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坤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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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了吗?”

    一片冷寂的黑暗里,暮残声就像是漂在死海上的一具浮尸,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疲惫如浪潮般席卷了他的意识,从水下伸出一只只看不见的手,争先恐后地想要把他沉底,直到这道声音忽然响起,把他从地狱拽回人间。

    暮残声睁开眼时,只觉得恍若隔世。

    长明灯的烛光幽幽映下,风华不再的地法师依旧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当看到他脸上最后一道金纹退回颈下,净思似是终于满意了,难得俯身向他伸出手,暮残声下意识地搭住那微凉指尖,紧接着又猛地缩了回去,只手撑地摇晃着站起,脸色苍白,神情难看至极。

    他终于都明白了。

    那些在很多年前就开始纠缠他的荒诞怪梦,一个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无数次徘徊于悬崖边缘的宿命转折……暮残声一直以为那都是劫后余生的心悸妄想,即便与现实极尽相似,已经亲身经历的事情绝不会被噩梦影响,只要能够分清现实与虚幻,坚定信念与勇气一路向前,终将走向光明。

    可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所谓“噩梦”才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自以为爬出命运陷阱的他们不过是濒死困兽做了一场空想,现在这个世界已经是道衍神君启动九曜轮后创造的幻界,虺神君、萧傲笙、御飞虹、幽瞑、凤云歌……他此生相知相遇的这些人,几乎都早已逝去或面目全非,甚至连他自己都只是心怀不甘的亡魂执相。

    那个真实世界,就是他曾在芥子之境里匆忙踏过的天地冰棺,它封冻了万象,困锁众生,把那些鲜活的魂灵一个个在九曜轮下碾碎消化,只剩下满地粉碎不堪的枯骨,等待最后与日月同葬。

    “寒魄城战前,我在你身上下地印,让你不至于被白虎法印夺走全部魂魄。”净思漠然道,“没想到你在终战时出了意外,险些没能完成献祭,不得不选择兵解,导致本该一分为二的魂魄再度裂开,胎光主神由法印核心所摄取,命魂被地印截下带回我手,剩下的都附在饮雪之中,随着战局休止而音讯全无,使我的布局一度停滞不前。”

    暮残声也没有想到。

    那一夜过后,他知道无论此战结果如何自己都会一去不回,本不想让更多人枉付性命,可诚如他所,寒魄城并只属于自己,他可以慨然赴死,却不能阻止其他人为家园粉身碎骨,唯一能够对得起这些将士城民的,就只剩下热血燃尽这四个字。

    因此,当姬轻澜服凤袭寒带人赶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拒绝他们参战。

    祖宗向来是平时乖巧关键时倔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暮残声又不能出他与净思的后手,费尽口舌也不能把他劝走,直恨不得将其敲晕丢远,最终还是凤袭寒出面把姬轻澜按在城里,换成由他自己随行。

    彼时凤袭寒不仅是东沧凤氏族长,更是静观首徒,在人族之中风头无两,与暮残声的关系又向来不错。大敌当前,暮残声没有别的选择,想着带上他好歹能够多救回一些将士,便同意了。

    此外,暮残声也有私心,凤袭寒不只是曾经与他出生入死的朋友,又是姬轻澜选定的道侣,既然他的死亡已经预定,总要有人看住姬轻澜别跟琴遗音一起发疯,祖宗修为虽高心眼儿太直,落不好就要走入歧途,而凤袭寒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在那场血战里暮残声始终把凤袭寒护在身后,尽全力保证他能带着更多将士活着离开战场,直到他强弩之末无以为继,决意开启白虎天诛域拖群魔一起下地狱,八百十个都不亏本,再多一些成倍赚,给他陪葬的魔族越多,其他人就越安全。

    不料,灵力提升到中途猝然断开,元神内府为之一滞,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背心就是一凉,一把利剑从心口贯穿刺出。

    如果没有地印在心脉间挡了一下,暮残声连兵解都做不到,更别完成魂祭。

    比穿心一剑更痛的,却是在他意识到背后之人是谁的时候。

    那一刻无数激烈感情汹涌齐上,比起愤怒更多的是不值,在知道凤袭寒就是非天尊之后,暮残声立刻明白了对方的阴谋杀机,正因如此,他才为姬轻澜不值。

    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素心如意所化的灵剑不仅锋利,更会吞噬活物生气,即便暮残声立刻将剑刃反震出去,心上血洞也不能愈合,他很快会死在这里,地印争取来的那点时间只勉强够他走完最后一步。

    于是暮残声调转戟尖,漉血无数的饮雪戟发出一声哀鸣倒刺而回,将它的主人钉死在冰壁前,猝然爆发的白虎之力撕裂了这具残躯,漫天风雪化为猩红,最后一次开启了白虎天诛域。

    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残念驱动饮雪爆射而出,如附骨之疽般追上了凤袭寒,即便后者没有死在那一戟之下,饮雪也会融在体内至死方休,这是他留给轻澜的线索,希望祖宗能够远离对方。

    可惜一切都事与愿违。

    收回了附着在残骨中的那份魂魄,暮残声对姬轻澜和凤袭寒在他死后发生的事情了若指掌,他觑了凤袭寒的手段,也低估了姬轻澜的决绝,更没想到净思在这之中扮演的角色。

    “……你有不止一个办法可以达到目的,为什么要利用轻澜?”

