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许诺
豢养私兵,以下犯上。
重臣揽权自古有之,谋逆却是不容姑息,尤其犯下这滔天大罪之人乃是当朝国丈、左丞相周桢,而他罪行累累不止于此,更是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魔族勾结作祟,于昨夜逼宫谋反。
幸而周皇后深明大义,救驾有功,又有重玄宫仙师出手伏魔,方才力挽狂澜,不至正统受辱,国祚倾塌。
周桢伏诛,手下私兵亦被斩杀殆尽,其子周烨早因涉事邪器私流暂被拘于獬豸院,周家经营多年的势力已然土崩瓦解,京卫禁军手持令信闯入左丞相府时,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满门上下拿住,正按照谱系追查九族。
外戚势力盘根错节,世家联姻屡见不鲜,由此织成一张大网把控朝野势力,全盛之时能扼龙首,衰败之后便被顺藤摸瓜,即便有负隅顽抗或隐忍蛰伏者,更多是见风使舵之辈,为了脱罪攀咬同僚者多不胜数,多年来积攒下来的隐秘黑暗都被揭发出来,浑如泥沼。
事涉勾结魔族与逼宫谋逆,此时最想将周家赶尽杀绝的人已经不是皇家宗室了。
周皇后以命投诚换来的一线生机,终究葬送在她父亲手里,盘踞朝堂二十多年的周家就像一棵参天大树,自此被拦腰斩断,只待连根拔起。
这场朝会一直持续到晌午,才终于结束。
御飞虹走出宣政殿的时候,阳光落在脸上,刺得她闭上了眼。
“陛下到底是心慈手软。”御崇钊站在她身旁,淡淡地道。
今日御飞云虽然一反多年来的软弱态度,严查周家谋逆,令右丞相叶衡暂代职务权责,按照律法把此案交给刑部司、獬豸院、弘灵道三方共审,御崇钊与御飞虹一同督办,必将查出一番腥风血雨。
但是,他没有当朝废后,更没有将周蕣英除名。
那位真正降生的皇长子已经被送离天圣都,对外只是胎死腹中,别留下序齿,连皇家族谱都上不得,而周蕣英作为元皇后,其父谋逆犯上仍要祸及她身,即便死了也该废除她的凤位,剥度皇后尊荣,后续查办才能从严惩处,彼时不仅是周家满门,更会株连周氏九族。
御飞虹知道御崇钊是什么意思,即便周蕣英最后帮了他们,也无法弥补周家的滔天罪过,须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倘若不能将周家余孽赶尽杀绝,不仅不足以震慑朝野,还会留下祸患。
“没那么简单。”御飞虹闭了闭眼,“周家虽不能留,可它背后牵涉的势力太广,倘若我们从一开始就穷追猛,只会招致反扑,对现在的情况毙大于利,倒不如徐徐图之,左右有你我在旁看着,周家要想死灰复燃已不可能了。”
御崇钊不置可否,问道:“叶惊弦还没醒吗?”
御飞虹的神情凝重起来:“尚未。”
非天尊的一掌,连重玄宫大能都少有敢与之硬接,何况是叶惊弦这点微末道行?倘若他不是医修,倘若暮残声没有及时传送灵力,甚至凤袭寒不在附近……他现在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御崇钊皱了皱眉:“他舍命相救的那个妖修,到底是谁?”
“是我的一个朋友。”御飞虹神色平淡,不经意地转开话题,“叶家三子已折损其一,现在又有一个重伤濒死,如果叶惊弦熬不过这关,恐怕叶相也支撑不了多久。”
叶家虽然是从高祖时期传承下来的世家,奈何经历了降爵继承和前两代帝王对勋贵的压,如今看似爬上高位,实则福运浅薄,一旦叶衡过世而无后继,叶家也就只剩下一个空壳,权力必将重回帝王手中,这也正是御飞虹当年选择扶持叶衡的原因。
御崇钊面露唏嘘,倒也不再话,见到几位宗室官员在旁等待,便同他们离开了。
御飞虹按了按额角,她屏退了护从,独自走出宫门,却见两道颀长人影立于路旁,其中一个白衣负剑的男子正望向这边,龙章凤姿,器宇轩昂。
下意识地,她脸上绽放开笑容,快步走了过去。
萧傲笙远远就见她神色沉郁,知道这场朝会绝非万事如意,可他身为修士无从置喙,只是抬手将她凌乱的额发捋到耳后,道:“我要走了。”
御飞虹的笑容刹那间凝固在唇角,过了片刻才问道:“什么时候?”
