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换魂
剧场—— 心魔:这一届反天学员质量还不行啊。
闻音觉得这个顶着御飞虹躯壳的男人很有意思。
他原以为此人是御飞虹选的替死鬼,因为要做到无瑕疵的魂魄交换至少得有一个心甘情愿,按照现在的情形来看,相对得益者无疑是暂且逃过一劫的御飞虹。
闻音不否认自己对这世上的人与事都怀有恶意,他喜欢破坏一切墨守成规的东西,不管那是美善或丑恶,因此哪怕知道皮下灵魂不对,他仍然用人面树放大了对方心中执念,舍一口血肉推动还在边缘挣扎的人掉下悬崖。
然而,当这个人重新站起来,他就知道自己的新乐子来了。
这个“御飞虹”虽然占据了一身麒麟血脉,到底不是其人,相比于情报中以阵法和战术闻名、为人八面玲珑的寡宿王,他孤直凌厉得像一把出鞘利剑。
他挣脱了身上残留的镣铐,连脱臼的关节也一一复位,直接拽住闻音从大坑里猛然跃起,向洞口冲了出去。闻音看不见,只能听见耳边风声呼啸和岩壁接连崩裂的声音,间或有石块砸在身后,他回想了一下来时记住的路线,恐怕此人是不通阵法又迫切想要逃出去,于是选择了简单粗暴的办法——从这片迷宫里一路破障。
“御飞虹”手无寸铁,将真元凝聚于右臂,那些坚固的岩石在他手下就跟纸张一样脆弱。闻音在心里估算着距离,冷不丁察觉到一股湿冷寒意袭来,紧接着“御飞虹”忽然用力将他推到了身后,自己抬起右拳迎上了从旁边石壁里破出的一掌。
拳掌相交,地陷三寸,“御飞虹”变拳为指将自己迫开,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
“回去。”青衣人从崩塌的石壁后走出来,目光在这两个囚徒身上一扫,有些意外,但还没放在心上。
“御飞虹”不答话,他身体低伏,然后如同野兽一样蹬射出去,两条手臂被真元包裹之后流窜暗芒,仿佛一双长剑护其左右。女人因为天生力量和体格的限制,大多数都不擅长近战搏杀,然而御飞虹本人常年征战,身体底子很是不错,这个顶替她躯壳的男人更是精于武道外修,避角力寻空隙,双臂在疾行时劈开两边石壁,于碎石纷落间欺近青衣人面前,一手直取咽喉,一手插向腹部。
骨头折了便用真元强行衔接,皮肉裂开便以血腥分散对方五感,哪怕是一道影子的交错也成为他移形换位的契机,看似疯狂,实则清醒。这种毫不畏惧伤损的战斗自爆发便叫人无暇后顾,原本并不上心的青衣人终于认真起来,与他在这逼仄的通道里展开一场激烈厮杀。
闻音听着这些动静,在脑子里面勾画出战斗情景,骨裂之声接二连三,血腥气在狭空间里弥漫开来,他忽然捡起几颗石子,向着某个方向弹了出去。
石子击在岩壁上发出一声轻响,恰好与两人拳脚相撞的节点重叠,青衣人只觉得那声音仿佛在自己脑子里炸开,整个身体都僵了片刻。与此同时,“御飞虹”抓住他的脚重重将其砸在地上,整个洞穴都似乎震动了一下,不等他手刀落下,掌中脚踝就变成了一条滑腻蛇尾,从地面上“嗖”地窜了出去。
黑蛇缠住了“御飞虹”双腿,以强大劲力将女子躯体绊倒在地,挤压着骨骼内脏,本来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再度崩裂,“御飞虹”将头一偏避开蛇口,不畏那具有腐蚀之能的涎水,悍然并指如刀插进黑蛇嘴里,同时左手倒抓,死死抠向它的眼睛!
就在这时,闻音的第二、三颗石子接连射出,先是在半空中相撞,然后同时弹向两块岩壁,两道轻响重叠,交战双方动作均是一僵,随即“御飞虹”趁机挣脱,黑蛇盘旋三转又化成了青衣人。
“你的动作比之前犀利了不少。”这次他没有急于动手,而是量了“御飞虹”几眼,又看向了那个靠在角落的瞎子,“欲艳姬也看走了眼,瞎子,你叫什么名字?”
“……闻音。”瞎子笑了笑,他向着青衣人的方向侧过头,“我从眠春山来,师承虺神君与神婆闻蝶,不知这位大人可有听过?”
