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卿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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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极境,寒魄城。

    时值清,玉龙渡口已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无论行商旅客,不管种族身份,只要欲渡水域关口,都得停下车马排队等待妖族兵卫的严格检查。

    这段时期以来,整个西绝境内的关卡全线戒严,妖皇玄凛亲自下令着各处妖将派遣精兵严查往来,且越靠近边界越是令行禁止,连从长乐京出来的人族皇使也不能规避,遇到修士更谨慎心。

    妖皇一声令下,境内无论人族妖类纵有满腹疑云也只能跟抱怨一同咽下。玄凛没有明白虎法印丢失以免消息走漏引起乱子,而是将从重玄宫得来的朱雀法印咒纹秘密交付各方镇守妖将,着他们把咒纹拓入特制法器中,若有沾染过法印气息者接近三尺之内,法器便会发出狂鸟长鸣,不仅引得附近兵卫警戒,还将同时惊动不夜妖都和重玄宫。

    这日负责在玉龙渡口坐镇的妖将,正是白石。

    大妖生命漫长,十年光阴未能给他留下多少痕迹,头顶高挺的羚羊角大喇喇地刺向天空,原本洁白如雪的羊躯却已化成了人形,身着轻甲,双手持枪,见着有修士倚仗道行不服规矩欲对兵卒动手,他随手将其扫飞老远,半天都爬不起来。

    白石漠然道:“拉下去,好生教教他寒魄城的规矩。”

    “得令!”

    染娘一行便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玉龙渡口的,她一见此地盘查严格远胜先前所有,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悄悄看了眼坐在马车前的白发男子,难免有些担心。

    她虽然只是肉骨凡胎的人族,却也见了些世面,西绝境突如其来的全面戒严显然是在找什么重要的人或事物,而这个来历不明的白发男子哪怕一路上过关入城畅通无阻,本身存在感却怪异无比,遇见过的所有城镇百姓或妖族将士都将他视若空气,连负责城门口盘查的妖兵验看关防路引时都不会疑惑商队里多出的这个人,仿佛他压根不存在。

    甚至……曾在眠春山目睹他弹指抹杀蜈蚣精的商队众人,现在除了与之接触频繁的自己,其他对其敬而远之的伙计们也在不经意间淡却了对他的印象。

    染娘能看出白发男子脸上的迷茫不似作伪,可她也有种莫名的直觉——妖族正在找的那个人恐怕就是他。

    然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对方救了自己商队所有人的命,染娘心中刚升起的念头很快被自己掐灭,继而刻意不在伙计们面前提起白发男子的存在,任何与对方有关的接触都由自己亲自过问,现在整个商队里的伙计几乎都已经忘了还有他同行。

    “下一个!”

    妖族士兵的高声传呼惊醒了染娘,她定了定神,立刻装作若无其事般下了马,把关防路引恭敬地抵上,主动配合他们检查商队人员与所载货物。果不其然,五六个披坚执锐的妖族士兵先后与白发男子擦肩而过,其中一个甚至站在他面前推开车门扫视内里,都没有发现这个多出来的存在。

    染娘见状不禁暗自松了口气,正要拿回路引,就看到白石忽地驻足,目光定定地看着马车方向。

    白发男子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恰与白石四目相对,染娘离得近,能够清晰地看到白石双瞳骤缩,沉冷如寒山的面孔顷刻裂开,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糟了!染娘的心在这一刻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只见白石脸上的惊色转瞬即逝,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却没有什么。

    未觉有异的妖族士兵检查完毕,那个八角铃状的法器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警鸣,他们便随意向染娘挥了挥手,望向后面的队伍:“下一个!”

    商队继续前行,染娘根本不敢一句话,带着大家匆匆过了关卡,常年往来于玉龙水域的老舵手吆喝了一声“来生意咯”,便有力工上来帮忙把他们的货物装载上船。

    船只不算很大,刚好载得他们一行人和货物,待风帆扬起,船桨排浪,染娘匆匆安顿了伙计们,便去寻找白发男子,不想看到他趴在船舷上,一扫之前的从容,变得神情恹恹。

    染娘吓了一跳,见四下无人,便上前心地问道:“恩公,你这是怎么了?”

    白发男子侧过脸,用一种生不如死的虚弱声音道:“我……忘了……会晕船。”

    染娘顿时哭笑不得,从荷包里倒出几粒梅子干递过去:“行船最快也要三天才到寒魄城,要不您去房间里睡会儿?”

