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灵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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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接到电话,外婆大限,请假几天,事发突然,今天回老家。

    不过。

    暮残声他看着那条在雷网中张牙舞爪的魔龙,浓浓毒雾从雷网缝隙中溢散出来,把周遭云天都染成骇人的幽绿色,若非他从修习《浩虚功》,多年来未沾三毒,恐怕已经在这毒雾中心境失守,陷入了疯魔之态。

    他心知不能硬拼,便借云雷布阵,虽然把魔龙暂时困在其中,可那雷网在爪牙撕扯下不得长久。魔族的元神比肉身更强悍,哪怕罗迦尊神智已丧,本能仍驱使这魔龙之体大开杀戒,暮残声透过明灭的雷光看着它,只觉得龙身雄伟巨大得可怖,气息也暴虐疯狂,龙吟不绝于耳,震得心脑一同颤栗。

    站在这魔龙面前,威压沉沉落下,他几乎要被压成山下一只爬虫。

    不过……那又怎样?!

    暮残声抹去嘴角血迹,见到魔龙一爪撕开雷网冲了出来,他不退反进,腾身落在魔龙头上,左手死死抓住龙角将身伏低,右手屈指成爪倏然落下,但见雷火窜过,竟是生生掀了它一块鳞!

    魔龙喉间发出一声怒吼,猛地昂首立刻将他甩了出去,同时将身一扭,张口就去咬他。暮残声御风横移,险险与龙口避过,身影迅如闪电疾走,魔龙在后紧追不舍,一时之间只见得龙影在在云层中翻飞直冲,伴随着毒雾如借风势,共同追逐着那道白影。好在暮残声精于身法,几乎把自己变成了一道雷光,在云雾里上下左右腾挪疾驰,每每都与魔龙爪牙擦身而过,又在毒雾沾上之前险险错开。

    挑衅的猎物就在眼前,却始终失之咫尺,将已经疯狂的魔龙彻底激怒。

    它张嘴发出一声长啸,全身鳞甲都竖了起来,猩红双目里有黑芒顿显,刹那间有无数尖啸从四面八方由远至近,似千魂百鬼一齐高声大作, 那片毒雾陡然扩张,几乎遮蔽了整片天空,那些个没有被土麒麟暂时挡住的邪祟都从各处涌来,融入了毒雾里。

    突然嘈杂起来的啸声让暮残声头疼欲裂,下意识运起真元守住气海灵台,原本灵活的身法不可避免地一滞,毒雾瞬时欺身而近,然后竟是化为一只绿色龙爪,向着他背脊拍了下去!

    暮残声只觉得后背如遭山岳冲撞,全身筋骨都是剧痛,聚集起来的妖力几乎都被散,整个人瞬时飞了出去。好在他反应不慢,生生咽下涌上喉头的气血,见到魔龙吞咬过来而自己避之不及,眸中掠过凶光,竟是直接加速冲进了龙嘴里,在眼前一黑的刹那,他一手化为狐爪,狠狠刺进魔龙口腔内壁——它全身上下少有的柔软地方!

    魔龙吃痛,却是凶悍无比,也不管食物扎嘴,势要将他咬碎吞下。被狐爪撕碎的血肉几乎眨眼便长好,锋锐的牙齿如锯般咬合磨动,沾满毒涎的舌头在嘴里翻搅不休,不仅沾身溃烂,稍不留意便要把他卷入食道!

    “该死……”

    四周都被血水肉沫和毒涎包围,暮残声一手撑住头顶利齿,双脚恨不能在那条舌头里生根,哪怕被毒涎腐蚀得皮肉如遭灼烧,也比被卷入肚腹要好。这魔龙可不是红蜥,一旦被吞了下去,可就再也没有爬出来的机会了。

    尖牙一寸寸往下压,手臂骨骼已经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暮残声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

    罗迦尊已故千年,曾经强悍精绝的咒术、魔法都已随着神智浑噩而一忘皆空,可他们之间差距何止“鸿沟”二字可以形容,单凭这具魔龙之体已经足够把此间生灵尽数碾压成粉尘。

    血顺着额头淌下来,他的眼睛几乎都要睁不开,头顶已经隐约可觉利齿接近的刺痛,一霎时头皮发麻,膝盖也望了下去。这下子失了力,龙舌立刻一卷,尖牙当即落下,暮残声瞳孔骤缩,将身裹进龙舌里顺势翻滚,那牙齿就与他擦过,咬断了自己半截舌头!

