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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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神篇》正文完,明天放蛇妖番外,其中会有本篇魔族阴谋的解答和伏笔。 国庆假旅游 ,回来更《兵冢篇》。 最后,久违的剧场—— 暮残声:嗷嗷嗷嗷! 某人:你叫这么惨干嘛? 暮残声:你他妈到底是谁啊!! 某人:我现在是闻音啊( ?▽` ) 暮残声:那你以前呢? 某人:读者都心照不宣,你咋这么灯下黑呢?

    整个崖洞变得一片死寂,就连呼吸声都显得无比突兀。

    闻音终于一句话都不出来了,他不自觉地退了两步,后背靠上了冰冷的岩石,寒意就顺着背脊渗入,让他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你就没有为自己做的事情后悔过吗?”暮残声破了这片寂静,他掌心赤红的火焰已经变成蓝色,在昏暗的崖洞里显得无比幽冷。

    “后悔?”神婆苍老的面容上浮现笑容,每一条皱纹都好像被笑意填满了,“你知道山神大人对我来,到底意味着什么吗?”

    一人一狐都没应声,她却好像陷入了回忆里,自顾自地了下去:“我从就相信山神的存在,哪怕爹娘不允许,我也偷偷地按照家传典籍修习巫术,就想着有一天能够见到神灵,跟他一起保护整座眠春山,我想要被人尊敬然后过完有意义的一生,而不是如附庸一样跟一个男人成亲生子。因此,哪怕所有人都山神是不存在的,我也一直相信会有这样一天,可惜在那之前,天灾地祸就来了……我拼尽了全力去保护村民,可是换来了什么呢?”

    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嘲讽和悲哀:“他们就像一群过街老鼠,只要有谁走在前头,剩下的便把全部责任心安理得地推卸过去,若成功则众望所归,若不成便千夫所指,我心心念念要保护的同胞,就是这样一群短视胆却色厉内荏的鼠辈!”

    暮残声不置一词,闻音似乎想什么,到底没开口。

    “我把他们带出险地,他们却把我逼到了绝路,我求了山神千遍万遍,可他没有一次回应过我……我每次看着那尊冰冷破旧的神像,都会忍不住想,到底是神灵无情还是这里根本就没有神呢?”神婆的眼神有些放空,“我在山穷水尽时只能求神,而神不给我任何回应,把我从悬崖边缘拉回来的是他,一只妖。”

    那是从万丈深渊上唯一伸出的手掌,她本该粉身碎骨,却被他带回了人间。

    从那一刻起,虺就是闻蝶心里唯一的神。

    暮残声了然道:“所以,你不惜代价在暗中助他脱胎换骨、正位得果,就是为了让你心中的‘神’真正降临在这个世上。”

    神婆反问:“他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他有何处不配吗?他难道不应该吗?”

    闻音终于出声了,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可是,值得吗?”

    神婆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轻声道:“你不是我,不懂得。”

    “可是眠春山的其他人也不是你,他们同样没必要懂得。”暮残声道,“你崇敬虺神君,没有任何人能因此置喙,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们,也把心中的神推上风口浪尖……闻蝶,不是每一件为了他算的事情都是完全对他好的,在那之前你至少应该想一想,这样做的结果是不是他想要的。”

    神婆弯了弯嘴角,仍是冥顽不灵地道:“自古旁观者清,大道理谁都会,但是为了这些瞻前顾后,那就连一个结果都没有。”

    “可你现在得到了什么结果?”暮残声毫不留情地道,“他死了,你难辞其咎。”

    神婆如遭雷击,瘫坐在地上。

    暮残声蹲下来,直视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你恨蛇妖,恨他当年没有在危难之时出现,所以你放弃了他去帮助虺神君正位,可是你在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你到底将‘神’当成了什么?”

    各方敬神,皆有所求,无论庇佑或赐福,神都是应愿而行,只要做到了,自然无人不尊其为上位,谁还会深思神本身是怎么想的?

