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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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昙谷山城,辛家宅内。

    凤云歌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入这宅子,早在来到昙谷的第一天,他就跟幽瞑一同把这大宅翻了个底朝天,可惜发现的东西很有限,直到听了暮残声的话,才知辛家宅里不是没有秘密,只是自己一行来得太晚,最重要的镇魔井和祠堂都已经随着阵法崩溃而彻底毁灭,仅留下一层表象。

    凤云歌把宅院又翻了一遍,仍是无用功,他站在那棵翻倒的老槐树旁,看着那已经坍塌的地洞,里面就算还有什么线索,如今也已被毁了个彻底,仿佛布阵之人在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倘若有谁触动阵法根基,就把这些隐藏起来的东西一并抹掉。

    如此做法自然是为了隐藏见不得光的秘密,可按照萧傲笙和暮残声所言,曾经存在于这里的阵法出自天法师常念之手,这位尊者千年以来不曾出过天净沙,又有什么秘密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思虑无果,凤云歌结了个手印,四份卷轴凭空出现在他脚边,正是萧傲笙从那祠堂里带出来的东西。对于这些卷轴,凤云歌和幽瞑都已经看过不下三次,最重要的祖学已经被确认是《奇门天香册》,这功法乃奇门六册之一,早在多年前便被封存于重玄宫藏经阁,历代弟子虽有修行香火道者,却无出类拔萃之辈,没想到此番昙谷惊变,不仅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香火道大能,还发现了《奇门天香册》的上半卷。

    藏经阁里的《奇门天香册》并不完整,应该是姬幽拜入山门后才带来的东西。然而姬氏只带走了下半卷,作为香火道法修行基础的另一半还留在昙谷辛氏手里,少已经在阵法里封存千年,若无辛氏嫡传血脉傍身便不得入内触碰,故而按理来,世上应该不会再有通修《奇门天香册》全卷的人,除非……那个姬轻澜是在功法分裂前得到传承。

    可这不对劲。

    凤云歌虽没有亲眼见过姬轻澜,却听过他,毕竟寒魄城之事刚过去不久,这个手提灯笼的红衣青年不仅同欲艳姬为伍,还在寒魄城里为夺魔龙元神与人法师静观大出手,成功抢走了魔龙一魂一魄,惹得静观回到重玄宫后好生发了一顿雷霆大怒,勒令司天阁上下要把他的来历挖出来。

    阁主司星移用了三天时间排列出星罗观命局,别是一个鬼修,哪怕要观测芸芸众生的命数都能通过星子落盘一眼窥出,结果令人大惊失色,星盘上根本没有姬轻澜的命星。

    虽人死如灯灭,可鬼修长留在世,命星虽黯尚存,就算对方有能耐遮蔽天机,也只能够掩藏行踪,不能把整颗命星都从盘上抹去,如此就只有两种可能——这个人要么已经形神俱灭,要么就不存于此世。

    姬轻澜曾与静观交锋,第一个可能自然作废,答案便只能是第二个。所谓“不存于此世”的法其实定义模糊,简单来,世间众生万象都在天道秩序里轮回转过,可是事物会随时间变化、因空间挪移,天道法则却是一成不变,因此但凡有实质形体之物都只存在于它理应出现的某个时期里,比如一朵花存在于从种子到枯死的周期之间,而在种子出现之前、根茎凋烂之后的时间都不属于它。

    因此,星盘上找不到姬轻澜的命星,而他又确实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能明他是不属于当今世间的异数,可这种异数为此方天道秩序不容,姬轻澜只要现身就会引来天雷轰顶,哪容他逍遥到现在?

    凤云歌想不通这点,身为司天阁主的司星移也不能给出答案。

    星盘撤去后,这件事被列为了机密,除了当时在场的司星移、凤云歌、静观和净思,以及得到传信的常念,旁的再无人知晓,包括另外三位阁主。凤云歌是个明白人,天道异数这种存在可大可,既然三宝师都选择了暂且压下,他也就当自己没听过,直到这回在昙谷听了姬轻澜再现,还插手了魔罗优昙花之事。

    凤云歌叹了口气,他是真的不想惹麻烦,可现在大难临头,容不得他趋利避害。

    姬轻澜的事令人一头雾水,凤云歌目前只能模糊推测他与昙谷两大氏族皆关系匪浅,如今他们被困在这里,姬氏业已覆灭近三百年,现在只能从辛氏这边查起。一念及此,凤云歌摊开了那卷辛氏族谱,将上面的名字一个个看过去,这族谱记载得十分相信,连几位早逝者的名字也没有遗漏,他和幽瞑先前看过都不觉有异,现在终于发现了不对劲——有人的存在被抹除了。