“很快。”萧傲笙看着她苍白的面孔,“此番下山的任务已经完成,我等有法旨在身,不能在此久留,中天境的疫病有凤袭寒率三元阁医修负责,我……看见你平安,也放心了。”
“那……”御飞虹笑容苦涩,“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宝镜并蒂开,花萼两相别。
从遇见到如今,他们已经认识了二十年,可真正在一起的时光屈指可数,总是相逢于危难,作别在劫后,每一次的分离都以十年为界,哪怕有灵符法器交流频频,到底算不得朝夕相处。
御飞虹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几个十年,在这一刻她想要让萧傲笙留下来,可是话到嘴边终不能。
“我不知道。”萧傲笙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头吻了下她的眉心,“但是……只要你想见我,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如果是我去找你呢?”
萧傲笙愣住了。
“周家倒台之后,朝堂势力势必重洗,我会全力辅佐飞云坐稳皇位,让他成为真正励精图治的帝王,保护御氏的江山和子民……”御飞虹抬起头,“待我了无牵挂,便去重玄宫找你共度余生……到那个时候,若你风华依旧,而我粉退花残,你还愿不愿意娶我做道侣?”
萧傲笙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你即使老掉牙了,也是我爱的人,我不止会与你共度余生,还要等你的生生世世。”
“你要记得这句话。”御飞虹终于笑了,喜悦的眼泪却夺眶而出,覆盖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惴惴不安。
这厢两人依偎软语,旁边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扰二位,我虽然在这儿杵了半天,可真不是木头桩子。”
暮残声本是来送萧傲笙离开,可他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多余,戏谑的目光几乎化为实质,要将这两人戳成筛子。
萧傲笙一怔之下立刻松手,倒是御飞虹脸皮堪比城墙厚,丝毫不以为意,问道:“你怎么来了?”
“一来送别师兄,二来找你帮忙。”暮残声犹豫了下,“麒麟法印……当真无法动用吗?”
“昨天晚上,我跟七皇叔都已经试过了。”经历了一场朝会,御飞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三宝师在太庙留下了禁制,唯有正统的御氏帝王才能开结界,你若想要一试,我可帮忙服飞云带你进去,不过……他并未得到麒麟法印的认可,你要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
麒麟法印作为天运重器,有别于其他四枚法印,土行源力内敛其中,若是没有印主使用,它就只是镇压气运的象征物。
暮残声眸光微深,他本想什么,却想起刚才御飞虹对萧傲笙的许诺,到嘴边的话再也出不得口,默默咽了回去。
他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了,只是还得请你做个客,向晟王借混元鼎一用。”
“可以,做什么?”
“叶惊弦醒了,凤袭寒正在为他疗伤,需要混元鼎炼化灵药。”
“醒了就好。”御飞虹松了口气,“此事不难,稍后我便去寻七皇叔,只是他的伤势……”
“心肺重创,经脉俱毁,如果不能尽快修复就会落下终身残疾。”暮残声知道心魔压根儿没事,那没心没肺的混球根本不会在意一具肉身,可他并不愿见其如此。
这种伤势对于人族来足够毁去一生,即便痊愈也会留有病根,何况叶惊弦不是嫡子,叶家的未来注定属于叶显荣,而他不同于父亲和兄弟,是个平淡守成的性子,爱好诗词风流,弱于文政武功,难有脱离掌控的时候。
御飞虹心里这样想着,忍不住自嘲地一笑,利害漩涡最能改变人的心性,少时的自己从未想过会变成今日模样,倘若……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御飞虹背后惊悚,在阳光下无端了个寒颤。
离别在即,三人心情都不算好,一直到他们并肩走出宫城,萧傲笙才驻足回身,轻轻拥住御飞虹的肩膀,郑重许诺道:“我在重玄宫等你。”
顿了顿,他又看向暮残声:“你也是。”
暮残声知道他会跟北斗师徒一样暂留幽离山,等待自己追上来一同返回重玄宫,萧傲笙满心为他洗雪,希望他能够走回道途,却不知道这个希望已经是妄想了。
暮残声垂下眼:“师兄,保重。”
