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麒麟

A+A-

    世上最美妙之物,莫过人心。

    一团血肉充斥着七情六欲,所谓性善与性恶都在一念之间,究其根本,不过是本能与理智永无休止的较量,先天生成的掠夺侵占和后天养成的仁德礼教相互影响,再加上外界的种种束缚,由此形成了一个脆弱的平衡局面。

    现在,琴遗音将这个平衡破了。

    千万株玄冥木在天圣都里肆意生长,使原本虚无缥缈的婆娑天降临于世,绚烂璀璨的烟花被黑暗吞没,冲天魔气将这座城池拉入炼狱,神智不清的人们在短暂慌乱后神智沦丧,随着不知何起的琴声,他们如提线木偶般四下徘徊,更有宫娥与乐伶载歌载舞,琴箫鼓瑟不一而足,旋律节奏却能合至一处,将这摄魂魔音传遍全城。

    人气渐渐微弱,无数狭长裂缝在穹空缓缓扩大开来,从缝隙里伸出无数只阴冷惨白的手,它们将苍穹撕裂,用饥渴贪婪的眼神窥探人间。

    但凡与这目光对视的人,魂魄都与肉身分离开来,玄冥木的根须在城池四下游走,如索命的钩子将这一个个鲜活猎物摄入树里,灵气与树木融为一体,大大的花苞在枝头长出,转眼间勃然怒放,无以计数的人面密密麻麻地挂起,然后都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你输了。”

    四株高若岑天的玄冥木分占四方,细密白弦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琴遗音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双手按弦,脸上仍然挂着温柔如水的微笑。

    巨大的妖狐被弦网紧缚,柔韧难摧的琴弦绕过肢体,单是一只前爪就系有千丝万缕,随着它挣扎动作,琴弦越勒越紧,许多已陷进了肉里,在原本洁白如雪的皮毛上开出纵横密布的沟壑。

    一滴血珠顺着琴弦淌落过来,琴遗音的指尖被烫了一下,他望着那些愈发生机盎然的玄冥木,道:“你很清楚,我有这满城百姓的魂灵为给养,魔力源源不绝,而你下不了手杀光全城活人。”

    “……”妖狐死死咬住牙关,八条狐尾破空而出,化作利刃将琴弦斩断,紧接着化身道体突破重围,搓掌成刀斩向琴遗音!

    袍袖翻飞,琴遗音左手在弦上一抹,骇人气浪霎时扑面而来,暮残声侧身闪至左面,一条狐尾悍然击了过来,却见琴遗音平滑两丈,狐尾险险擦过他的脸。

    掌刀将偌大玄冥木从中劈开,被困在内的魂灵飘荡出来,却没有立刻归位肉身,待到天明日出,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沉溺在梦里,即使你开了囚笼,自己也是不愿醒来的。”琴遗音的目光落在他身后垂落那八条狐尾上,唇角轻勾,“何况,你的时间不多了吧。”

    先前化形时他就注意到了这点,暮残声的妖气虽然强大,收放却不能自如,波动过于强烈,隐有失控之态,而狐尾根处似有脱节,跟不上他的战斗意识,否则刚才那一下就不会落空了。

    “你急于来到中天境借麒麟之力,不只是为了中和白虎杀性,更因你快要进境九尾,现在是紧要关头,贸然爆发妖力会提前引来天极雷劫。”琴遗音屈指勾弦,“这一回,我不会帮你了。”

    无论是万鸦谷的天定劫,还是寒魄城那场天变劫,琴遗音都在暗中助力一把,可这回他们刀兵相向,别是雷劫将至,哪怕天塌下来也得暮残声自己扛。

    暮残声没话,只是垂下头,看了眼覆盖手背的金色纹路。

    他能清晰感受到白虎法印正在蚕食自己,这枚法印的杀性太重,十年煅烧虽然将之与自己融为一体,却不能让他随心所欲地使用白虎之力,这些日子以来频繁动用它,法印的反噬愈演愈烈,今夜心境大起大落,更不利于压制杀性。

    “大狐狸,你是天命杀星,只要挡了你的路,众生在你眼里皆可杀之,这才是你该走的道……可你始终自困囹圄,冥顽不灵,到头来只会被白虎法印反噬殆尽。”琴遗音伸出手,“来,让我帮你。”

    无数玄冥木摇动不休,人面就像花瓣一般随风卷起,裹挟着那些沉溺其中的魂灵,如蚁群一般包围过来,争先恐后地吸食暮残声周身灵气。

    暴戾的力量在体内汹涌,脑中有无数意识在叫嚣厮杀,暮残声盯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面,浑身僵硬无比,他怕自己一旦动了,就会堕入无边血海中。

    人面很快撕开了灵气护罩,狠狠一口咬在他肩头,暮残声双目倏然充血,本能地抬手抓去!