    白发男子接过梅子干却不吃,默默扭头趴了回去。

    染娘实在无法,也不好留在这里惹人注目,只得自行回房了。

    等到她走了,白发男子才支起脑袋,看着手里的梅子干陷入了迷茫。

    晕船时除了蒙头大睡,就只有吃点酸食能稍作缓解,可是他对这些梅子干毫无食欲,依稀记得曾经吃过更好的烟火味道,若没了就不肯再将就其它。

    曾经沧海难为水。(注)

    他将梅子干丢进了水里,双目泛起淡淡的金光,透过满川雾霭看到了远在彼岸的那座冰雪城池,从日上三竿到夜深人静,再也没挪动一下。

    染娘端着饭食过来了一趟,委实劝不得他,只好垂头欲走,又忽地被叫住:“留步。”

    她愣了一下,转头就看到一件物什凌空抛来,精准地落在餐盘空位处,细看却是一团蛰伏在冰块里的金红火焰,不足半掌大,在冰下流动如血。

    白发男子淡淡地道:“一路上多谢你,此物能辟邪,随身勿离。”

    冰层薄如蝉翼,却与火焰相处融洽,染娘下意识地将它拿起,抬头却已不见了那道霜白身影,将要出口的疑问和感谢都不得不吞了下去。

    冷风席卷水汽汹涌而来,染娘怔然看着空无一人的船舷,心里有种莫名的预感——这也许是她此生最后一次与他相见了。

    凡人的一生向来漫长又太过短暂。

    此时月光正好,映照着水域上一个个不断移动的黑点,那些都是大大的船只,规模各异,往来不一,掌舵的却都起十二分心,毕竟今晚月光虽然明亮,夜色到底不如白昼,需得心才能防止触礁。

    水手们全神贯注地坚守岗位,也就没有人注意到有一抹白影从上空掠过,很快飞越了百丈开外,稳稳落在一艘毫不起眼的无蓬舟上。

    白石没有驭使水妖拖船,以自身妖力稳定船身如履平地,他已经等了半夜,终于等到了迟来的人。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白发赤眸的男子,哪怕周身气机已改变了许多,仍可认出是当年在寒魄城力挽狂澜的妖皇使者,曾经白石亲自送对方离开这里,不止一次设想过再见,却没料到会是这般情景。

    “暮大人,你不该来寒魄城。”白石嘴唇翕动,“妖皇下了密令,整个西绝境都在找你,尤其重点盘查……”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因为眼前这个人看着自己的目光太过怪异,起初是未曾相识般的陌生,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晦涩难明。

    白石微微一怔:“暮大人?”

    “……你今年寿数几何?”

    白石没料到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下意识答道:“六百二十岁。”

    ——“属下白石,生养于寒魄城,迄今七百六十载,镇守此地四百度春秋,追随城主一百二十年,无论此战结果如何,愿为您提枪立盾至死方休!”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脑中响起,伴随着一幕幕细碎画面纷沓而至, 被烈火焚烧的城楼、不断坍塌的雪山岩石、染上血色的一川长河、满目狼藉的战场残骸……

    最后一幅画面,定格在这个羚羊妖将的身上,他已经没了头颅和近半身躯,仅剩的一只手臂仍握着枪,死守承诺地挡在后面,而自己拄着长戟走向更高处的山崖,在听到从城内传来的一阵琴声时稍有驻足,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

    白发男子猛地睁开眼,他捂住几乎要裂开的头,痛苦地半跪下来。

    “你怎么了?”白石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现在更是以为他犯了什么伤病,下意识地想要扶一把,却被反握住了手,连挣脱都不能。

    “我是谁?”他抬头死死盯着白石,眸中似有一片冷铁寒光流转如刀锋,透过肉身割得白石连元神都感到战栗。

    白石只觉得毛骨悚然,他勉强定了定神,看到那双眼里汹涌的神色,思及刚才的异样,猛地冒出了一个念头:“你……都忘了?”

    “告诉我,我是谁?!”

    瞬间爆发的气机仿佛猛虎择人欲噬,白石已有六百年道行,竟在这股无形威势之下被全然压制,他骇然无比,连忙道:“暮残声!你是暮残声!”

    这三个字就像施加绝顶法力的咒语烙印下来,白发男子浑身即将失控的凶戾气息陡然一滞,白石这才看到他的脖颈上已经爬满一道道细如发丝的金色纹路,现在正如有生命般缓缓消退下去。

    他脸色大变,立刻猜到了那是什么东西——白虎法印!

