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凋残
子时正。
笼罩朱雀城的结界早已破除,四方军队会合有三,唯独南门负责拖住罗迦尊,大雾覆盖了这一方战场,在死伤殆尽之前,无论正邪都不能逃出半步。
修士御剑而出若鸷鸟,又在下一刻被鳞爪劈空压下,骨肉碾碎成尘,血火交融的光影舞动在森寒巨目中,魔龙的瞳孔微微收缩,一点寒星在眸中陡然放大,眨眼逼近!
腥风平地骤起,化作无数利爪将迷雾撕扯成絮,魔龙在千钧一发之际偏过头去,剑光擦着眼睑而过没入雾气里,散碎白雾又汇聚成形,但凡深陷其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烟锁烽火,雾笼凄惶,白衣剑修就如一片云朵隐入雾里,悄无声息地来到魔龙头顶不到五丈处,长剑褪去蓝光,沉默地对准龙首,随着狂风大作,剑锋下落!
忽地,朱雀城内爆发出一声巨响,不知何处陡然绽放万丈红光,狠狠刺破穹空,无形的力量如波浪般冲击开来,剑锋被迫偏移开去,反叫魔龙察觉踪迹,长尾兜转而来,一把将白衣剑修的身影散成雾。
这动静非比寻常,鏖战双方都为之一震,魔龙发出一声高亢龙吟,撼动天地俱颤,在场魔族随之咆哮,爆发出仿佛山呼海啸一般的气势,它们如得号令迅速变幻阵型,不再一味阻挡,反而主动冲入玄门战阵厮杀纠缠,眨眼间难分敌我,而魔龙身躯发出一阵爆响,一瞬变回人形,拼力一掌抓住直刺而来的剑刃,不顾剑锋穿掌而过,硬生生将持剑者入城墙,本就布满裂纹的城楼立刻倾塌,压碎不知多少血肉。
趁此机会,罗迦尊飞身落在城楼废墟上,反手化出一道令牌,脚下猛然一震,刹那间地裂数丈,废墟与土地一同坍塌下去,露出一个十丈见方的巨大地洞!
变故惊住在场所有人,但见一只剑炉从地洞中盘旋升起,下方还有无数金光如风筝线般攀扯其上,罗迦尊一脚踏在炉边,染血手指在令牌上一抹,厉声喝道:“天地同生,日月昭昭,朱雀涅槃,业火成象——开!”
话音未落,乱石炸开,一道白影如皎月出云般持剑刺来,瞬息已至,罗迦尊被这一剑贯穿肩膀死死钉住,可他仍是晚了半步。
早已熄灭的炉子刹那复燃,火光炸开,一声刺耳至极的狂鸟尖啸从地洞下骤然传出,一瞬间席卷四野,远远回荡。
火焰顺着金线蔓延开去,眨眼不到就烧毁了附着在末端的符咒,无数金色咒纹在熊熊烈焰中燃烧成灰,金线次第崩断,剑炉已经变成了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向着下方轰然坠落!
白衣剑修脸色剧变,想也不想地飞身去推,罗迦尊的龙尾却在这一霎爆出,死死缠住了他的腰身,周遭离得较劲的其他修士见状,浑然不顾生死扑了下去,欲将剑炉推出轨迹,可是无论道行高低都引火烧身,伴随着连声惨叫,剑炉坠入了下方水潭。
一瞬间,天地间万籁俱寂。
下一刻,整座朱雀城都为之战栗,尖啸声越拔越高,倏然刺破耳膜,无论修士魔族都是耳鼻渗血,蔓延在大地上的血水、空气里少得可怜的水分乃至沙漠里常见的荆棘树,俱在一霎那蒸发消失,大地在颤抖中龟裂,岩浆从缝隙里涌出,一团殷红如血的火光从地洞下霍然亮起,隐约可见不死鸟在火焰中张开双翼,即将挣脱囚笼!
三道符纹腾空而出,一为天云、二为山峦、三为人像,正是三宝师当年留下的封印,仅仅一个呼吸不到,三重图腾依次消失,火光暴涨,烈焰冲天!
