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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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创造永生不死的神明,需要三个必备条件,即得天独厚的人族道体、蕴含神魂的灵元以及不死之心。

    选择拥有不死心的优昙尊作为孕育神明肉身的母体,若成功便能一举双得,关键是如何在遵守赌局规则和避免优昙尊探测的双重限制下一步步落定棋子,是故常念与优昙尊缔结契约之后,按照规则为彼此留下一日时间处理事宜,优昙尊折返归墟,常念却回到北极之巅,向满天星图睁开了眼睛。

    在契约结成刹那,常念与优昙尊的命轨就交缠在一起,原本被优昙幻法遮掩的轨迹从此在天眼中无所遁形,即在游戏开始之前,常念已经以此为始,推演出了全部可能发生的走向,并且择定了其中一条路作为定标。

    常念预见了优昙尊选择自己掌控多年的浮梦谷作为转世之所,将投生为辛氏第三代族长的嫡长女,显然是将与归墟魔域相连的浮梦谷作为退路,而他不仅不能提前对浮梦谷下手,还得尽量远离此地,以免横生枝节。于是,常念观测气运,决定投生在东沧沈氏,不仅赌局契约会在冥冥中将他们联系起来,更因这一族尚不成气候,却会在不久之后发迹,他占了沈氏族人的血脉,就要担起振兴一族的重任以偿因果,而沈氏一族虽有大运偏无福祉,大起之后必是大落,注定会被世潮淹没匿迹,免教后人追溯。

    各自选择了转世身份,记忆将会在赌局开启时彻底封存,常念深知优昙尊不是安分守己之辈,她那镇守归墟的兄长更非善类,他没再做多余的事情,只将道衍神君的灵元取出,埋藏在东沧潜龙岛中心聚灵处,即为他所推演出的沈氏兴亡之地。

    此夜过后,天法师便在北极之巅长眠,优昙尊留得以假乱真的幻影欺骗天下耳目,一道一魔转世为人,浮梦谷辛氏多了位族长嫡女,东沧沈氏终得长子。

    辛芷天赋异禀,能通花鸟之语,极受族长爱重,七岁起便被作为下任大巫祝精心培养;沈檀生而知事,于巫医声乐大有造诣,年纪轻轻就成为族中栋梁。一晃十余载,他们天各一方未有交集,各自为家族亲友殚精竭虑,直到沈檀十八岁前往北极境问道修行,不料在浮梦谷外撞上邪魔噬人,他出手相助却未想受难女子原是魔物故意放出的诱饵,手臂被她咬破沾染上魔毒。

    沈檀掌毙了魔物,身上却没有能解魔毒的药物,他本可向浮梦谷求助,又担心自己将魔气带入谷中殃及无辜,索性以真气硬撑着,绕行山道避开旁人,未成想被辛芷捡走。

    辛芷不是没见过外人,可浮梦谷彼时因为香火道法闻名于世,前来投奔交好的人大多心怀鬼胎,哪怕防守愈发严苛也挡不住八方来人。因此,她在沈檀受伤时就已目睹,本想着是一场苦肉计,直到看见沈檀绕行远走,这才动了救人的心思。

    沈檀素来沉默寡言,仿佛百丈崖上一抔冰雪,于苦寒中坚守着孤傲,即便面对族人也不轻易相求,而辛芷看似热情随和,实则凉薄多疑,她看多了色彩鲜艳的画皮鬼,就格外喜爱这份玉雕骨。

    鲜少出谷的巫祝传人,应沈檀所邀前往北极境,而他跋涉千里破关问道,却把来之不易的《忘生忘我经》赠与辛芷以谢恩情,自己只刻走了三本咒书。

    距离天法师以《忘生忘我经》点化灵族的那场盛典结束不过二十年,时人对这份真经封为灵族至典,片语残篇都可视若珍宝,何况是完整一卷?辛芷固然救了沈檀一命,向他索要报酬却只是个出谷同行的法,没想真占他这份便宜,更不愿沾染大因果。

    沈檀闻言眉眼微弯,难得开了个玩笑:“原来在下的命这样不值钱啊。”

    他这一笑,就如芳菲覆白雪,霎时从寒冬迈进了春晓。

    辛芷忍不住道:“你竟然是会笑的。”

    “喜怒哀乐俱是人之常情,在下自然也不例外。”沈檀将玉简推了回去,却将剩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浮生本倥偬,缘至幸三生。

    沈檀护送辛芷回到浮梦谷,他们本该从此分道扬镳,然而就在辛芷即将走入山林时,她驻足回望,轻声道:“三年后的四月十九,是我二十一岁生辰,亦是我接任大巫祝的日子,你会来观礼吗?”

