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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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天黯淡,北斗七星都隐没难见,云雾如翻卷的碎絮徐徐流动,构成了一个盘旋在上的巨大漩涡,似乎能吞噬仰望者的魂魄。

    “……你生而叛道,本性极恶,千年前假借优昙尊身份,惑乱万修自毁道基,造下业障无数。尊上将你镇压于雷池下,是让你静思己过,可你擅自逃离封印,不仅自甘堕落跟归墟魔族再续因果,更与非天尊联手陷害尊上,故技重施坏我玄门修者道心,数罪并罚无可赦之。”

    哪怕着如此肃然的话,常念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这个病恹恹的老人站在琴遗音面前,竟然比地上残枝更有枯朽之意。

    “千年不见,你还是这套冠冕堂皇的老话,烦也不烦?”琴遗音曲起一条腿,“老不死,你是来求我,就拿出求人该有的态度来。”

    世有三毒——贪、嗔、痴,人的七情六欲都从此而始,它们是痛苦之根,也是罪恶之源。琴遗音身为他化自在心魔,凭借吸食他人心中魔障壮大自己的力量,这些被他纳入体内的恶念就成为玄冥木生长的温床,树上结出的每一张脸都代表一个生灵的执相,蕴藏着难以消解的三毒之力。

    这次姬轻澜利用他做饵引来道衍神降,琴遗音也顺水推舟迎祂自投罗网。

    三毒恶灵,不仅是一股魔障之力,更是由无数贪欲、憎恨和愚痴的恶灵集结化身,它鲜活强大,更残忍贪婪,透过司星移的皮囊,注入那清正无瑕的神明体内,变成祂的附骨之疽。

    琴遗音眸光森冷:“沈问心用雷池镇压我一千年,我就把这千年积累的魔障如数奉还,此乃因果两清。”

    常念道:“你应当称呼尊上为道衍神君。”

    “不提起,就算是不存在了吗?”琴遗音嗤笑一声,又想起了什么,“是了,毕竟能提起这个名字的人,当今世上也只剩我一个罢了。”

    “你不该与归墟魔族同流合污。”常念定定地看着他,“自三界分立以来,秩序便成为众生繁衍发展所必须遵守的准则,而神明的天命就是维护这秩序,其中牵涉之广是你尚未通晓分明的。你与尊上的因果,不能动摇秩序的稳定,这才是天道不容你的原因。”

    “维护秩序?是定义秩序吧!”琴遗音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常念,你们维护不是虚无缥缈的天地秩序,而是神所定义的规矩,只要是遵循了这个前提,一切破坏秩序本质的行为都可以变得顺理成章,因为这秩序本就已经名不副实了。”

    “沧海尚且化作桑田,秩序也非一成不变,只是你还没有接受真理,不肯服从现实,冥顽不灵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正如你现在依然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常念淡漠地道,“琴遗音,你生而无心,也从未看清过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因此你永远都是一个残次品。”

    琴遗音嘴角回落,神情变得阴鸷。

    “你我都很清楚,三毒恶灵不可能魔化尊上,也伤不到祂的根基,你只是用这种手段为自己的失败找补,仍然像个不服气的孩子。”常念罕见地轻弯唇角,眼神却是冰冷深邃,“不过这一次,我们不再陪你玩了。”

    话音未落,常念那只干枯的右手就落在琴遗音头顶,有如万顷云天陡然坠下,除了无垠大地,再无任何力量能与之相抗。因此,哪怕琴遗音再不甘愿,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如何被他一点点压低了头颅。

    霎时间,巨大的玄冥木虚影在他身后拔地而起,几乎与院中那棵镇法妙木重叠为一体,树上悬挂的千百张人面一齐呼喝恸哭,无以数计的黑影化作一道道闪电从中暴射而出,直扑常念。

    下一刻, 常念的目光迎上了玄冥木。

    始终向前流逝的时间骤然一凝,紧接着归于原始,风动叶落,好似这瞬息不到的停滞只是错觉,唯一能证明它存在过的痕迹,就是这株玄冥木的分崩离析。

    “啊——”