    这种抹除并非墨笔勾销那般简单,整卷族谱写得工整,没有什么涂改痕迹,因此让人不能直接发现端倪。此番凤云歌不再根据单一的横向或纵向翻阅,而是按照宗家和重要旁支一脉脉顺下来,发觉其中辛氏第四代族长辛见与姬幽有两个儿子,长子辛怀接任祖业成为第五代族长,次子辛弘随母族离开昙谷,重返中天斛州祖地,改名姬弘,成为后来姬氏皇族的祖先。

    这点与北斗他们所言相合,单看并无异常,可是再往下看便觉不对——到了辛氏第六代,辛怀之子娶了一位旁支女为妻,生下辛氏第七代族长。

    古时氏族兴近亲通婚,此举本不足为奇,可旁支女名为辛云,其母名为沈箬,应当是外嫁来的人,然而她的名姓列在辛怀与辛弘之下,像是过继到了宗家一般。

    更诡异的是,与沈箬隔列相对的应该是她生身父母,那个地方却空无一人。

    按谱系推算,沈箬的父母必有一方乃是辛见手足至亲,可是辛见名姓所在的那列独他一人,晚生没有抹掉先辈名姓的资格,故而那人的名字应该是由辛见亲手除掉。

    这做法有些奇怪,要知道辛氏族谱上连叛出者和早逝者都无遗漏,倘若是辛和的父母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这一支就该被除族,根本没有后辈嫁入宗家并生下嫡子的可能。倘若对方没有铸成大错,辛见又为什么要特意抹掉名姓?

    凤云歌把这一脉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眉头狠狠皱了起来,直觉告诉他问题就出在这个地方,偏偏这族谱不知被人用什么手法处理过,根本无法找到那些被抹掉的答案。

    心中惊疑,丹田内便有一股冰寒透骨而出,凤云歌堪堪回神,这也才发现自己几乎已经快要把这份卷轴翻烂,险些入了执。

    他运气沉入丹田,太素丹正在内府中徐徐转动,凤云歌以神识内观,只见不断有黑气从翠绿的丹丸上溢散出来,却是没有消弭的迹象,把他的丹田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疫毒恐怖如斯。

    凤云歌活了这么多年,经手的毒伤疫病不知凡几,他有甲木真气护体,练就太素灵丹以证医道正果,不仅自身百毒不侵,还能治疗毒病无往不利。然而万事都有一个例外,对于凤云歌来,他虽然是五境闻名的回天圣手,仍有三者不可救,一为死而复生,二为天人五衰,三为劫数注定。

    生死有规矩,气运有兴亡,劫难有定数,这三者都受天地秩序庇佑,哪怕他能够做到活死人肉白骨,也不能破这种禁忌,否则就只能将自己也抛进局中受劫。

    凤云歌记得自己少年时路过一片战场遗迹,那里刚结束一场惨战,尸横满地的焦土中还有几个人在苟延残喘,那时他还不知道何为“三思后行”,拿出丹药就去救治这些本该死在此处的士兵,连同周边无辜受难的数十个新死百姓也被他用甲木真气稳住魂魄不至离体,硬是把他们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这些得救的人对他感恩戴德,凤云歌不受他们的三跪九叩,心里却是十分得意的,认为自己救死扶伤不负医修济世之名,却没想到第二天晚上,那里发生了一场地动,不仅那些劫后余生的人被山石压得粉身碎骨,就连他们居住的乡村也受牵连,增添更多伤亡。

    灾难发生的时候,凤云歌正在听一个老兵讲战场发生的故事,发觉地动山摇后,他立刻祭出了素心如意想要凝聚木灵克制土龙翻身,没想到方圆数十里的木灵都拒绝了与他沟通,真气猝不及防遭到反噬,他喉口一甜喷出血来,紧接着就被一块落石砸中背脊,直接昏死过去。

    凤云歌醒来的时候,周遭一切已经面目全非,他好不容易推开乱石头,才发现自己是被那名老兵护在了身下,对方的脑袋被砸破也不曾放手。

    素心如意还在他手里,他却不能调动丝毫真气,仿佛上百年的修行都化为泡影,他变成一个再脆弱不过的凡人,随时可能在天灾人祸中死去,好在他的父亲很快找来,将他带回了东沧本家。

    父亲用前所未有的严厉神情告诉他:“医者虽以悬壶济世为己任,可生死亦受命数管辖,何况我辈修行者遵循天意,你不能去插手注定的劫数,否则便不是救死扶伤,而是逆天而行。”

    “我身为医者,难道见死不救才是正理?”