    下一刻,霜寒剑刃乍现,在间不容发之际将那些人面横扫开去,剑鸣声震八方,琴遗音眉头微皱,猛地腾身飞退,只见他精心编织的琴网竟在刹那消弭于无形,连同剩下三株巨木一起不见了踪影,凌空飞舞的无数魂灵如被洪水巨兽,顷刻无影无踪,此方苍穹下只剩一片虚空。

    若隐若现的白雾弥漫开来,琴遗音本能地反手一挡,长弦被一分为二,厉风洞穿了他的手臂,复又兜转而回,原是一柄湛蓝仙剑,凌空与他缠斗起来。

    “师弟!”借此机会,萧傲笙在暮残声面前现身,神色难掩惶急。

    御飞虹素来将宝镜并蒂开随身携带,在察觉到法宝破碎的刹那,萧傲笙便知她这边定是出了大事,可是行过一日,他和幽瞑一行已经到了中天境边界,此番再无传送符相助,要跨越千里折回天圣都谈何容易?

    萧傲笙一路御剑急赶,几乎把全身灵力都倾注在剑上,却没想到会看见这般场景,比起当日非天尊一手造就的人间炼狱有过之而无不及。

    远方天际,隐约可见无数流光飞掠而来,之前撤离重玄宫的众修士正急速赶来,幽瞑与北斗率先抵达,正着手布设阵法。

    心下微定,见暮残声低头不语,萧傲笙追问道:“飞虹呢?”

    未等到回答,一声巨响先行炸开,能够困住伊兰恶相的无为剑意在琴遗音面前竟然不堪一击,被他摄取的魂灵多不胜数,七情六欲皆系于玄冥木中,无为剑意能破其形,却不能阻止妄念死而复生,无数张人面张开口齿,将剑意领域生生啃噬咬开,巨大的冲击波扩散开来,即将抵达战圈的修士们不得不往后退去。

    一道玄黑人影从崩溃的剑域中暴射而出,屈指成爪直取萧傲笙顶门!

    萧傲笙脸色微变,玄微剑横过头顶与琴遗音手掌相接,魔力随之付诸其上,立刻污染了仙剑灵气,发出了“滋滋”怪响,他正待逆转剑刃削下对方手腕,却见琴遗音唇角一挑,笑容诡异。

    与此同时,北斗转头看来,脸色剧变:“心!”

    来不及了。

    一只手从背后贯穿了萧傲笙的胸膛,当他看到那熟悉的金纹,撕心裂肺之痛这才后知后觉地传来。

    他怔怔地侧过头,对上暮残声面无表情的脸庞,那双金眸璀璨如刀尖最犀利的光。

    “师……”萧傲笙张口想什么,却只有鲜血涌出。

    他这辈子深交的人不多,时至今日能毫无防备交付后背的人更少,暮残声毋庸置疑是其中之一,因此他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琴遗音身上,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一招,若不是身为先天灵族,恐怕他现在已经毙命。

    然而,琴遗音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眼见暮残声一击得手,白弦立刻破开玄微防御,灵活地绕过萧傲笙脖颈,只要他屈指一勾,就能将其枭首!

    好在北斗已经赶到,仅剩的左手宛如利刃,将白弦倏然割断,同时萧傲笙反手一掌将暮残声拍开,手臂从胸膛骤然抽离,留下触目惊心的血洞。

    情急之下,这一掌并未留力,暮残声也没有做任何防御,胸骨都被震断三两,整个人滑开数丈,好似不知疼痛般站了起来,却不再往这边看,反而冲向了离他更近的一株玄冥木。

    “暮残声——”北斗想也不想地闪身过去,架住他差点撕开树中魂灵的举动,厉声喝道,“这些都是生魂!你疯了吗?”

    萧傲笙正要动手,却牵扯了伤口,险些从云端坠了下去。

    “无论你们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琴遗音站在远处,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边。

    萧傲笙以剑支身,嘶声道:“你做了什么?”