    不等沈檀回应,她又道:“浮梦谷的大巫祝虽不严禁嫁娶,却是终生不可再出此地半步,我从也被拘着,尽管应有尽有,唯独少得自由。此番多谢你带我远行,一路山水都映我眼中画在心底,可惜我帮你挑的那本琴谱尚未精研,只盼你三年后再来一趟,好生弹首曲子给我听。”

    沈檀心里就像被蝎子尾蛰了一下,又疼又麻,到嘴边的婉拒咽了下去,郑重应了她,然后就听辛芷曼声一笑,如穿花蝴蝶般消失在林中,只留下一串羽花铃抛落在他掌心。

    他揣着这串羽花铃,如握着伊人柔荑,魂牵梦萦地回了东沧境。

    三年时间并不长,却发生了很多事情,最重要的莫过于沈檀集众家杂学之长,创立声乐咒术作为家学,选择族中悟性上佳的年轻子弟传授功法,让一个底蕴稀薄的家族拥有了自己的传承,并在今年初下了震惊东沧境的功绩。

    东沧境水木丰茂,越是靠近海域越是灵气充沛,不仅宗门世家在此修行,邪祟怪物也爱在此兴风作浪,位于沧澜海域中部的潜龙岛本是毓秀之地,却被一群魔修占据近二十年,他们劫掠杀戮无恶不作,附近的家族不敢招惹,大宗门没有足够的好处也不肯为此伤筋动骨,直到二月初二,两名沈氏女童被岛上魔修所害,落得一死一残,即将接任族长的沈檀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放此事,竟是带人上了潜龙岛,以回声留魂之法使魔修内乱,推演出敌情事态,提早在四面设下陷阱,以不到百人的力量将这上千名魔修斩尽杀绝,一战惊艳。

    潜龙岛自此成了沈氏族地,大家都欣喜若狂,感恩沈檀为家族带来的改变,而沈檀摸出了三年来不曾离身的羽花铃,想着那个即将到来的约定,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那一段不到百日的相处,在他心里种下一截花枝,它本应在离开树木后朽烂,却因这个约定得沐雨露,在三年间生根抽芽,开出了愈加鲜艳惑人的花。

    桌上木简刻着他写了三年的琴谱,沈檀将羽花铃攥在掌心独坐至天明,最终下定了决心。

    沈檀推迟了继任典礼,搭上前往北极境的商队去赴约,所带不多,尽他所有。

    辛芷等来了沈檀,男子未负约定谱出了那首琴曲,却不是为贺她将任大巫祝,而是明心求娶。

    浮梦谷里无论辛氏族人还是外人,都指着沈檀讥笑不已,他只看着辛芷,冷漠如常的眼眸里满盛唯有她才能看懂的情绪。

    父亲要将他赶走的时候,辛芷开口道:“让他先弹给我听。”

    七弦动,天籁临,一曲毕,心意尽。

    容华灼灼,奈何夭夭。

    再美的事物都有凋残之日,纵是天人亦有尽时,生命无论长短,只计枯荣明暗。

    辛芷笑出了眼泪,她越众而出,脱下法袍告罪父老,愿应沈檀之求。

    她的父亲大动肝火,辛氏族人哗然不休,浮梦谷里闹得不可开交,可这些压力都由沈檀一肩顶住,在她应下那一刻,她就是沈檀的妻,东沧沈氏未来的族长夫人。

    沈檀没有过花言巧语,他只许给她一句誓言:“尽我此生,绝不辜负。”

    辛芷终是远嫁东沧。

    沈家多年落魄,族中多为内配,她是唯一远嫁来的外族人,哪怕不摆架子,仍是与沈家人格格不入,彼时家族刚开始发迹,沈檀接任族长后忙得焦头烂额,辛芷也就帮他一起理潜龙岛事务,故而数年下来都未有子嗣,只收养了那个被魔修祸害的女孩做义女,起名沈箬。

    沈箬被魔修拔了舌头,还残了一条腿,因年纪受不住巫药,只能变成残废,直到辛芷将她收养,用香火道法向她亡故至亲借了血气重塑躯体,这才让她痊愈。经此一遭,辛芷动了心思,她跟沈檀商议净化潜龙岛,这里毕竟被魔修盘踞多年,风水地灵都被败坏不少,沈檀只能以阵法隔离清浊,辛芷却能用香火净化污秽,也算一件大好事。