    “你不要犯倔!”

    “爹,是您把我引入医道,是您教导我医者仁心,现在却告诉我不能这样做?”

    “那是劫数,天定的劫数,世间众生只能听从,不能违背更不能改!”

    “若是生死都可归于劫数注定,那我们还学什么医、修什么道?不若化了元丹去做凡夫俗子,浑浑噩噩总好过知而难行!”

    “你、你……简直冥顽不灵!明日你便去重玄宫三元阁,到你祖父身边,好生学一学什么是医道!”

    “……”

    凤云歌睁开眼,眸中波澜微动。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忆过往事,何况是这样遥远的岁月,哪怕模样看着年轻,内里已经是个快三百岁的老头子,自己都做了祖父,把素心如意传给了长孙……可是时间过了这么久,当年那个问题他还没有想明白。

    如果医者救生不出于心而守于道,便如兵家重在形而非意,这又算什么呢?

    凤云歌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觉得自己没有错,可那场地动是天灾,死去的那些人本该亡故,每一个答他困惑的人便都他好心铸成大错,犯了天道劫数。

    因此这些年来,他虽然高居三元阁主之位,拥有回天圣手之名,其实有过很多次见死不救,比如那年瘟疫流行的城池、那名永远回不了家的商人、那个痛失爱子的女修……

    不是他救不了,而是不能去救。

    凤云歌至今还记得,五十年前有个女修一步一叩爬上重玄宫山门,抱着自己身受重伤的幼子祈求他救命,她曾经是北极境里有名气的修士,平生诛邪扶正不少,却遭魔修报复伤了她独子,结识的医修都束手无策,只能来求他。

    可他闭门不出。

    早在女修跪行的时候,凤云歌就得到了详细情报,这女修命中本无子,这孩儿是她因情动强求而来,注定了寿数不长,现在是到了离去之时,他虽然救得了,却不能去救。

    最终,那孩子就在女修怀中落气,原本美艳动人的女修在顷刻间变成了苍老的疯婆子,又哭又笑地下了山,凤云歌站在阁楼上远望她的背影,在那一刻觉得自己这“回天圣手”的名头实在可笑。

    自古天行有常,不因世间万象的演化而生异变,无私情无欲无本心,故而天道不会错,错的只有芸芸众生。

    那他修的什么道、行的什么医?

    凤云歌在发现疫毒的时候就知道暗中之人虽然下了阴手,却受天道承认,证明了昙谷众生注定难逃一劫。

    他们曾经暗通魔族,使得魔祸席卷玄罗,早在千年前就该死了,纵然有辛氏历代护山赎罪,难抵当年错处,是魔罗优昙花让昙谷延续至今,如今那魔花已枯,昙谷自然气数将近。

    凤云歌应该见死不救,可他在目睹惨状的那一刻心神巨震,经年困惑在心头凝结成迷雾,终于在此时化成一场滂沱大雨,冲刷掉覆盖在他身上的重重枷锁。

    若是不救,昙谷众生必死于邪疫,他便能受天道庇佑,有惊无险地度过这场劫数,此后恐要结出心魔,终生难以解脱;若是救了,昙谷生死尚且难定,他必将堕入劫数之中,气运衰竭,一步走错便万劫不复。

    凤云歌这一百多年来都在选前者,现在却走了另一条路。

    “我今年已经二百九十七岁,换做凡人都过去三生两世,够了……”凤云歌喃喃地道,“顺从真心死在劫数里,总比苟且偷生却困于心魔要好。”

    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带着轻笑:“做魔有什么不好?不受天道约束,自由自在,逍遥快活。”

    凤云歌似乎早有所料,转身看向被抽干的池塘,边缘处悄然多了道鬼影,轻飘飘的,脚不沾地,像个年过六旬的老者。

    老者身形清瘦佝偻,一双眼睛不见浑浊,定定地望着凤云歌,双手指甲修建得干净齐整,边缘却隐隐有幽冷绿光泛起。

    “倘若做了魔,我便不再是我。”凤云歌轻叹一口气,“尊驾是来做客的?”

    老者反问:“你认识我?”

    凤云歌微微一笑:“我只是闻到了死老鼠的味道。”

    断更一时爽,卡文火葬场。 这种剧情流断了一个星期,今天回来就有点找不到状态了,崩溃…… 明天放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