    顺心如愿,即为神灵;除此之外,不若尘泥。

    “你能为了这个原因放弃前任山神,村民自然也能为了这个原因放弃虺神君。”向来爱笑的妖狐头一次这样吐出冰冷刻薄的讽刺,“你机关算尽一辈子,怎么就想到‘报应’两个字?”

    他完,再也没有看神婆一眼,手腕翻转,掌心那团火焰眼看就要落在神婆身上。

    要解除阴蛊只有两种办法,一是消弭怨气,二就是毁掉咒怨者。

    暮残声已经把该的话都讲完了,他这辈子耐心不多,从来不肯用在冥顽不灵的人身上。

    “等等。”闻音忽然出声,“大人,阴蛊解除之后,被诅咒者会怎么样?”

    暮残声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骗他:“解咒之后阴蛊离体,会带走人体内大半的精气神,若是普通人则要大病一场,至于你们……”

    眠春山的人寿数早已尽了,如今活在世上的不过是被诅咒纠缠不得安宁的行尸走肉,一旦解除了阴蛊,自然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闻音低下头,让暮残声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到底是在想什么。莫名地,暮残声觉得心头有些滞涩,偏偏不出是何滋味。

    “大人,能让我跟婆婆单独待一会儿吗?”闻音轻声道,“我……还有一些话,想要跟她。”

    “……我在路口等你。”暮残声起身,他迟疑了一下,终是在擦肩而过时拍了拍闻音的手臂,“慢慢来,心点。”

    白发妖狐又看了神婆一眼,转身出去了。

    一道结界将洞口笼罩,内部属于妖狐的气息瞬间被抽离,将里外划分成两个区域,不管他们在这里了什么,都不会传入暮残声的耳中。

    崖洞重新变得寂静,只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神婆没有抬头,嘶哑着声音道:“事已至此,你我还有什么可的?”

    “真是好狠的心呢。”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闻音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的确是在“看”着。

    青年原本空洞黯淡的眼睛,在此刻亮起了幽暗的光,从中倒映出阴灵的影像。他脸上的艰涩难过都不翼而飞,嘴角带着戏谑玩味的笑意,仿佛在这一瞬间由一只白兔变成了孤狼。

    他垂下眼睑,轻叹道:“蝶啊……”

    在闻音开口的时候,神婆原本化作死灰的心突然复燃,她在这一刻竟好像听到了虺神君的声音,那样温柔轻缓,像极了春日里拂过水面微澜的风。

    “山神……大人……”

    鼻腔嗅到了一点淡香,那像是草木初生的清新香味,让人闻之则如从隆冬步入暖春,那股让灵魂都觉麻木的寒冷消失了,只剩下温柔如怀抱的暖意。神婆僵硬地抬起头,眼睛像是被蝎子的尾巴蛰了一下,疼得泪水夺眶而出,然而泪眼朦胧中根本看不清面前人的模样,只觉得那轮廓似乎是变了,熟悉到让她不敢相信。

    一瞬间,天旋地转,阴冷昏暗的崖洞变成了一间熟悉的木屋,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于耳,窗户被风吹开半扇,桌上一截残烛正瑟瑟发抖。

    寒意从已经熄火的炕上传入背脊,她由阴灵变回了活人,但仍是苍老体弱的样子,在被褥里时蜷得像个孩,时不时咳嗽几声,地上的痰盂里已经扔了一大堆沾了秽物的粗布帕子。

    病痛和衰弱感让神婆的脑子都变得麻木迟钝,她闻着被褥上浓重的药味,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这正是自己的家。

    从碧玉年华到花甲之龄,闻蝶把一生的时光都献给了虺神君,唯独在年老力衰后,她与虺神君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不是神灵不肯相见,而是她已经把最绚丽的年华都给了他,就想将最后苟延残喘的时间只留给自己。