    “帮他证道。”琴遗音唇角微扬,“既为杀星,怎能不渡杀劫?眼下他被白虎之力反噬,神智全无,会被本能主宰杀尽眼前一切生灵,也不知道天圣都里数十万人,够不够填满这面劫海。”

    北斗立刻抬头,只见天上一颗血红星辰乍现,云气都向它汹涌而去,已经汇成了一个巨大漩涡,气流翻涌如血浪,杀星或沉或浮,一时明灭不定,令人望而生畏。

    比起十年前那场杀星现世,这颗星辰已成气候,随时可能降临人间。神道忌惮杀星锋芒,不敢让其长留于世,可对于魔族来,杀星是不逊色法印的至宝。

    “你身在此间,不怕他要了你命?”

    “我是不死的。”琴遗音竖起一根手指,像一个调皮的孩。

    萧傲笙双瞳骤缩,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顷刻化为瘦弱女孩,哪怕仅在瞬息间又变了回去,仍可辨认出是十年前死在北极之巅的白夭。

    一霎那,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都如潮水席卷而来,萧傲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胸中升起难以抑制的愤怒:“你!是你——”

    “他命中注定是一把神兵利器,既然你们神道不敢用,自当由我们魔族接手,尤其是……仅仅一次参悟,他就能与白虎法印相契,这是多好的机会?”琴遗音舒展着手指,笑得愉悦,“我让他成为杀死元徽的凶手,令他为人间正道所不容,等到他穷途末路,就只能跟我走了。”

    他的声音不大,可修士素来耳聪目明,这一下传遍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这番话。

    十年前那场北极之巅浩劫是所有重玄宫弟子心中伤疤,元徽被杀更是无法忘记的惨案,在场不乏出身藏经阁的修士,现在骤然得知了内幕,目睹那本该骨毁混淆的女孩重现面前,在一片短暂的寂静后,惊骇和愤怒一并汹涌袭上,顿时红了眼睛。

    “邪魔该死!”

    “还我阁主命来!”

    “杀了他!杀了他——”

    不知是谁最先按捺不住,祭出法宝杀向琴遗音,顷刻间千百道流光暴起,恨不能将这罪孽滔天的魔物千刀万剐,只可惜他们虽然悍不畏死,修为差距却不可被意气抹平,但闻一声琴响,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当即倒飞出去,身体虽被同门接住,魂魄却被琴声震了出来,立时被玄冥木吸走,那些树木在整座皇城里疯长,尚存清醒的人十不存三,除了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就只有那些被琴声牵引的乐师仍在忘我弹唱,配合琴遗音奏乐攻击,魔音穿脑。

    群情激愤,唯有北斗眉头一皱。

    他知道元徽被杀一案的真相,甚至已经被幕后真凶拖上战船,对之间种种了如指掌,因此在听到琴遗音的话后不觉愤怒,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荒谬和惊疑。

    可惜现实容不得他多想,暮残声劈手一掌砍在他肩头,险些将他剩下的这条手臂也卸了下来,北斗立刻放出牵魂丝,想要强行突破脑识唤醒对方神智,奈何白虎之力暴戾异常,甫一接触便似有利刃插入头颅,险些搅碎了他自身意识。

    关键时刻,幽瞑从后面杀来,两道灵锁缚住暮残声双手,师徒二人合身攻上,却见暮残声猛地伏身,重新化成了巨大的八尾妖狐,森然冷目一扫,前爪携万钧之力重重拍下,宛如山岳倾塌,北斗见势不妙立刻将幽瞑推开,自己要躲却已来不及了。

    幽瞑被他推了个趔趄,眼睁睁地看着狐爪压下,裂冰玉立刻出手,妖狐即将落下的爪子瞬间被冻结成冰。来不及犹豫,幽瞑指诀一变就要碎裂寒冰,却见一道冷芒破空而至,竟是萧傲笙趁此机会插入战局,曲肘一扫将北斗撞开,无为剑域再度展开,想要将妖狐困入其中!

    “住手——”北斗惊魂未定便见此景,顿时如遭雷击,须知萧傲笙重伤在先,他的剑意也未大成,现在强行以领域封锁妖狐固然能阻止对方大开杀戒,却会让那些暴走的力量冲击自己,下场必死无疑!