“轰——”
无比炽烈的火焰化为成千上万只凶兽从地下奔涌而出,草木土石一瞬成灰,通体血红的不死鸟睁开双目,火焰凝成的羽翼倏然伸展,随着它一飞冲天遮蔽穹空,大雾与黑暗都被烈焰焚烧,天空与业火炼狱似在此刻地位倒转,不死鸟张口尖啸,将一幕烈火热浪带回此世!
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片火红!
这不仅是封印千年的朱雀烈焰,更是朱雀法印的焚天领域!
它的啸声尖利怨毒,残缺的传承让不死鸟在漫长时光里烧尽了理智,它在这方寸之地压抑了太久,甫一见天日,就要焚毁万象!
火浪如潮,道也好,魔也罢,都在骤然爆裂的业火中变成一块块熊熊燃烧的焦炭,有人飞上高空欲躲开烈焰,就有无数火光化为飞鸟紧追不舍,一边捕食猎物,一边将火势蔓延到天上,远远望去,仿佛绽开了一朵巨大无比的业火红莲。
罗迦尊离得太近,在烈焰冲出地穴的刹那,他的身影就被彻底淹没。
当他睁开眼睛,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天空依旧是火红颜色,入目所见尽是烧焦残骸,土石已经炭化,整座朱雀城都被付之一炬,屋舍街道化为乌有,仿佛这里亘古便是荒漠,从不曾存在过任何东西。
开战之前,欲艳姬就将朱雀城里一半兵力秘密传送出去,留下的不过四五万,玄门攻城则有近十万众,可到如今,他连一具尸体都看不到。
天下众生无计量,能在朱雀焚天域里活下来的却屈指可数。
罗迦尊身上烧伤严重,血液都好像变成了岩浆,灼烧着他这副残躯,他上半身还是人形,下半身已不受控制地变出龙尾。
坤德令还在他手里,只是早已化成一把铁水。
它不仅是地法师的象征,更是蕴藏大地精魄的神器,即便道魔殊途,但有坤德令在手,朱雀烈焰就不该伤到他半分。
可罗迦尊现在重伤濒死。
坤德令被污染了,附着在内的地灵不复存在,只剩下烙印表面的咒文作为钥匙,它能开启朱雀门,却会在这之后变为废铁,罗迦尊只能凭借魔龙之躯硬生生抗下朱雀烈焰。
他快死了,却还不想。
无论作为眠春山神,亦或者魔龙罗迦,他这一生拥有的实在太少,到现在仅剩的这条命,也是生母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不管落到何等境地,他都要活下去。
罗迦尊吐出的鲜血很快被蒸干,他在这一刻孱弱如凡人,烧伤摧毁了他大半理智,只能凭借求生的本能一点点爬向朱雀门,地洞下岩浆般的流水已经重归明澈,焚烧天地的不死鸟收敛羽翼,变成凡鸟大,趴回漂浮在洞口上空的火焰巢。
他向不死鸟伸出手,那火红的鸟儿抬眼看来,似乎被气息吸引,扇动翅膀落在他掌心,却在他收拢五指时,溃散成红色碎光。
一同溃散的,还有这摇摇欲坠的天地。
“你输了。”
倾塌的城楼拔地而起,消失的尸骸重现面前,适才在他面前被火焰吞噬的白衣身影缓步而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伤痕累累的他。
罗迦尊的喉咙像吞进了一块火炭:“你……是……”
他轻笑一声,指尖在下颌一抹,这张脸就如面具般坠地破碎,身影也似水光般荡漾扭曲,原本神情冷漠的白衣剑修眨眼变成眉目倾绝的蓝裳心魔。
“对,是我。”
琴遗音俯下身,他背后溃散的世界彻底消失,变成一本烧焦大半的书册坠落在地,又被另一只手捡起。
青木看着损毁的《钟灵册》,又看着满目狼藉的战场,神情复杂,一时无言。
罗迦尊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弥天幻境。