    人老了总有各种各样的毛病,虺神君能使枯木逢春,却不能逆天而行让一个死人复活,神婆也从不拿这件事去央他为难,只是越来越想要独处。如今她终于缠绵床榻,拒绝了村里人或真情或假意的探望,只让从养大的闻音在身边照顾。

    然而闻音虽是瞎子,到底是个男子,神婆从不留他在此守夜,宁可独自躺在炕上忍耐,很多时候都彻夜难眠。

    人到这种时候,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却会不由自主地回想往事,然后她似乎是累了,眼睛慢慢闭上,做了个梦。

    梦里,华发苍颜的老妇人回到了年轻时候,满头白发换作青丝,细嫩光滑的脸庞连一丝皱纹都找不出来,着一身翠色衣裙在草地上跳舞,旋身时不慎踩到一块石头,眼看就要摔个脸着地。

    原本不过寸许的春草在这瞬间疯长,将她稳稳地托了一把又缩回去,她稳住身形,果然看到了柳树下的青衣男子。

    他身姿挺拔,五官都生得温润好看,偏偏有一双蛇样的眼睛,裸露出来的脸庞和颈部还有好几块细密的鳞片。

    彼时还没有成为山神的虺温言道:“《四时舞》乃执器舞,不是这样跳的。”

    《四时舞》是巫女祭神的一种舞蹈,主要是赞颂这一年的四时风物、感念神灵庇佑,总共分为四段,是闻蝶从就根据典籍自学的。

    她鼓起腮帮子:“怎么会?我祖母的手记上就是这么画的,分明是人舞才对!”

    “你且看我。”虺这下一条柳枝,走到草地中央,先是垂袖而立,然后双手合握柳枝举于头顶,右腿微屈,左脚前伸,腰身一折,做了个闻蝶没见过的起舞式。

    “谢天地之造化,感山水之神秀,奏《灵囿》而舞《四时》,一人执玉枝,点水以洒灵泽……一时为春,草木生,万物醒……二时为夏,百毒消,五谷奋……三时为秋,硕果结,仓廪实……四时为冬,瑞雪落,众生歇……”

    广袖随风摆,脚步踏玄灵,身动折花影,柳枝舞清露。

    舞毕,他在草叶纷飞间回眸一笑:“看懂了吗?”

    闻蝶已经痴了。

    她分享了自己亲手做的点心,虺坐在身边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起早贪黑练这个?”

    闻蝶把糕饼咽下,扬起一个笑脸:“你救了大家,我们要把山神庙从头到尾重建换新,估计等做好就要来年了。到时候我召集所有人给你办春祭,亲自穿百家衣给你跳《四时舞》,让你……”

    虺断了她的话:“我真的不是山神。”

    一瞬间,滔滔不绝的少女住了嘴,她的眼睛里蒙上一层灰暗,然后倔强地别开脸,不话了。

    他们每次谈到这个话题都会这样,虺服不了她,她也不能让虺改口。最终,青衣男子看到天色晚了,送了一盏灯笼催她回家,澄黄的火光将她身周三尺照得亮亮堂堂,不管什么鬼魅蛇虫都不敢接近。

    她盯着那温暖的火焰,如望着虺的眼睛,脑子里面想着认识以来发生的一切,不知不觉就走了岔路。

    眼前是陡峭孤崖,乃后山地界,根本没有能立足的地方。闻蝶一不留意差点踩了空,这才惊得回神,刚要转身往回走,背后就传来一股大力,将她推了下去。

    连一声短促的尖叫都来不及,她被摔晕过去,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滚进了一个崖洞里,幸好人无大碍,手中紧握的灯笼也还在。

    然而灯笼照亮了环境,也带来了祸患——她看到了刻在洞里的那幅壁画。

    越往后看,她就越抖得厉害,寒意从背脊蔓延向四肢,可是在心底却有一丝没来由的火热随着壁画内容的推进,一点点在心中烧灼起来,这让她觉得煎熬难耐,又像是有无数蚂蚁在搔。