    这一点,萧傲笙不是不知道,他也不是不怕死。

    可他不能因为怕死,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生死刹那,时间格外短暂,又仿佛格外漫长,眼看杀星离地越来越近,萧傲笙来不及想任何事情,他只是举起了剑,遮天白雾骤然降临,宛如苍天降了一场霜雪。

    “轰——”

    巨响轰隆,地裂天崩,狂风倏然汇聚成龙,一双澄黄巨目在风雾中乍然亮起,满地砖石纷飞如屑,遍体褐色的麒麟法相破土而出,在千钧一发时撞开了八尾妖狐,浑身鳞甲炸起,头上一双鹿角聚起灵光,猛地爆射出去,将妖狐轰开数丈远。

    与此同时,雪亮长戟挡在萧傲笙面前,将玄微剑重新压回鞘内,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独臂女子的背影,双眼发热,喉头哽塞。

    这一刹那,整个战场寂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看着那只大如山阿的麒麟,它就像擎天神柱倏然立于此间,撑起了即将坍塌的苍穹,澄黄色的灵光以麒麟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迅速扩散,大地仿佛活了过来,张开了无数血盆大口,将占据了整个天圣都的玄冥木陆续吞没,黄沙遮天,巨木地陷,房屋楼阁却没有受此影响,连同里面的人都被一层层石壳包裹起来。

    眨眼之间,偌大皇城变作了坚石堡垒,密密麻麻的土刺石矛暴射而出,数不清的精怪从山峦、地下爬出,自四面八方向皇城聚拢过来,不知是谁高喊道:“麒麟现世!诸将召来!”

    眨眼间齐声共呼,直如平地惊雷,盖过了此间所有声音,这声音伴随地动浩浩荡荡地传了出去,华光冲天,震撼云霄。

    御飞虹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萧傲笙呼吸一滞,他知道御飞虹狠辣果决,素爱她的干脆利落,却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如同覆雪大地般冷硬,冰封了所有温情。

    下一刻,御飞虹踩着麒麟法相一跃而起,长戟轮转如满月,眨眼欺近八尾妖狐,麒麟蒙她心灵感应,立刻扑上与妖狐缠斗,两个庞然大物在云海间逐战厮杀,搅碎漫天云影,然而她初得法印,只能靠着麒麟法相咒借用麒麟之力,根本不能与暮残声相比。

    眼看杀星即将降临,远方天际突然飞来一面七星玄色旗,见风即长,瞬间遮天蔽月,旗帜边角翻卷不休,将红云漩涡尽数搅散,杀星披沐流火砸在旗面上,暴戾的力量在高空炸开,疯狂撕扯着旗帜,想要破除这层障碍与呼应自己的肉身相合。

    “那个是——”眼见远方云端立着一道熟悉人影,幽瞑立刻认出是司星移,当下与北斗对视一眼,师徒二人同时变换手诀,其他千机阁弟子皆受召令,迅速归位,他们先前仓促布置的阵法接连启动,三才位合入九宫星,庞大阵图覆盖全城,合力助司星移阻截杀星。

    趁此机会,御飞虹弃了长戟旋身冲上,右手屈指成爪,在狐尾凌空下之前,聚集麒麟之力落在了妖狐头顶!

    “万炁化灵,道应吾行;静心明性,还真归一。神台明净,识海澄明;魂魄常驻,智慧永清……”

    她把所能调动的麒麟之力毫无保留地倾注下去,杀星之厉远超她承受上限,若是与白虎法印合二为一,后果不堪设想。

    “碍事。”一声冷喝,琴遗音在御飞虹背后现身,远处围攻他的众修士这才发觉战圈中央乃是一株玄冥木,心魔的幻法冠绝当世,即便他们封闭五感,也不能杜绝心上纰漏。

    仅是片刻差错,再想回援已然不及,白弦绕过御飞虹脖颈,随着琴遗音手指勾动,血珠渗透出来,眼看这颗人头就要滚落尘埃。

    “铮——”

    利器切割琴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琴遗音这次没来得及回头,霜寒戟尖已经从他胸膛洞穿而出!