青衣人有些空洞的神情忽然一松,一点微光在他眼里亮起,又在瞬息间熄灭下去。他按了按抽痛的额角,淡淡道:“未曾听过。”
闻音依然对他笑,声音却低了下来:“那真是……太遗憾了。”
“御飞虹”借着墙上最后一盏如豆灯火,看到他的脸色变得跟纸一样惨白。他按捺下满心疑问,重新把注意力放回青衣人身上,他们想要逃出这里就必须从这魔物手下搏命,还得速战速决。
尤其,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御飞虹,学不来对方精湛的阵法,交手越久越容易暴露。
目光微沉,“御飞虹”生生掰断一根石刺作为武器,双腿一蹬,虚晃一招后迅速贴近青衣人,刺向对方面门。
岩石本就坚硬,被真元灌注之后不逊色普通法器,“御飞虹”压下胸口翻滚的暴虐魔气,将全部精神都放在了战斗上。石刺被青衣人一把抓住,强大的冲力虽让他退后一步,却也让“御飞虹”不能再进分毫。见状,“御飞虹”干脆利落地松了手,双臂格挡接下他一拳,然后腾身跃起,踹向青衣人天灵,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抓住脚踝仍不死心,整个人顺势倒挂,搓掌成刀捅向他腹部!
背后有劲风突至,青衣人本能地骗了下头,凝成实体的寒芒几乎擦着他掠了过去,在颈侧切开了半寸长的口子。几乎在同一时刻,青衣人低下头,看着一只血淋淋的手从自己腹部捅了出来。
青衣人抓在掌心里的人变成了一根石刺,背后那根被丢弃的“石刺”却变成了“御飞虹”,而他居然没有发现对方是什么时候用了替身障眼法。
闻音在心里暗道,真是天生为战的疯子。
能够骗过青衣人的自然不可能是普通障眼法,“御飞虹”把自己的护体真元完全散去,使骨骼皮肉都在变幻后趋近石化,拼着可能被青衣人击碎的危险冲上去,忍着被魔力侵蚀的痛苦也一动不动,同时操纵替身用迅疾的猛攻法吸引住敌人心神,蛰伏等待一击必中的机会。
这种武斗路数让他想起了暮残声,黯淡的眸子慢慢眯了起来。
“御飞虹”一招得手不敢逗留,他知道魔族的体魄强横,倾注全身真元的一记手刀虽然破了防御,可是对方要愈合也不难。趁着这机会,他翻身落在闻音身边,两人从破开的洞口撞了出去。
闻音觉得自己被拽得就像一只随时可能断线的风筝,好不容易问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会不会追过来?”
“御飞虹”没回答,他似乎把最后的力气都用在了跑路上,穿了最后一面石壁之后,两人就跟滚地葫芦一样冲了出去。
洞外是一片荒芜大地,无黄沙跟草木,不见日月星辰与飞禽走兽,只有或腐烂或裂开的朽土,头顶是厚重的水层,那水波粼粼流动,却没有一滴漏下来。
闻音看不到这些奇妙的景象,只能听见狂风呼啸,夹杂着隐约或者尖锐的叫声,仿佛有一只只爪子在耳朵里抓挠,直要抠进脑子里,让人恶心。
“御飞虹”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后朝着某个方向走,闻音听着这略显拖沓却没有间断的步子,怀疑他就算是断了腿也要爬过去。
他轻声问道:“去哪儿?”
“御飞虹”望着那个方向,伤痕累累的手握成拳头,却没有话,只是拼了命往前赶。闻音也不觉恼,他上前几步扶住“御飞虹”的手臂,感觉到对方肌肉本能地一僵,道:“好歹共了一场患难,我离开你也无处可去,不如一起走吧。”
“御飞虹”转头看了看他,一言不发,但也没有挣开。
闻音这具身体灵力浅薄,但是该有的基础修行从没落下,现在全力疾行可要比这半残的人快上不少。他将一丝灵力悄然渗入对方体内,细数对方断掉的骨骼经脉,只觉得这人现在还能行动简直不可思议。
魔种在丹田里蠢蠢欲动,叫嚣着对新鲜血肉精魄的渴望,“御飞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压制它上面,剩下的灵力仅能支撑骨肉勉强行动,根本顾不上伤势,就连本能想要修复伤口的魔力也被主人一次次强行散去。在这样的内伤外患下,闻音毫不怀疑,就算等此番事情尘埃落定,这个身体不死也是彻底废了。
这个顶替“御飞虹”落到如此地步的男人,究竟是做好了为此而死的准备,还是从一开始就抱着必死的心呢?