    如果真正的山神是蛇妖化成,如果神位可以更迭,如果……

    一双手从黑暗里伸出,轻轻地把她揽住,一股带着血腥味的馥郁香气笼罩过来。她不敢回头,只能低头看着那双手臂,纤细白皙,就像凝脂美玉,指甲是鲜艳欲滴的红色,像刚涂上的人血。

    “我们做个交易吧。”手臂的主人对她耳语,属于女子的声音滑腻绵软,“你帮我,我帮你……嘘,别拒绝,听听你自己的心,它跳得好快呢。”

    闻蝶的目光仿佛长在那幅壁画上,嘴唇翕动:“交易……”

    “我帮你将心爱的人送上神位,你帮我把现任的山神推下魔道,各取所需,两不相欠,好不好?”

    “我……”她惊醒过来,拼命摇头,“我不敢,我不能……我做不到!”

    “可是你爱他呀。”

    闻蝶就像被掐住了脖子,所有推拒的声音都戛然而止,这一刻她猛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抚上心口,喃喃自语:“我……爱他?”

    “女人呀,最爱口是心非。你若不是爱他,怎么心心念念都是他?你若不是爱他,怎么会把七情六欲都付诸于他?你若不是爱他……”女子的低语变作笑声,“怎么会想把一生都献给他?”

    最后一句话仿佛戳中了闻蝶心中不为人知的深处,她冷汗涔涔,浑身战栗。

    “爱一个人没有错,为他算和付出更没有错,不要抗拒,乖乖听话……”女子舔舐着她的耳垂,“你想不想看他高高在上,想不想看他意气风发,想不想一生陪着他……你要是想,就握住我的手吧。”

    欲望是被压在心底的野兽,一旦有了开栅栏的那只手,便再回不到囚笼。

    闻蝶闭上眼睛,颤抖着握住那只不知何时抚上自己心口的手掌。

    温凉如玉的手臂,变成了一把冷冰冰的木杖,耳畔低语的女子消失不见,闻蝶睁开眼,发现自己身着巫的袍褂,站在空无一人的庙宇偏殿里,手中木杖贯穿了破旧神像的胸膛,裂痕从洞口迅速蔓延,将整尊石像完全崩碎。

    那一瞬,她的耳朵里似乎听到了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可是整座山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闻蝶步履踉跄地走出去,刚出了庙门,一阵风就挂了过来,她痛苦地弯腰咳嗽,竟然转瞬变成了苍老的神婆,青丝变白,皱纹密布,腰背也佝偻下去。

    她以为自己会这样咳死过去,然而一股暖意从额头传来,神婆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木屋里,刚才只是梦到了从前。

    多日不见的虺神君坐在床畔,用手擦掉她额上冷汗,同时渡入一缕气息减轻她的痛苦,温声道:“做噩梦了?”

    “大人……”神婆艰难地唤他一生,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难听,就不敢再话了。

    她只能用已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位自己陪伴一生的神灵,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昔年君是青山石,我尚杨枝绿柳腰;如今春尽杨柳败,青山依旧石未老。

    她的确用了一生去陪他,可终究也只是神灵漫长一生中的过客。

    这一瞬,长久以来都被理智压抑的念头无法克制地冒了出来,神婆费力抓住了虺神君的手,喉咙里哽了好几下才出话来:“我……我快死了……”

    虺神君身体一僵,他反握住这只枯瘦的手掌,将暖意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眼泪从神婆眼里止不住地流下,她用尽力气道:“我……我不想死……我还想陪伴您……我还有……很多事……没为您做到……我、我舍不得……”

    “蝶,这四十五年来我感谢有你的陪伴……但是,你这一生过得太累了。”虺神君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已经够了,蝶。”

    神灵的温柔多年不变,可是神婆在这一刻首次对他的温柔生出怨愤——为什么我要死了,你还如此温柔从容呢?

    我对你有至死不休的牵肠挂肚,你对我就没有不甘不舍的挽留吗?我这一生对你来,终究只是过客吗?