    心魔没有真实的肉身,自然也没有热血,玄冥木的根须从伤口处滋生疯长,将饮雪生生拉拔出去,几乎撕裂了琴遗音半个胸膛。重玄宫的修士们终于看清了他本来面目,这美若天人的魔物只不过是空有皮囊,伤口暴露出来的内里空空荡荡,只有看不穿的黑暗。

    “可惜了……”琴遗音低头看着妖狐渐渐褪去金色的双眸,“差一点,你就能入我魔道。”

    雷火飞散,妖狐化形,暮残声探手接住饮雪,他看着御飞虹身下那只麒麟,一时不知该什么,唯有将目光转回,定定看着琴遗音。

    在暮残声清醒之后,来势汹汹的杀星陡然一滞,终是在众人全力阻挡之下,不甘不愿地飞回天穹,隐没于层云间,等待下一次降临时机。司星移收回七星旗,眨眼便御风而至,所有修士业已围拢过来,四面八方皆是法宝瑞光,雷龙电蛇在天际奔走,一些游散的魂魄也被灵气净化,原本狰狞的面容渐渐柔和,以一种虔诚的姿态跪地伏首。

    天上地下,只剩下最后一棵玄冥木立于战场中央,那些神态百变的人面如同被风吹落的花瓣,一片接一片地凋零,却并非化为乌有,而是连带寄生其中的魂灵一同飞起,融入到琴遗音体内,修补了他身上可怖的伤口。

    司星移看着这一幕,忽地想起多年前自己做过的那个梦,下意识摸了摸已经空无一物的左眼。

    婆娑天也好,玄冥木也罢,得好听点是伴生,难听些便是附庸,琴遗音能够用它们创造出一个由执念组成的世界,也就能把付诸其上的所有化为己用,包括他们这些玄门修士,但凡心有妄念,都是他随时可以取用的养料。

    他一己之身在此,胜过千军万马。

    “……你到底想做什么?”

    暮残声踉跄了两步,白虎之力猝然反噬几乎掏空了他全身真元,琴遗音知道他此行目的为何,也清楚他现在的弱点,若是没有御飞虹和司星移及时赶到,恐怕他要杀光这里所有生灵才能清醒过来,彼时别是玄门正道,整个天下都容不得他,而他也定然不会放过自己。

    因此,即便到了这个地步,暮残声也不相信琴遗音会如此对他。

    立场相对的人彼此交托信任本就是千难万险之事,哪怕尚未泯灭的杀性正在撺掇很火高涨,他仍在竭力保持冷静,倘若心境再崩溃一次,那才是大难临头。

    “我以为你很清楚……”琴遗音只手按弦,用一种温柔得令人发寒的语气道,“我要你亲手斩断前尘,我要你众叛亲离,我要你折堕成魔,我要你沉沦归墟,永世不得翻身……他们不能给你自由,我才可以。”

    话音落,漫天风云雷电汇聚成一张巨大无比的人面,取代天空俯瞰人世,细碎的裂响接连发出,那是苍穹逐渐崩塌的声音。

    黑暗、腐朽、疯狂、执迷……世间一切负面之物,都在天空解体时逐渐暴露出来,原来那不染凡尘的苍穹幕后也是如同归墟一样幽冷阴暗,就像被扯落了圣洁外衣的妓子,展现出本来面目。

    所有人仰头望去,眼中倒映出来的面孔越来越大,它在接近这个人世,嘴巴向两边裂开,咬碎了高耸入云的山峰和高楼,碎石乱瓦滚落砸下,更多的山体和建筑消失在巨口之中。

    “去——”

    御飞虹单手掐诀,脸上青筋毕露,麒麟法相身躯再度暴涨,向着这张人面悍然冲去,萧傲笙想也不想地将手抵在她背后,众修士一同输送法力,饶是如此,麒麟法相仍被一寸寸往下沉去,黑云压城吞没了所有光明,恍如末日来临。

    “咻——”

    一片黑暗中,突然有寒光乍现,分明那样微不足道,却在此刻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即将吞噬整座皇城的人面,在碾压半截城楼后戛然停滞,聚拢的云气如流星飞散,陆续重回天上,浓烈的魔气在众目睽睽下烟消云散,浑浑噩噩的人们逐个清醒过来,就连那棵伫立在天地间的玄冥木也从根系枯萎,朽木被火焰包裹,正烈烈燃烧。

    饮雪戟尖横过,琴遗音的人头飞了起来,在暮残声眼前身首异处,尚未落地便化为两团黑暗粘稠的影子,重新糅合到一处,眨眼便不见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谁都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谁最先欢呼起来:“魔头死了!魔头被斩杀了!”

    “死得好!”

    “该杀!”