“起来,刚才情况危急,现在总算有了些喘息之机,一些话也是时候明白……”闻音对他轻声道,“您,就是中天境的寡宿王殿下吧?”
“御飞虹”不答也不否认,反问道:“你又是谁?”
“我叫闻音,西绝境内一山野散修,会些灵法,与七尾妖狐暮残声大人结下因果。”闻音微微一笑,“此番来此,是因为妖皇宫得到寒魄城传信,大人身负破魔咒印,便奉命前来寻您,然后……”
他将这些前因后果讲出来,感受到“御飞虹”身上冷意微减,这才道:“虽然意外遭难,能见到您却是不幸中之万幸,只是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要如何才能与大人取得联系?”
“……这里是天铸秘境。”
“御飞虹”沉默半晌,终于开了口,声音因为缺水充血而沙哑难听,却把目前的情况言简意赅地清楚,只引去了一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可他不知道,近在咫尺的这个人虽是瞎子,皮囊下却藏着最能洞悉人心的魔物,那些他死死坚守的秘密只在心里浮现了一瞬,就如水生涟漪荡漾开去,传递到人面树上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上。
闻音乖顺地低下头,不再多话引“御飞虹”怀疑,像提线木偶一样听他吩咐变换方向,而他的意识一分为二,一半控制着身体行动如常,一半沉入自身灵台天地,变回了心魔本相。
琴遗音睁开那双黑白错位的诡眸,从无边无际的荒野上站起身,走到一棵新生的玄冥木下,那上面只挂了两张人面,一是苍老枯槁的神婆,二是面容冷峻的年轻男子。
如果白石或者柳素云在此,他们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这张脸分明就是萧傲笙的模样!
只要人心魔障不死,其心神仍与挂在树上的外相相连,有些人总想把秘密带进坟墓里,可闻音在外面不能细问的事情,琴遗音却能在这里详细听。
他用手指抚去花瓣上的露珠,对着那张人面笑了,语气温和却带着蛊惑:“欲让生者止思念,终得己身不安宁;且借玄冥一脉间,问君心有意难平……可怜人,任你诸般妄想,我亦珍之又赏,来罢!”
话音落,神情麻木的人面如同春水化冻,在花叶掩映下变得鲜活起来。
见状,琴遗音问道:“尔为何人?”
人面似乎在看树下那个心魔,然后慢慢开了口:“重玄……剑阁……萧傲笙。”
琴遗音眉梢轻挑:“心念何事?”
“罗迦元神……灵涯剑……天铸秘境……白虎印……”顿了顿,人面又吐出一个名字。“御飞虹。”
琴遗音饶有兴趣:“你出身北极境灵族名门,她是中天境人族皇室,为何要牵挂她?”
“御朝江山三百载……六代嫡传血脉断……偏生寡宿入中宫……横生变数续断弦。”
琴遗音目光微敛,白色的眼瞳亮起,黑沉的眼白却愈发深沉下去,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人面话似乎很艰难,好在仍继续:“我……不服天命,我恨、恨所谓注定,我……不甘她死,愿、愿以身……替之……”
琴遗音恍然,难怪肉身与灵魂不符,难怪那个“御飞虹”浑然不惧伤害,他便轻声道:“你替她面对死劫,她替你活下去?”
人面不话了,似是默认,琴遗音再度笑了起来,却带上了嘲讽:“愚蠢至极!”
人面的瞳孔放大,琴遗音将一片花瓣揉得碎烂,语气微冷:“你当天道是瞎子吗?它定了谁的生死,就是要谁身死道消,纵然你改了姓名换了皮囊,仍然瞒不过它的眼睛!凭尔辈想要偷天换日,只会作茧自缚!”
他完后,人面的神情凝固在惊怒上,再也不动了。
“不过……”琴遗音蹲下来,将揉烂的花瓣埋入沙土,嘴角轻勾,“天命虽然注定,又有几人能甘心?”
一阵风吹来,心魔身影消失,无界荒野与满地玄冥木也如镜花水月般消散开来。
“怎么了?”察觉到身边人脚步一顿,“御飞虹”下意识地问道。
“无事,有些累了。”闻音抬起头,黯淡无光的双目一如寻常,“还要走多久?”
“御飞虹”没瞧出异常,便把头转了回来,看向前方不远处那片凝固如泼墨的黑暗,魂魄里残留的玄微剑意被惊醒,与黑暗遥相呼应,明那里面藏着与其同根同源的剑意。
剑冢,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