    哪怕这舌顷刻就接拢,魔龙也是痛得在云层里翻滚不休,可它竟然没有因为吃痛张嘴大呼,依然将牙齿咬合得严密无缝,仿佛最可怖的囚笼。

    毒雾顺着喉咙蔓延上来,慢慢充满整个口腔空间,暮残声心头咯噔,想起“御飞虹”现在的状态,分毫不敢大意当即屏息,可他人在其间无路可逃,又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呢?

    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两个……

    这四个字在脑子里被强迫循环,他几乎如不知疲倦的傀儡般用双手化爪撕扯魔龙的齿舌口腔,随着时间流逝,毒雾不可避免地钻入他七窍,将那原本赤红的眼睛也染上了丝丝绿色,大脑越来越昏沉,渐渐连这四个字也想不清晰,浑身浴血的他慢慢僵硬住动作,龙舌再度裹住了他的动作,向喉口拖拽。

    “残声大人……”突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虽然轻柔,却如惊雷平地炸响。

    暮残声悚然一惊,猛地睁开眼,堪堪撕开龙舌退到侧壁,惊惧地看着这片已经被幽绿毒雾充斥的口腔,发觉自己刚刚竟是着了道。

    魔龙的毒雾摧折心智,能够引起幻觉,也能勾动魂魄共鸣,是十分可怕的鬼蜮伎俩。它拼命想要吃了他,这种念头渗入毒雾里,被他吸收后就直达心脑。

    若非……他心头猛跳,此处无人,闻音自然也不可能在这里,刚刚那声音只是自己在危急关头的幻听。

    “闻音……”

    原来在这个时候,他竟会想起闻音吗?

    对了,闻音还在等他,两个时辰也还没到,他不能现在就死。

    恍惚间,他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从冰天雪地里亡命奔逃的狐狸到夕阳下不断燃烧的火柴堆,从净思俯身伸来的双手到闻音在暖玉阁里垂首抚弦的模样……大雪山、朝阙城、灵涯洞、妖皇宫、眠春山、寒魄城,这些他艰难走过的地方现在都好像拉成了一条长河,而他顺游而下,眼前已是分岔口,一则生,一则死。

    暮残声在磨动的齿缝下缓缓跪倒,本来已经黯淡下去的双目重新焕发光亮,赤如火,红如血,脑子里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像是断了根弦,又仿佛有什么无形壁障在此刻松动裂开。

    最终,他脑中画面停留在自己行过水域时最后做过的那个怪梦,这一次彻底清晰——

    空旷如荒野沙漠的幽暗之地,火焰从脚下燃烧起来,雷光顺着隐约可见的阵法纹路蜿蜒纵横,手持长剑的陌生男人浑身是血,背后那片尸骸几乎堆成山,没有眼白的双目里只剩下最浓重的黑暗与血红,血丝从瞳孔向四周蔓延,渗透眼眶后就化成血痕淌过脸颊。

    他每走一步,身形就更虚化一些,满地残骸竟还如有生命般蠢蠢欲动,如此一来,杀之不尽,斩之不绝。

    最终,男人走到了雷阵中心,一脚踩住了那颗不断挣动的巨大龙头,狠狠踹了那龙头一脚,笑容虽疲惫,声音却还有力:“老实点,就算我今天死了,只要灵涯还在世上一天,你也别想安生。”

    龙头在他脚下愤然翻滚,却挣扎不开。

    “净思啊……”他低头抹去剑刃上的血污,映出自己已经模糊的面目,轻扯嘴角,“我回不去,你别等了。”

    话音未落,长剑插入龙头,将它死死钉入地下,踩在上面的男人从脚开始溃散,然后仰头勾起笑容,似有所觉般透过虚无天幕向暮残声看了过来,最终全部化为碎光,却是一半融入了灵涯剑,另一半融入魔龙头颅!

    “……”

    暮残声睁开眼,血水淌过脸庞,却是又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回他终于看清,那个男人就是在姬轻澜幻术里看到的灵涯真人萧夙!

    暮残声盯着周围蠕动的利齿和舌头,一个近乎荒谬却可怕的念头升了起来:“御飞虹”会被欲艳姬所化红蜥压制清明,自己会在龙毒之下失神,那么当初独自留在天铸秘境、同时面对群邪和魔龙的萧夙呢?

    比起肉身,元神才更容易与魂灵共鸣同化!