    “……”

    这不是暮残声第一次看到琴遗音死亡,却是由他亲自动手。

    以他们的立场和关系,终会这样的一天,只是没想到会如此猝不及防地来临,暮残声以为自己会哭,会颤抖甚至崩溃,可实际上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仿佛那一戟不止斩下了琴遗音的头,也劈开了他自己的灵魂。

    唯一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是那人消失前留在他心间的最后一句话:“你可以回去了。”

    是啊,他可以回去了。

    琴遗音将杀死元徽的罪名包揽过去,为他洗清了十年罪名,以天圣都一战令无数修士与百姓见证了他诛魔卫道的功绩,让御飞虹欠下他难偿因果,若她成为麒麟之主登基为帝,只要御天皇朝一日尚存,整个中天境都会是他的后盾,而重玄宫经此一役后,必会将他带回原有的正途轨迹。

    从此之后,哪怕是净思都不能再任意操控暮残声的人生。

    他以这样的方式,帮他拿回了本该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那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又一次骗了所有人。

    暮残声口中喷出鲜血,握戟的手终于松开,他整个人也从云端坠落下去,幸亏被司星移驾云接住,却见他双目紧闭,已经不省人事。

    “不妙。”司星移抬眼看了看天空,隐有雷声响起,滚滚乌云正在聚集,分明是雷劫将至,然而时机掐得太准,现在渡劫十死无生。

    正在犯难时,背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你与幽瞑带他去城郊山上,布阵拖延劫云成形,本座稍后会来为他治伤。”

    司星移回过头,眼中精光掠过:“拜见尊者。”

    静观微微颔首,目光在暮残声身上一扫,便转向了御飞虹。

    萧傲笙将御飞虹拉到了玄微剑上,顾不得自己的伤势,伸手要去查看她的断臂,却在即将触碰之前被她一手挡住。

    这个动作让萧傲笙心下沉入谷地,他抬眼看着面无表情的御飞虹,用力抱了上去,声音沙哑:“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紧紧抱着她,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在这一刻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惧,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如果在这个时候松了手,他就永远失去她了。

    御飞虹能感受到从他胸前渗出的血迹濡湿自己的衣襟,那样滚烫的热血灼得她撕心裂肺般疼,她伸手去擦拭溅在萧傲笙脸上的血迹,却把眼泪都逼了回去,后退一步,挣开了他的怀抱。

    仅此一步,咫尺天涯。

    “对不起……我不能去北极境找你了。”

    御飞虹缓缓转过身,将麒麟法印握在手中,巨大的麒麟法相跟在她身后,越过无数神情各异的修士,一步步走到静观面前。

    她将法印举过头顶,双膝跪在云上,向静观低下了从不认输的头颅,一字一顿地道:“人法师在上,如今邪魔乱世,人间苦难,御氏飞虹忝为现任麒麟之主,恳请人法师收我为徒以镇中天太平!”

    萧傲笙的眼睛骤然红了,他张口想要呼唤什么,声音甫一涌上喉头便已破碎不成,北斗的手死死压在他肩上,阻止他想要冲上去的举动。

    静观朝这边看了一眼,唇角缓缓上扬,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将整个天圣都收入眼底,早在麒麟法相现世之时,已经有许多人朝这边聚拢过来,欢呼雀跃,喜极而泣。

    麒麟对于人族来,不只是祥瑞,更是太平盛世的象征。

    即便满城遭劫遍地狼藉,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死伤难计,只要有这个希望,剩下的人都能活下去。

    静观俯下身,亲手托起了御飞虹,笑道:“善!”

    作者有话:

    《中天境》篇章结束。 这个篇章的剧情比较复杂,简单来就是非天尊本来跟阿音串通好了,两个方案各自负责一个,利用周家扶持新朝的方案失败后立刻转为计划二,所以非天尊撤离天圣都顺势引走重玄宫的人,而阿音留下来推动晟王翻脸以夺麒麟法印,同时一石二鸟,刺激大狐狸心境失守,让白虎之力反噬,有了这场滔天血业,他就再也无路可走,这样一来归墟魔族通过计划二直接获取麒麟、白虎两个法印还附带一个天命杀星。 然而,阿音这个坑货从一开始就没算让大帝如愿,他在得到计划二权限后立刻跟人法师静观勾搭上了,用这次机会把罪名揽到自己和魔族身上,用保全法印和推动御飞虹上位为代价换取静观的交易,连杀星身份也被阿音过了明路,静观会在这一战后把狐狸重新带回光明正道上,而重玄宫知道魔族对杀星的图谋后,哪怕不愿意也会将狐狸纳入羽翼下,届时天法师和人法师达成共识,哪怕净思再想用狐狸都要顾忌重重。 这就是阿音对狐狸“你可以回去了”的意义。 至于飞虹跟师兄……番外四你们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