    在玄冥木溃散刹那,琴遗音眼瞳骤变,他体内魔气随之轰然溃散,整个人从那张脸开始支离破碎,绝代风华都作飞灰,落成了一道泼墨般凝固在地的黑影。

    无数人都心生魔障,那些东西或丑恶无比或美丽无双,而为天地不容的他化自在心魔,其最初的本相其实无关美丑,只是一团无法分辨的影子。

    无心无情无形相,卑微到与万象阴暗面无异处,无一亮色又无处不在。

    琴遗音用了一千年的时间修至如今,常念又在眨眼之内将他回原形。

    这是第二次,常念将他入尘埃。

    琴遗音的有恃无恐来源于他不死不灭,连道衍神君都只能将他封印而非诛杀,唯有身为天法师的常念能借天道之力逆转个体时间,把他一身道行根基回溯到最脆弱的初始形态,否则当初要把他镇入雷池也并不容易。

    然而这一次,情况又有了不同。

    常念看着地上这道影子蜷曲了几下又慢慢隆起,重新化成勾魂夺魄的心魔模样,骨节咯吱作响,苍白肌体上隐约浮现不断延伸的猩红纹路,似乎有无数条细长的红蛇正在皮下游走。他眉头微皱,左手并指如刀在琴遗音臂膀上一划一挑,便将一条红纹勾了出来——那竟然是一条细如发丝的血红植物根须。

    “魔罗优昙花……”常念的声音愈发冰冷,“你不惜暴露行踪前往昙谷,就是为了这个。”

    “吃过你一次亏,我怎么能不长记性?”

    重新化形的心魔从地上站起,他刚踏出一步,金色光圈就在脚下亮起,从树上垂落的藤蔓犹如倒钩般穿透他的琵琶骨,没有带出血肉,却能将他牢牢禁锢在这方寸之地。

    琴遗音似乎也不觉疼痛,他一脚踩在光圈上,对近在咫尺的常念轻慢一笑:“老不死,看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玩。”

    常念凝视他许久,庭院里死寂无声,在附近巡逻的守卫弟子不知何时都已悄然退下,连那些困兽犹斗的囚徒们都安静下来,整个遗魂殿仿佛凝固了一般可怕。

    半晌,常念再度开口:“你为何前来重玄宫?”

    琴遗音但笑不语,拂袖一扫地面,复又懒洋洋地躺了回去。

    愿赌服输,束手就擒。这种理由尚且令众人半信半疑,更何况是对琴遗音秉性所知甚详的常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心魔没有善恶是非之观,更遑论可笑的信誉,誓言对他的约束力虽不作伪,可他也有规避反噬的方法。

    他敢来重玄宫,一是因为融合了魔罗优昙花而有恃无恐,二是道衍神君为化解三毒恶灵闭关静修。没了这两大威胁,哪怕遗魂殿有重重封印,也挡不住琴遗音寻隙动作,只要他想,他就能从此脱身。

    常念的意识与天道相连,又修行《奇门天演册》,可以通过观测气运变化预知重要的未来轨迹,甚至拥有在天道允许范围内遮蔽天机、拨动轨迹方向的权限,因此他虽然没有强大的法力,却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存在。

    然而,他看不到琴遗音的命轨。

    他化自在心魔甫一出生便为天地不容,他没有象征命数的星辰,没有注定的命道轨迹,发展不受任何约束,游离于常念的观测范围之外,偏偏他们之间有不可化解的因果宿怨,常念若不想自己精心布成的局面被破,就必须将这种具有威胁的异数悉数抹杀。

    可惜琴遗音不死不灭,哪怕被入深渊成千上万次,也能无数次卷土重来。

    常念目光微敛:“你想要拥有真实的感情吗?”

    “感情?”琴遗音嘴角微勾,满眼嘲讽地看着他,“这种看似美好却容易变质的东西,你觉得我会喜欢?”

    “你不喜欢,但你需要。”常念淡淡道,“哪怕你能操纵天下人心,也只是假借他人悲喜,那些体悟从头到尾不曾真正属于你,因此你只能做心魔,无法越过那道生而注定的天堑。这点我早在一千年前就告诉过你,而你仍不肯服输,妄想修成真心脱胎换骨。”

    顿了顿,常念的目光变得深邃:“西绝暮残声,就是你选中识情证道的有缘者,对吗?”

    琴遗音天性凉薄,没有利用价值的存在从不值得他多费半点精力,何况他还兴味多变,不仅得手猎物会很快被弃如敝履,连看中的目标稍有行差踏错也会败了他胃口,因此能令他遵守诺言前来重玄宫的暮残声,可见是如何被他另眼相待。

    常念点出了算计,琴遗音这回倒没有装聋作哑,只是笑了一声:“那你知道我为何如此看重他吗?”