    暮残声忍不住换位思考,如果当初他是萧夙,在发现自己被魔气污染后,只能选择在还清明时将元神割裂,将被龙毒魔气染黑的部分直接搅碎,留下纯正的一半融入灵涯剑作为封印。

    但是这样的话,神识烙印就不完整,封印根本无法长久至今。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萧夙把自己被魔化的元神融入了龙头,跟阴阳封界令一样择道魔两端遥相呼应,不仅使得封印完整,还能让自己的一半元神跟魔龙不可拆分。就算有一天魔龙脱困,灵涯剑再也对付不了它,却能够毁灭与它融合的另一半元神,令魔龙再遭重创!

    暮残声想通这些,心中如掀惊涛骇浪。

    剑道孤直,修道至诚。

    萧夙至死不负这八个字,可惜世上再也没有萧夙这个人了。

    他必须得脱困,设法重启灵涯剑,然后……不能让魔龙再走脱,否则此生也许都没有第二次将它彻底斩杀的机会了。

    可他该怎么做?

    手臂上的雷火再度亮起,暮残声低头看了一眼,眸中厉色冷凝,下了决断。

    要想撬开龙口,必须要有武器。

    一手撑住利齿,一手化爪刺入胸膛,暮残声疼得脸色都发了白,仍是坚持着心避开要害,取出一根横在心前的完整肋骨,待肋骨彻底离体,皮肉愈合如初,可他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精血,面如金纸。

    和剑修百年如一日淬锋锻剑不同,妖族的武器不讲究工艺铸法,却对材质要求最高,要与主人相合无瑕,一般都是从强大的妖兽身上取爪牙骨肉为胚。暮残声身具雷火之性,在妖族里面算是独树一帜,这么多年来也没遇到合适的,而他自己也从未被逼到这一步,到现在不得不行险招。

    没有比自己的心上胸骨更适合做他武器的了。

    肋骨紧握手中,血与火都从他指尖顺其淌下,飞快渗入骨缝之中,那根肋骨随他心意拉长变大,转眼后化成一把双月战戟,银尖上还有雷光火焰游走缠绕。

    他闭上眼,喃喃道:“百战三十一?乱涛!”

    云层中,正要俯冲下去的巨大魔龙突然一顿,它仰起头,将牙关咬得死紧,猩红的双目突然瞪大。

    “吼——”

    长戟轮转如惊涛乱拍岸,对着魔龙口腔内部无差别狂攻猛刺,绞截舌根,击碎牙齿,插入肉壁一挑连勾,仿佛有千刀万刃同时在嘴里凌迟,魔龙这一次终于张开了嘴,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长啸!

    仅这一瞬,暮残声便手握长戟从中冲了出来,睁开的双眼里满是冷光,将吃痛的魔龙抛下,整个人如流星般坠回大地,恰好分开了缠斗在一起的两人。

    “你——”

    “萧傲笙”被他这模样吓住了,都不敢伸手去扶一把,反手一掌拍开玄微剑,一个起落挡在了暮残声面前。

    “灵涯真人的元神一分为二,一半在剑中,一半与魔龙融合了。”暮残声抹去头上血迹,快速地道,“只有唤醒灵涯剑才能重创魔龙。”

    “萧傲笙”瞳孔紧缩,下意识看了眼左侧的屋檐,那里却已经没有了青衣人的身影,不知是遁去了何方。

    她转过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御飞虹”,手指一勾将落在不远处的灵涯剑,看着已经黯淡如凡铁的剑刃,惊疑不定:“你怎能确定?”

    “龙毒能让魂灵共鸣,我在差点没命时看到了它脑中残留的记忆。”暮残声仰望上方作势俯冲的魔龙,目光晦暗,“无论如何,只有这个办法了,但是要怎么重启灵涯……”

    “……我知道。”她握紧灵涯剑,看着“御飞虹”一剑将无力为继的土麒麟法相劈开,一字一顿地道,“你挡住魔龙,我来。”

    暮残声眉头微皱,但是魔龙已经逼近,他也来不及再什么,脚下一蹬,长戟急转如狂龙猛钻,正正顶住魔龙一爪!