    多年前种在心里的那颗毒种,在此刻破土发芽,在不见天日的深处长出一朵殷红如血的花,含苞待放。

    虺神君陪伴了她整整一夜,次日神婆的身体便恢复些气力,她让闻音扶着自己出门走走,这个被她为了山神大人暗自当做活祭养大的瞎子,竟然成了整座山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又听到了村民们的议论声,内容大多与虺神君有关,自从三年前那场祈愿不成的闹剧过后,村里本就意气用事的年轻人更加对山神不满,再加上唯利是图的村长的默许,连带着老人们也渐渐被带偏了想法。

    春祭取消,香火冷淡,作为神婆的她也缠绵病榻,虺神君却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个结局,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闭关不出。

    然而他有平常心,神婆却意难平。

    这些目光短浅的利欲之人,眼里只看得到蝇头利,为此数典忘祖,等到了山穷水尽才知跪求神灵庇佑,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他们都该尝尝背叛山神的报应,苦果吞得越多,以后才能学乖。

    这样的念头在她心里疯狂滋生,那朵暗处的花被恶意滋养,只见重瓣绽开刹那,露出一张男子人面,不等她看清,花已转瞬凋谢,人面像一阵风,顺着呼吸从她体内抽离出去,消失在茫茫山林间。

    这一瞬,身边的盲眼青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转过头,可惜没再发现动静。

    七天之后,三首蛇妖出现在眠春山上,她的怨念实现了,一切却彻底乱了套。

    人首蛇身的妖孽抓住她的头发,像极了心中昙花一现的那张脸,神婆终于确定当年的魔物骗了她——对方根本没有把入魔的山神带走,而是把被封印的他藏在了她心里,让他日日夜夜看着物是人非,被她心中的贪嗔痴年复一年地浸染,直到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神婆当年做了那件事,有过后怕,却从来没有后悔,她想过自己会遭报应,所以暗中修行秘法并收养至阳之体的闻音,可她没想到这个报应竟然是虺神君替她受了。

    那样温柔善良的虺神君,被她用一生守护的神灵,为了她对一个妖孽跪地磕头,被自己庇佑多年的村民千刀万剐,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满地的血似乎都从眼睛淌进了她心里,湮没了其中最后的理智。

    多年魔障在心间,一朝化成恶鬼面。

    “……”神婆终于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崖洞,累赘的身体都成了匣中枯骨,只余下这怨恨之灵。

    站在眼前的不是虺神君,也不是蛇妖,而是笑容清浅的盲眼青年。

    闻音的眼睛还是空洞一片,可神婆无端地觉得他在看着自己,刚才的一场梦回往昔,抽干了她支持魂魄的灵力,晃了几下就跌倒在地,根本站不起来了。

    “你……”阴灵不畏寒暑,可神婆现在感受到一股无比惊悸的寒意,“你不是闻音,你是谁?!”

    闻音虽有至阳至纯之体,却被她败了根基,除了净灵术根本不能修行任何功法,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气息?

    下意识地,神婆以念力催动他体内的阴蛊,可是那蛊虫好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以前的名字……不告诉你。至于现在,就当我是闻音吧。”盲眼青年俯下身,手掌轻柔地落在她头顶,“不枉这连日逢场作戏,你的心魔……我收下了。”

    话音未落,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笼罩下来,神婆惊恐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心好像被这力量撕扯得粉碎,那些充斥着怨恨、不甘、贪婪与悲愤的感情都纠结成团,被一并从心底拔出,逆流上涌,顺着手掌挪开与魂体彻底抽离。

    这感觉就像一个人被生生撕裂成两半,神婆痛得满地滚,恍惚间看到那团从自己体内抽出的黑气在半空中化成人形,竟然是自己十六岁时的模样,只是浑身惨白无色,正无声地嘶吼着什么,然后被一只手攥在掌心里,揉成一颗的丸子,张嘴吞了下去。

    盲眼青年吞了这心魔,神婆便觉得痛苦瞬间消失,整个灵魂都轻松得仿佛要飘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到底……”