    十年前那场北极之巅大战震惊玄罗,玄武法印失落导致北方吞邪渊遁走的消息更是难以掩盖,故而五境四族很快就得到了归墟魔族卷土重来的情报,可是暮残声与白虎法印之事尚未落定,唯有妖皇玄凛能够受邀前往商议处置,诸般种种秘而不宣,外人只知道暮残声勾结魔族被判处极刑,却不晓得此事还关乎白虎法印。

    白石得知暮残声被判作魔族奸细的时候如遭雷击,他全然不信那只甘以自身引雷劫击杀魔龙的妖狐会与魔族勾结为祸,可是他这点反对在群情激奋的叫好声里微若蚊呐,到后来接任寒魄城主的树仙柳素云更是压下所有声音,不允许城中议论此事。

    他满腔意难平,却也只能意难平,所以在近日得到严查密令后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才惊异于事关白虎法印。

    因此,他今天明明看到了暮残声,虽然不知法器怎会毫无作用,旁人又如何对其视若无睹,仍选择放了窝藏暮残声的商队,自己佯装无异地继续做事,直到入夜才悄然追来。

    可白石没有想到暮残声会忘记了过往,更没想到白虎法印真的在他身上!

    为了恩义,白石可以放走暮残声甘愿领罚,可是作为西绝妖族,他不能放走白虎法印。

    白石来时没有带那特殊法器,此时唯有握紧了自己的兵刃,眼看暮残声仍在失魂落魄,心知是绝佳机会,却怎么也刺不出一枪。

    暮残声一手捂着头,一手撑在船板上,眼前已经看不见白石的身影和这片水光月色,唯有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画面从脑海中掠过,以及一阵阵似有若无的琴声在耳畔悠悠回响。

    上一瞬他看到自己披着大氅立于寒魄城楼,下一刻他又看到自己推开了文书印信,把这座冰雪之城抛在了身后……暮残声觉得自己的脑子被人劈开成两半,往里面塞了截然不同的东西后粗暴地缝合起来,任由那些繁杂矛盾的声色记忆在看似完好的皮囊下冲撞厮杀,根本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

    还有,是谁在弹琴?

    他想找的那个人,又是谁?

    “卿……音……”(注2)

    正当白石咬牙准备动手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暮残声这样呢喃出声,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白发妖狐身躯一垮,倒在了船板上。

    与此同时,在婆娑天内,倚着玄冥木憩的琴遗音蓦地惊醒。

    他捻了捻眉心,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自十年前从另一个自己手下逃出生天,他就频频梦到本该属于对方的记忆,琴遗音知道这是因为当时他们俩的神识几近融合,互相拓印了对方的部分记忆画面,也就抱着探寻别样命轨的心思放任自流。

    今晚这个梦,其实是很平淡美好的——

    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如同幽灵一样站在街头,看着一个个人影从自己身边穿过,直到长街尽头走来了一蓝一白两道身影,这才抬足跟了上去。

    那只大狐狸已然是成年男子的模样,因着天降落雪,便将肩上的厚实大氅披在了另一个自己身上,这才牵着对方的手走街串巷,最终停在了一家酒坊前。

    他们显然是常客,伙计一见便笑开了眼,直接问道:“客官,一坛梅花酒?”

    “是呀。”那只妖狐笑弯了一双眼睛,然后看向身边的人,“卿音,你喝吗?”

    琴遗音看到,另一个自己笑了笑: “我喝你的就行。”

    “嘿,你怎么每次都……”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琴遗音睁开眼,难得有些迷惘,偏生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卷起一道呼唤,直抵他耳中:“卿音……”

    熟悉的声音,如梦的称呼。

    琴遗音下意识地握住那块残骨,然后环顾四周,婆娑天里依然只有自己,那声呼唤也转瞬即逝,根本寻不到踪迹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还没醒梦,直到抬头看到刚才倚靠的玄冥木不知何时又开出一朵花,里面罕见地没有人面,只有洁白如玉的花瓣含着一团金色嫩蕊,煞是好看。

    紧接着,一道细细的血流从花蕊中蔓延开来,滴在了琴遗音掌心的残骨上,渗入裂缝,殷红夺目。

    作者有话:注:出自元稹《离思》。 注2:“卿音”是独创爱称,“卿”代指古代爱人互称“卿卿”且男女通用,“音”代指琴遗音这个名,没错这是一周目时候狐狸对心魔的称呼。 注3:之前有伙伴猜对了,十年熔炼不是抹杀了大狐狸的记忆,而是在重组他的记忆,当然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失忆梗新玩法之记忆糅合重启后开新世界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