琴遗音不知如何洞悉了欲艳姬的谋划,遂将计就计,服青木将玄门兵力分化开来,大半蛰伏在魔族大军所在,只有不到万人作为诱饵前来攻城。按理来,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很快就会被识破,奈何琴遗音幻术卓绝,青木又手握《钟灵册》,上载玄罗五境风光,以入微秘法截取天下山川一道生气,可谓在这本书里就有一个缩的玄罗人界。
在战争开始之初,青木就躲在暗处将画在《钟灵册》上的朱雀城解放出来,而琴遗音利用幻法操控五感修改虚实,假扮萧傲笙缠住罗迦尊,一步步把控战争节奏,让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中从真实步入幻境。
这一场惨战,其实是在幻境里展开的。
《钟灵册》与玄冥幻法合力,虚与实的界限变得格外模糊,罗迦尊能感知到欲艳姬那边的动静,按照计划提前开朱雀门,破封烈焰却是冲入幻境里,现实中的朱雀城只在最初受到一霎波及,紧接着琴遗音退出幻境,始终守在外面的青木关上《钟灵册》,幻境立刻闭合,以玄冥木在外构造第二重幻境作为缓冲界,如此接连消磨朱雀之力,直到《钟灵册》被毁,玄冥木无力支撑,幻境终于崩溃,被困其中的朱雀法印这才回到人间,火焰依旧未熄,到底熬过了最初的爆发,不死鸟恢复理智,自主收敛力量。
幻境里的修士魔族都在烈焰中化为乌有,除却罗迦尊外无一生还,饶是如此,这等伤亡仍要比预期的任何一种结局好上太多。
朱雀门就在不远处,不死鸟飞回水潭,浑浊的岩浆变得通红透彻,乍看仿佛流动的火晶石。
罗迦尊却已不能抵达那里了。
“欲艳姬终究背叛了你。”琴遗音看着他掌心残留的铁水,“她做这一切只为了罗迦尊,可你本不是他,也不想摒弃自我,彻底成为她所爱的那个他,注定会被放弃。”
自岚长老死后,坤德令就落在罗迦尊手里,期间只借给了欲艳姬,能做下这种手段的人不作他想。
对于欲艳姬来,在最初那位与她共度八千年岁月的魔尊死后,所谓“罗迦尊”就只是空有其名,她会臣服于每一个顶着这项名头的大魔,也就代表她随时都能放下,然后去选择下一个罗迦尊。
甚至……当他把力量分给了她,若是此战胜利而他葬身业火,欲艳姬就能名正言顺地取代他。
龙尾蜷在地上,罗迦尊用尽力气才撑起上半身,直视琴遗音:“……动手吧。”
琴遗音唇角微挑:“你甘心去死?”
罗迦尊嘲讽地看向他,目光一扫青木:“你们会放过我?”
斩草除根这个道理,无论正邪都该明白,何况他现在全无反抗之力。
青木也是这样想的,他抬步准备上前取下罗迦尊的头颅,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从影子里爬出来的玄冥木根须缠住了他,元神似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除了眼睛还能看,一句话也不出。
“他们不会,可我能。”琴遗音没有回头,他动用了太多魔力,玄武寒气侵蚀太深,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变成了青白色,还有触目惊心的冻伤。
罗迦尊默然片刻:“原因,条件。”
“杀非天尊也好,攻朱雀城也罢,我虽与玄门合作,到底还是为了自己,没想过真做什么弃暗投明的大义之举,他们也不会接纳我。”琴遗音漠然道,“道魔开战,双方都无法回头,与其让你死在这里,使欲艳姬继续做我的绊脚石,我宁可留下你。”
罗迦尊笑了:“你想做归墟大帝?”