    “凭你也配我来帮?不过是我饿了太久,要找点食罢了。”盲眼青年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轻笑一声,“就算是心魔,也不可能无瑕而生,别把你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推托到这上面。”

    神婆瑟瑟发抖,只听他道:“我唤醒你,是为了两件事,一是这具肉身原主的遗愿——在一个月前,我与他因缘际会,他将这身皮囊给我,我帮他查明真相,给此间一个归宿。”

    话间,他想起那个于一月前在梦里误入婆娑心海的瞎子魂魄,无声笑了起来,毕竟这世上心有魔障的人不少,能抵挡住玄冥木的诱惑坚守初心的人不多,可惜终是凡人,不能长久,只能跟他结一场交易的缘分罢了。

    神婆脸色一变:“闻音他……”

    “你把他当瞎子,可他并不是个傻子,有时候眼瞎的人比你们都要活得明白。”盲眼青年并不多这件事,继续道,“至于第二件事……你想不想知道,虺神君为什么宁可选择死亡?他临终之前到底想对你什么?”

    神婆猛然抬起头,已经变得虚幻的手指想要抓住他的脚踝,奈何只是穿了过去。

    失去了赖以支撑的怨力,长留此间的阴灵就该化为烟尘了。

    “他的是……”盲眼青年低下头,笑意愈深。

    一百年的时间,足够虺神君知道神婆隐瞒他的一切,对于这个以崇敬爱恋之名为他奉献了一世光阴,又不择手段伤他至亲牵连甚广,间接推动他到如此地步的女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闻音,等会儿蝶回来,你替我……”那一刻,他想起了过往种种,对与错在他心中其实已经没有了意义,因为结局已经注定了。

    他终究无话可,因为从此之后就算轮回隔世也不再相见,何必在最后徒增怅然?

    可是虺神君不知道,当时站在身后的青年虽然盲眼,却把他心中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此时此刻,这个人唤醒了神婆,让她以最清醒的状态听到这句话:“知卿一生心意,奈何担当不起,唯有辜负真情,余愿好自为之。”

    虺神君一生不杀伯仁,可伯仁终究因他而死,置身泥潭者,无一人可算全然的清白无辜。

    如此一来,他怎么会选择那条不归路,让万般恩怨一错到底?

    他最终与山川化为一体,温养其中万千生灵,既是慈悲为怀,也是还命偿罪。

    青年面上带笑,神婆的脸色却随着每一个字的吐出愈发苍白,到话音落实,她的脸上先是出现了极度的悲愤和痛苦,然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整个魂魄都扭曲变形:“不——”

    此一声哀嚎,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神婆的魂魄在须臾间溃散,化为一股阴冷的风弥漫开去。

    盲眼青年掸了掸身上的灰,转身向洞口走去,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面容也变得苍白起来,等到前方传来熟悉的妖狐气息时,他脚下一个踉跄,正好被对方拥住。

    暮残声尊重他们最后的谈话,于是去了外面等待,却不料听到神婆的哀嚎声,紧接着他感受到无数道阴冷的气息从村子里升起,转眼间消弭于天地间。

    他放开了神识,看到村民们都在一瞬间僵住了身体,不管惶恐还是迷茫,亦或者悲愤与欣喜,都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

    孩童迅速成长,青壮年急速衰老,老人们褪去皮肉,到最后所有人都化为枯骨,倒落于尘埃里。

    暮残声终于知道,那些升起的气息就是离开人体的阴蛊。

    阴蛊消失,明神婆要么魂飞魄散要么放下怨恨,可是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闻音……会不会也变成了一堆白骨呢?

    妖狐用上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几乎在一念之间到达崖洞口,正好看到盲眼青年摇摇晃晃地从里面走出来。

    没等开口一个字,暮残声就看到闻音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到来,抬头对这边笑了一下,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在即将走出黑暗之时倒了下去,落在暮残声怀里。

    “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