    常念微微皱眉,眼中便有细碎的星光旋转流动,倏然拉成一条转瞬即逝的流线,紧接着他闭上眼,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色顺着枯皱脸庞流淌下来,污了一片素衣。

    与可以看到既定因果线的空蝉镜不同,常念的眼睛始终看向未来,这次他也如愿看到了暮残声的命轨——尸横遍野的冰天雪地里,踽踽独行的一个背影。

    不到瞬息之间,冰雪被猩红覆盖,血光遮蔽满眼,眸中只剩下尖锐到直刺元神的疼痛。

    自诞生以来,常念是第二次见到这种命轨,非天命杀星不可有之。

    “很疼吧。”琴遗音就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般笑起来,“我第一次触碰他的灵魂,也是这么疼。”

    早在万鸦谷渡劫的那一晚,琴遗音将暮残声的灵魂摄入婆娑幻境,就看到了凝固在层层冰雪下炽烈不化的热血。

    前世为人,今生作妖,暮残声两辈子都命途坎坷,走的都是杀伐证道之路,偏偏他心志坚忍,不因凶性而滥造杀业,屡经磨难不改本性,乃是杀星应劫而生的最好人选。

    更重要的是,杀星天命乃是上古杀神虚余的命格遗留。

    “他是我欲识情的证道石,也是我想淬炼的长锋,你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比他更值得我费尽手段?”琴遗音幽幽地望着常念,“现在你知道了,会怎么做呢?对了,我依稀记得上一个生具这般命轨的人,可是被你下过‘一百九十岁大劫’的批命呢。”

    他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愉悦的事情,笑容中的恶意毫不掩饰:“你净思要是知道真相,她会有什么反应?”

    常念一言不发,右手张开笼罩在琴遗音头上,猛地屈指一抓,一株玄冥木的虚影再度浮现,如被抽丝的茧般从琴遗音体内引出,后者的脸色越来越白,手指陷入坚硬地面,骨节发出“咯咯”的声音。

    非天尊已经现身,魔族卷土重来之势已成定居,道衍神君越早恢复就越有利于稳定局势,因此来遗魂殿本就是为了三毒恶灵的化解之法。

    他想将琴遗音回原形使玄冥木尽归初始,与之相连的邪力自然也随之消弭,可是现在琴遗音已经融合了魔罗优昙花,此法就再行不通,唯有从其体内抽取一道玄冥木的本源真灵进行炼化,才能以最代价化解三毒恶灵。

    比起长达半载净化神躯的时间,炼化真灵所需时日实在不值一提,而需要在意的问题就变成了如何保证在这期间不出大纰漏。

    一念及此,常念犹带血色的右眼再度睁开,定定地看着琴遗音。

    被抽取真灵的过程对于琴遗音来,本就无异于切割从他身上切下一块肉,常念这一下又禁锢了他的个体时间流速,使得伤势恢复速度变得近乎于无,哪怕有魔罗优昙花化虚为实的幻法之力,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抵消这重禁制。

    浮现在琴遗音身上的那株玄冥木飞快变得枯萎,一团暗红雾气如同火焰般在常念掌上跳跃,他手腕翻转将其收入乾坤袖,再也没有看琴遗音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背后半死不活的心魔突然笑了一声,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在虚空中点了几下,寂静的庭院里响起一阵琴声。

    遗魂殿里自然是没有乐器的,可他伴生古琴名曰无音,于无弦中生七弦,自无音而启五音,配合心魔的幻法之力,能通天下声乐,哪怕是最寻常的人畜呼吸、草木摇曳、水流击石……但有声息者,无一不在他的谱中。

    这阵琴声很短,只取乐谱中的一段,却熟悉得让人闻之则明。倘若暮残声现在这里,他就能辨认出来——这首曲子正是《容夭》。

    “此曲本为无名古乐,后流传至中天境,被那些喜好风雅的文人取名《容夭》,残缺的部分也被乐师们补全。”琴遗音轻声道,“其实它本没有什么讲究,只是千年前的一个男人求爱所作,一首曲子动美人心,让一个出身高贵的族长之女甘愿远嫁贫穷部落……天法师,你这首曲子,到底好听在哪里?”

    常念没有驻足,也没有回头,在他踏出遗魂殿大门的刹那,曲声也戛然而止。

    琴遗音脸上的笑容和嘲讽悉数褪去,面无表情的他仿佛一张纸上画皮,无端多出了惊悸。

    又一片树叶飘零落下,琴遗音倚着树干闭目休憩,再也没有什么动作,仿佛是真正睡着了。

    与此同时,不见天日的归墟之下,枕骨而眠的瘦弱女孩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