故事的人微微一笑:“它们只是习惯了跟随。”

    “……”老村长恍惚了片刻,那个讲故事的人是谁呢?

    哦,是神婆。那么自己现在像不像那只首领,带着身后一群走投无路只知跟随的老鼠奔向死亡呢?

    当他想到这一点时,脑子里突然有一道灵光炸开,下意识的,老村长驻足回头,鼓起全身气力想要让他们停下。

    可是他只看到了人们惊恐的脸。

    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照着他当头砸落,将这佝偻的老人整个压在了下面!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等到男孩哭嚎着扑上去时,他们惊恐地发现石头下有血浆蔓延开来,一截被砸断的手臂掉落在地,指头痉挛了一下就再也没了动静。

    老村长死了。

    男孩愣在原地,眼泪都被山风吹干,全身从里到外地寒了起来,身后有人忽然大叫一声,捡起一块石头照着自己的脑袋狠狠砸去,转眼便头破血流。

    可是他没有倒地,血迹很快干涸,众人看了他一眼,又呆呆地看向老村长的尸体。

    他的确是死了,可长生不死的诅咒并没有消失,这是怎么回事呢?

    恐慌和茫然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他们失去了带路的首领,愣在这山石崩飞之地寸步难移。

    “愣着做什么,还不跟我来?”

    熟悉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只见在草木折腰之处,身着破衣烂衫的神婆站在阴影里,只露出半张惨白的脸和一只轻轻招动的手。

    她道:“蛇妖出来了,我带你们去求山神大人的庇护……只有山神大人能保佑这里,你们要祈祷,要虔诚,要敬畏,知道吗?”

    六神无主的人们跟在她身后,只有那个男孩还跪在巨石旁,哭得涕泗横流,可惜无人在乎。

    神婆回头瞥了他一眼,男孩似有所觉地抬起头,顿时瞪大了眼睛。

    那苍老的妇人脚下没有影子。

    已经走进阴影的惊慌人群并没有注意到。

    男孩张口欲呼,他脚下的大地突然陷落,像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将他整个吞了进去。

    “老鼠们”继续前行,很快就接近了山神庙。

    两道夹壁已经崩落大半,庙宇化为废墟,四野焦土遍地,连一根鲜活的草茎都找不出来,只有那座山神像还立在残壁断垣间。

    头顶的夜空云海翻卷,狂风大作,雷光似龙蛇在层云间疾走不休,隐约可见有两团巨大的黑影在乌云中缠斗,可惜肉眼凡胎无人能看个清楚。

    “轰——”

    一道紫雷在前方峭壁上,带起大地一同震颤,巨大的山岩在炸响时轰然迸裂,随着裂缝如蛛网般迅速蔓延扩大,大不一的碎石也不断飞溅,向着下方聚集的人群悍然砸下!

    人群拥挤,避无可避!

    刹那间,一片血花在狂风中铺展开来,数人当场头破血流,他们惊恐地叫喊起来,不少人终于想要往回跑,可是来路已经被落石堵死,他们无路可退了。

    被砸伤的人没有死,伤口却诡异地停止了愈合,血腥味弥漫开来,引得蛰伏四周的毒虫汹涌而上,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拖着被大堆虫蚁啃出骨头的腿爬到道路前,拼命想要从碎石堆上爬过去。

    一个矫健的男人踩着他们的脊背翻上石碓,眼看就要逃出这可怕的地狱,旁边一棵大树轰然倒下,将他死死压在了石碓上!

    他惨叫一声,手脚拼命挣扎,像只被翻过了壳的乌龟。

    神婆终于出手了,她竖指念咒,一道山风将大树掀翻,男人趁机滚了下来,落在地上惊魂未定。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他们惊恐无助地看向神婆,脑子里所有的念头似乎都被清空。

    “咳咳……”神婆费力地咳嗽着,她对着这些人摇头,“蛇妖已经醒了,你们就算离开这里,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人群不安地蠢动,有个女人失控地哭出了声,大家下意识地向神婆围拢,在这一刻忘记了自己长久以来想要的解脱,本能地想要在这场灾难里活下去。

    神婆仰头望了眼天空,恰好有雷光乍现,让她看到了那条藏在乌云里与白狐缠斗的三首巨蛇。

    狠戾之色在眼中一闪而过,神婆转过头时已经隐去这种可怖的眼神,她微微一笑,像百余年前主持祭祀时那样朝着废墟中的神像跪拜,道:“求山神大人吧……跪下来,乞求山神大人的慈悲,放下你们那些愚蠢的想法,向山神大人献上虔诚!”