湛蓝的剑光冲天而起,刹那间有无数法光从皇城四下亮起,留在这里的重玄宫修士皆受召唤,纷纷御起法宝紧随其后,若这天上不是晴空万里,怕是要重演昨夜那场盛世烟花。
但凡皇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三教九流,皆是当街跪下,山呼神明,拜送仙长,其势之宏远胜天子出巡。
御飞虹微微皱眉,终是没什么,向暮残声点头之后便朝晟王府赶去。
暮残声看着她的背影,脸上那点笑意渐渐没了。
他没有急着回医馆,而是在城里转了一圈,经历了昨夜惊变连连,百姓们至今都有种不真实的错觉,死难者的尸体已经被差役带走处理,伤残之人也都有医者接手,原本繁华喧嚣的街巷难得冷寂,走过好几条街后,才看到了一家开张的酒坊。
暮残声尤爱梅花酒的清冽和后劲,每每心烦意乱时就爱猛灌几口,譬如现在。
等他拎着喝剩下的半坛酒回到医馆时,已经临近黄昏。
凤袭寒已经离开了天圣都,医馆里只剩下宫里派来的太医和叶家本府护从,御崇钊在半个时辰前跟御飞虹一起来过,按照凤袭寒所留书信要求,用混元鼎把配置好的灵药悉数炼化成液,以备洗髓续脉之用。
这个办法能够治愈叶惊弦这副残破肉身,耗时却极长,少也要坚持一年,期间离不得混元鼎相助,如此一来,叶家就欠了御崇钊一个天大人情。
暮残声推开门的时候,叶惊弦正慵懒地泡在混元鼎中,药汤泛着殷红色泽,就像一大块晶莹剔透的血琉璃,映得他发如鸦羽,人若冰玉。
可是暮残声知道,灵气渗入体内的感觉并不好受,须得等到这一鼎药汤变作白水才算暂且结束,只不过这家伙习惯了,不怕疼。
奉命伺候他的两个奴婢早不知被发到了哪里,叶惊弦抬眼看了下他脸色,忽地问道:“你分明想到了获取麒麟法印的方法,为什么不告诉她?”
暮残声毫不意外他近乎全知的能力,只是摇了摇头:“她好不容易放下了,我又何必让她拿起?”
“你认为她的诺言可信?”
“这是我唯一能为师兄做的事情。”暮残声警告他,“你不准做动作。”
“冥顽不灵啊……”叶惊弦将身后仰,“接下来有什么算?”
“我准备往重玄宫走一遭,好歹不让师兄他们难做,也想跟师尊见一面。”暮残声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至于其他……不作多想。”
叶惊弦尖锐冷漠地道:“万一你一去不回呢?”
“不会。”暮残声拭去他额上汗珠,“在这里等我。”
叶惊弦看了他半晌,猛然伸手将他拽了下来,近乎凶狠地撕咬上去,水花四溅。
“我可以让你光明正大地回到重玄宫,保证你顺顺当当地走出来,连同十年前你丢掉的所有都加倍讨回,哪怕三宝师和非天尊都阻止不得……”他定定地看着暮残声,“求我一次,我帮你到底。”
“……我求你。”暮残声缓缓道,“忘了这件事吧。”
叶惊弦一双眼睛顿时变了色,死死盯着他。
“我知你神通广大,相信你能够做到这些,可我不想让你涉险,也不想看你踩着别人肩膀把我送上去。”暮残声捧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卿音,他们是我的过去,你是我的将来。”
叶惊弦忽然不出话了。
他在梦里听过这个称呼,却是他所不熟悉的妖狐对着另一个自己,如今暮残声当真对他叫出这两个字,非但没有牵扯出一段似梦非梦的混淆迷乱,反而有种本该如此般的感觉。
沉默半晌,他哑声问道:“何时动身?”
“后日一早。”暮残声嘴角泛起笑意,“明天是飞虹和御飞云的寿辰。”
御飞虹今年三十有五,御飞云也近而立,他们姐弟俩端得有趣,相差六岁余,生辰却恰好在同月同日,可惜年份时辰皆有差异,以至于飞虹被神谕批命不祥,同岁灾患频发,而飞云却出生在丰收之年,自幼极得先皇宠爱和宗室喜欢,若不是他性情过于绵软,如今得到宗室支持的就不是御崇钊了。
天差地别的两姐弟,到底是一母同胞,关系十分亲厚。暮残声从御飞虹那里得知,当年在她不得不选择远嫁镇北王世子时,正是年幼的御飞云溜进太庙,将密封在结界内的麒麟法相咒偷拿出来转交给她,让她有了在外安身立命的底气。
“诸事未定,寿宴从简,不过恰好时近佳节,明晚会有一场烟火花灯会。”暮残声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我想跟你一起看。”
叶惊弦沉默了片刻,终是唇角微弯:“好。”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看烟花。
这却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
“上次没讲完的……关于我的过去……”他在他耳边近乎呢喃地道,“明天,全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