    一瞬间雷光与毒雾都在头顶炸开,秘境中百里皆盲,白了一片天地。

    就在这一瞬间,“萧傲笙”散去了土麒麟法相,拼尽全力将速度提升到极致,转眼便欺近“御飞虹”。

    要想唤醒灵涯剑,自然需要掌剑人,如今萧夙已死,便只有……他唯一的弟子,真正的萧傲笙。

    她目光垂下,微微一笑。

    “御飞虹”瞳孔一缩,本能地想要横剑格挡,却见“萧傲笙”不顾危险,伸出左臂按住玄微剑,纵然被划开手掌也不放,同时身体前倾过去。

    他们两人灵魂互换,以至于这个动作之下是她占了主动高位,“御飞虹”便微微一笑,低头,将唇印了上去,牙齿咬破彼此唇舌,弥漫开腥味。

    一刹那,寒光闪过,血雾飞溅!

    两双眼睛同时瞪大,对面的白衣男子左手紧握玄微剑刃,已经鲜血淋漓,右手掌中灵涯剑却已经刺入了面前女子的丹田!

    形容狼狈的女子扯了扯嘴角,缓缓跪倒下来,双手颤抖着握住刺入丹田的剑刃,狠心往外一剜,竟然将盘踞其中的那颗魔种硬生生挖了出来,然而那种子已经成了气候,牵扯出连串血色藤蔓根须,不愿意离开这具血肉之躯!

    “飞虹!”白衣男子终于回过神,一手掐住魔种,灵光顺势深入,将它连根拔起后扔在地上,根须仍在蠕动,却被一纸灵符烧了个干净。

    他一把抱住瘫软下来的女子,满脸惊恐和不可置信,眼眶瞬时变红了。

    换魂咒术虽然诡谲,施加时也十分难办,可要解咒却简单,只需要一个传递精血的吻。

    他们各归其位,萧傲笙摆脱了那具被魔种寄生的身体,瞬间变清醒过来,却又在下一刻眼见此景,如堕冰窟。

    御飞虹在换魂归位的瞬间,借着刹那清醒挖出魔种,可是这样一来她的丹田也支离破碎,再也没有修复可能。

    咒术高强、纵横沙场的寡宿王,从此就要变回缠绵病榻的长公主。

    “呆子,哭什么……”御飞虹面无血色,眼中倒映着萧傲笙快要哭出来的脸庞,她扯了扯嘴角,“这下子……我们才两清啊。”

    本就是我设计了你,是我带累了你,如此各归其位,才是应有结局。

    更何况“若为大局计,盘中棋子皆可弃”,她过的话,也许为千夫所指,自己却不能忘记。

    御飞虹透过漫天雷光毒雾,依稀望见天上那条魔龙身影,颤抖着将萧傲笙的手覆上灵涯剑,艰难地道:“你师父……把元神一分为二,将其中之一作为魔、魔龙的弱点……剩下的,融、融入灵涯,是开罩门的……钥匙。”

    萧傲笙的神情完全凝固,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沾满鲜血的灵涯剑。

    “无人当被……舍弃,吾辈……亦要舍得。”御飞虹支起身体,用尽全力地出最后一句话,“萧傲笙,别忘记你是谁!”

    一瞬间,萧傲笙脑中嗡鸣,御飞虹的声音似乎跨越了千年光阴,与当初那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重合到一起——

    “师父,除魔卫道为什么是我们的责任?”

    “不是啊。”

    “诶?”

    “啊,怎么呢……旁言道‘身在其位担其责’,这话是不假,但我觉得这个‘身’不是指天生之身,而是立心之身,不靠外界强加,由自己心甘情愿地选择。比如皇帝的儿子不想治国只喜欢琴棋书画,让兄弟去当太子,江山朝堂就不再是他的责任,我辈修士亦然。”

    “我还是不懂……”

    “你现在可以不懂,但是将来你选了哪条路,不管它是对或错,都可以是你的责任。”

    “所以责任不是天生注定,也不一定是对的,更不是一成不变的?”

    “世间万物天生地长仍有枯荣生灭与黑白光暗,责任当然也一样,要不应改变的……也许就只有初心了吧。”

    “初心又是什么?”

    “它是做出选择之前的底线,是担当责任之时的原则,也许你一生要做无数次选择,但是只有初心能让你选出最正确的那条路。”

    “那师父呢?”

    “大概就是,在我还能挥剑的时候,寸步不让吧。”

    “……”

    虽死不悔,不折初心。

    萧夙的初心是不为危难所退,御飞虹的初心是大局为重,那他自己呢?

    握剑的手松了又紧,在御飞虹眼中光亮都要湮灭的时候,萧傲笙低下头在她脏兮兮的眉心轻轻一吻。

    “我明白了,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