    人们放眼望去,四下皆是焦土碎石,只有那座山神像毫发无损,屹立不倒。

    神像颈上的长蛇不见了,男子双手合十,低眉垂目,头上用玉石雕刻成的花环竟然活了过来,舒展着柔嫩的花瓣绿叶。

    不知是谁最先跪下,紧接着人群就像被风吹折的麦秧一样接连伏首,向着神像无声泪流,苦苦乞求。

    神婆跪在最前面,笑容越来越大。

    有了这一次,信愿之力当有数年不息,一定能让山神大人……

    她心中的念想未尽,突然听到了一声裂响。

    那裂响并不大,却在这死寂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刺耳。

    神像头顶的花环在盛放之后迅速凋谢,一道裂痕从眉心突显,随即迅速蔓延拉长,最终在神婆惊恐的注视下崩裂成金玉碎块,滚落于焦土,与满地碎石瓦砾无异了。

    众人哗然,神婆不可置信地转身,只见有清润山风平地而起,将堵塞出路的碎石堆掀飞开去,草木从地缝中迅速抽枝生长,撑住了摇摇摇摇欲坠的山岩,四处肆虐的毒虫如受命令,似潮水般向附近大大的洞穴缝隙退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看着这样神异的场面,又看看碎裂的神像,正不知发生了何事,神婆突然发了癫狂,死命推开拥挤的人群,奋力往外跑去。

    “神婆大人……”有人想拉她一把,不料这一手抓去竟是冰凉无温,正惊愕间,低头对上了神婆血丝密布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只剩下可怖的眼白和血丝。

    “滚!”

    趁着众人被吓住,神婆冲出了人群,向着山顶方向赶去。

    她已经死了百余年,除了那条蛇妖再没怕过什么,只担心自己不能救出山神大人,唯恐不能让他重新登上至高之位。

    可是在即将大功告成时,他的神像在她面前碎裂了。

    她明明算好了一切,从神位到香火,从信愿更迭到祸福转换,从破阵之法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神婆的表情越来越可怕,被自己刻意收敛的阴灵煞气此刻纵横四溢,她只顾着满心乱想,没有发现头顶的雷光戛然而止,汹涌的腥风也渐渐止息。

    似乎有一只手,撑住了即将塌陷的天空。

    阴灵是不知疲倦的,神婆将一切都抛在了身后,待登上山顶时瞳孔骤缩,浑身瘫软,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山顶已经化为一片焦土,被自己留下陪伴山神的闻音跪在地上,在他身前不远处有一只血迹斑斑的七尾白狐,正死死咬住一条黑蛇的七寸。那蛇只剩下左中两个脑袋,右边的头颅消失不见,仅留一个血淋淋的断口,似被利爪生生截断。

    她的到来破这片死寂,但闻一声惨笑,那条黑蛇奋力挥动蛇尾狠狠抽在了白狐身上,本就重伤的白狐顿时吃痛,当即松了口。

    “贱人——”

    黑蛇嘶吼一声,可惜已经没了向她扑来的力气,伤痕累累的身体在焦土上翻滚几下,竟然渐渐缩变幻,化成了一个人首蛇身的长发男人。

    他有一条黑鳞红纹的蛇尾,头发漆黑如墨,双目澄黄,裸露的上半身与人无异,暴露出心口一道陈年伤疤,约有鸟卵粗细的血洞周围裂痕密布,似被钝器生生钉穿。

    神婆看他一眼便浑身发抖,可她仍是强按下恐惧,膝行过去抓住了闻音的肩膀:“山神大人呢?山神大人在哪里?你话啊!”

    “他……”闻音用空洞的眼神“看”向她,喃喃道,“没了。”

    什么是没了?

    神婆呆愣住,她死死盯着闻音,旁边那人首蛇身的男子却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