    于是,沈檀逐步开放原本被封闭的几处禁地,辛芷发觉魔修筑巢的中心区乃是岛屿聚灵处,便在那里开坛点香祭祀天地,香火烟气自此四溢,经久不散。

    埋在地下的灵元受香火感应,化为一股精纯的元气悄无声息地融入辛芷体内,此事过后不久,她就有了身孕。

    成亲多年终有子息,沈檀与辛芷都不胜欢喜,然而胎儿从母体汲取养分生长本是常态,可辛芷腹中孩子有些异常,安静得近乎死胎,对母体的索求却近乎吞噬,无论怎样的膳食都不能满足胎儿的需求,辛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繁花一样艳丽的女人在短短数月间变得干枯,若非还有一个大肚子,她简直就像一根干柴。

    沈檀虽然想要能够传承骨血的子女,却不想辛芷出事,可此时落胎更容易一尸两命,唯有想方设法补足灵气让辛芷顺产。为此,沈檀不仅屡次出海搜集灵物为她滋养身体,每晚更将自身灵力灌输过去,并且选择岛屿灵脉中心为阵眼,在那地下紧急修筑了薪宫,重重叠叠的聚灵阵将四方灵气汇集于此,尽全力保证辛芷顺产。

    饶是如此,惨变依旧发生在潜龙岛。

    十月初七亥时三刻,辛芷突感发作,被送进薪宫生产,这个过程不仅痛苦万分,更异变迭出,最初是被聚灵阵引来的灵气超过阵法载力后尽数爆发,整个岛屿气机立变,前所未有的酷寒骤然降临,以潜龙岛为中心,四方海面迅速结冰,水中生灵毫无预兆地被冻在其中,岛上草木枯萎,鸟兽横死,沈氏族人大多及时躲进屋里受到符纹庇佑,却透过门窗缝隙看到来不及躲避的人如被抽干气血般迅速衰老干瘪。

    那个孩子出生需要的灵气,远远超乎沈檀预料,更恐怖的是他尚未出世,却像是已有意识般疯狂吞噬着灵气,聚灵阵分明已破,仍有源源不断的澎湃灵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这种异象惊动四野,仿佛天地宝物将出,引得四方正邪都朝潜龙岛赶来。

    沈檀是辛芷的丈夫,更是沈氏的族长,他让堂弟沈庭安抚族人,以最快速度启动护岛结界,令众弟子严守阵位,自己则守在最重要的聚灵地,双手抚弦,声震百里。

    这是沈家进入潜龙岛以来,渡过最漫长也最恐惧的夜晚。

    沈檀的声乐之术无愧当世一绝,他将自己作为结界支柱,以琴声为兵卒,直到天降破晓,竟无一人能闯入潜龙岛。

    第一缕光落下,冰雪就像幻觉般迅速消融,盘踞在潜龙岛上空的澎湃灵气轰然四散,围攻整夜的修士们终于不甘离去。

    当最后一个人离开,沈檀也崩断了最后一根弦,耗尽最后一丝心力,鲜血从指腹破口溢出,凝了半张琴。

    就在此时,薪宫终于传出了消息,沈庭的妻子明烛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是母子平安。

    沈檀终于笑了,问道:“阿芷……她还好吗?”

    他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声音也很微弱难听。

    明烛捂着嘴拼命不让自己哭出来,哑声道:“嫂子、让你赶紧……赶紧过去,儿子等你……起、起个名字。”

    “是儿子啊……” 血迹斑斑的手按着断弦,沈檀有些烦恼地想,也不知道这孩子以后长得像他还是阿芷。

    希望是像阿芷多一点,免得她一看到就会想起他,徒惹伤怀。

    沈檀想要起来,身体却像生了根一样,他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往日清冷如仙的男人形如一具皮包骨,已经没有一点力气。

    阳光有些刺眼,风也过于冷了。

    沈檀脑海中就像走马灯一样闪现过去的一幕幕,发现他这一生算得上波澜壮阔,只是那些最美好的回忆,无一不是关于辛芷的。

    只可惜,他跟辛芷有那么多回忆,却没有时间留给自己的儿子。

    “……叫,沈问心。”沈檀的眼神逐渐涣散,“问天问地,不如……扪心自问。”

    这个孩子生来就不寻常,今后怕是要遭受许多非议,只恐命途多舛祸福难料,更不知他会变成怎样的人。

    他只愿他这一世能够问心无愧。

    “族长——”

    沈庭带着一众弟子匆匆赶来,就听到明烛骤然爆发的哭声,他心头一跳,抬眼只见沈檀还盘膝坐在原处,头却已经垂下了。

    沈问心的诞生之日,即是沈檀的忌日。

    一身缟素的辛芷抱着襁褓站在棺木前,她闻惯了香火纸钱的味道,从未觉得如此难受,眼睛里血丝密布,却没有哭。

    沈问心也没有,的婴儿还未睁开眼睛,也从来不哭。

    直到辛芷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给丈夫的棺木覆上第一抔土,淡红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北极之巅,沉眠多年的天法师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