“不,我只是不想让道衍继续赢下去。”琴遗音凝视着他的眼睛,呼吸如冰,“杀了欲艳姬,我送你回归墟做大帝。”
心魔很清楚,欲艳姬会与他为敌,可这位罗迦尊不会。
非天尊已死,若欲艳姬亡于南荒,他与罗迦尊达成合作,就可继续做归墟的魔罗尊,毕竟魔族从来不在乎是非对错或礼义廉耻,只有弱肉强食与成王败寇。
琴遗音终有一日会上问道台,或许那只狐狸会愿意陪他流亡至此生尽头,可他想要的不是共死,而是同生。
他必须要赢。
苍凉战场上有热风刮过,青木屏住呼吸,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场交易进行,直到罗迦尊抬起手,与琴遗音击掌为誓。
他对欲艳姬的确有留恋。
可这点感情,比不过虺神君印刻在他脑海中的记忆,比不过他曾因她而经历的痛苦,更比不过她的背叛。
借出坤德令,此战全力以赴,已燃尽了罗迦尊对欲艳姬最后的信任与感情,抵消十年患难不弃。
击掌刹那,黑色的图腾在他眼中浮现,仅仅一瞬,便溃散开来。
魂契破裂。
琴遗音站起身,指尖在虚空中划过,漆黑的空间裂隙乍现,归墟特有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隐约可见蛰伏暗中的无数双眼睛。
罗迦尊吞下他递来的丹药,龙尾变回双腿,支撑着他缓缓走向裂隙,就在即将迈入通道之前,从后方远处传来龙吟声。
一条与他化形几乎完全相同的魔龙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背后有无数剑光魔影追逐缠斗,正是欲艳姬拼命赶来。
罗迦尊这次没有再等她。
他转过头,眼中残留的黑色咒纹彻底消失,抬腿迈入通道,裂隙合拢,消失在原地。
“不——”
欲艳姬嘶声呼喊,她的声音再传不到罗迦尊耳中,魂契破碎带来的反噬几乎在瞬间席卷全身,大脑似要裂开,元神一寸寸溃散。
下一刻,湛蓝剑光裂天而至,人间一片空茫。
萧傲笙倾力一剑穿透了龙身七寸,巨大的魔龙从天坠落,砸在地上时变回了欲艳姬本相,她匍匐在地,玄微从背心贯入把她死死钉住,她的眼神开始涣散,仍不罢休地抬起颤抖的手指,想要撕裂空间,追上他的脚步。
裂隙只出现了一瞬就消失。
鲜血淋漓的手垂落在黄沙中,再也没有动了。
琴遗音终于解开了束缚,青木浑身一震,他该立刻与同道会合,将剑锋对准这个两面三刀的魔物,可是当他看到琴遗音接下来的动作,又不出话了。
那些从罗迦尊掌心滴落的铁水,并没有被热力蒸发。
琴遗音的手指轻轻一动,铁水又变回了坤德令。
“你……”青木怔怔地看着这块令牌,“它不是毁了吗?”
琴遗音嗤笑:“坤德令是地法师伴生之物,比当年的空蝉镜也不遑多让,哪有这样容易被毁?”
“那欲艳姬……”
她是真的背叛了罗迦尊吗?
青木想问这句话,却发现自己不出口,也根本没有意义。
琴遗音与他擦肩而过,合上欲艳姬死不瞑目的眼睛,任她化为烟雾随风散去,间或掺杂了几片残花。
当日心魔不惜暴露行走也要去见罗迦尊,并不是为了争取合作,因为他知道那还不到时机。
欲艳姬以为那张面具挑起了罗迦尊的记忆,她深知眠春山那场阴谋是自己与对方之间无法弥补的裂隙,一旦真相揭晓,她不敢赌这十年感情在仇恨面前的分量,以她的性情,势必将刀锋调转。
可她不知道,罗迦尊在这之前已经回想起了过去。
藏在面具里的,是欲艳姬自己的心魔。
她刻意忘掉的曾经,将在现实龟裂之际重回梦里,愈是留念过往的尊上,便会对现在的罗迦尊生出隔阂,而这样的转变势必成为一只推手,影响到正在彷徨的另一方,只需要一些微不足道的手段,就能摧毁他们之间华而不实的一切。
始于算计,终于背叛,哪怕有欺骗而来的感情作为维系,斩断它也只需一张假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