    “在那之前他已经发现真相,我只是提醒他想起来。”净思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杀死凤袭寒也好,夺回饮雪和青龙法印也罢……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果他在清醒之后依然甘愿活在梦里,我也不会再干涉。”

    “可你骗了他!”猛然抬头,暮残声一双金眸冷冽如锋,手掌卡住净思的脖颈将她抵在石壁上,“你告诉轻澜这个第四界不是幻梦而是重生,你骗他只要愿意牺牲就能挽回悲剧,你让他成为九曜轮下的第一个祭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你的第二颗棋子?!”

    到最后,他从怒不可遏逐渐变得泣不成声。

    姬轻澜,这个由天煞鬼婴化形的孩子,连平安出生的机会都没有,过了近三百年浑浑噩噩任人役使的日子,被他从废墟下面挖出来时还只会张嘴咬人和嚎啕大哭,他把他一点点拉拔大,一天天看着他从连句人话都不会的鬼头变成风姿无双的青年,名为师徒情同血亲,暮残声把自己不配拥有的都给了他,希望姬轻澜能够活得比他幸福,才算不辜负这来之不易的人生。

    可姬轻澜的结局是什么呢?

    他爱上了披着人皮的魔头,饱尝七情八苦,在谎言与虚幻之间困兽犹斗,在失去至亲之后又亲手弑杀挚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恨和痛苦。

    凤袭寒死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不知多少人在痛骂非天尊之余同样唾弃姬轻澜,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在合道之前,净思找到了姬轻澜,问如果你能够重生到过去,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那个傻孩子,我的一切。

    然后,他将残骨交还给净思,孤身闯上问道台,抛下余生与未来,血溅九曜轮,抢在第四界创造之前将魂魄依附其上,等到九曜轮终于转动,他将回到一生之初,取代了曾经的自己,竭尽全力去改变未来,试图以一己之力与神魔抗争,浑然不顾即便命运转折,等待他的也只有死局。

    可暮残声从来不认为,姬轻澜欠了他什么,更不值得用一生去还,沉重得让他难以接受。

    “我虽然与道衍神君定下契约,能够在合道后保留记忆进入第四界,但是在时机成熟之前,我不能贸然脱离命定轨迹,否则会惊动失去真实世界记忆的常念和静观,由此衍生出更多变数。”明明身处弱势,净思仍然看不出半点狼狈,她用干枯细瘦的手指将暮残声的手掌一点点掰开,目光冰冷,“姬轻澜是三界中唯一修炼《奇门天香册》的鬼修,能与神道香火呼应,借此躲避九曜轮的封印,而他又与你们因缘匪浅,很多事情他更方便去做,我只能选择他。”

    干涉天选明主之考、推动暮残声与御氏结缘、提早放出琴遗音、接近非天尊占据先机、阻止剑邪现世、妨碍冥降重生……这些事情姬轻澜都做得很好,而他作为违背法则进入第四界的异数又会引走此间常念的部分注意,让净思能够有更多机会去做一下只有她能办到的事情。

    若不是中途姬轻澜因为对琴遗音无法释怀,从而被伊兰恶相影响心智,让净思不得不提前终止与他的联系,这颗棋子本该用得更久。所幸在毁棋之前,姬轻澜终究帮忙完成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反杀凤袭寒,诛灭非天尊。

    如果非天尊不死,即便他们最后从道衍神君手里夺得九曜轮,也很可能会重蹈覆辙。

    “可是他死了。”暮残声握紧拳,“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回来了。”

    “我过,世事难两全。”净思冷漠地道,“这就是我当初不告诉你的原因。”

    “那么妖皇是你的第三颗棋子,对吗?”暮残声深吸一口气,“你用轻澜牵制天命,人世的布局还需另做算,而人族受静观掌控,你无法保证此事不会被第四界的静观洞悉,于是将目光投向与我息息相关的妖族……妖皇玄凛彼时虽然衰败,可第四界的时间会回溯到千年前,他道行高深手段非凡,又是妖族之主,对五境势力格局有着极其重大的影响,只要他肯帮忙在暗中引导人族走向正轨,天下局势势必大变。”

    两个世界的记忆全部融合,很多曾经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都一清二楚,玄凛该是在很早之前就被净思唤醒了真实记忆,以他对苏虞和妖族的用心,即便知道此世虚幻也会为此倾尽所有,而苏虞的微妙态度也有了解答——狐王心细如发,何况是面对与他千年相伴的妖皇,由此窥探出部分真相也不奇怪,可他在真实世界里早已死去,在知情刹那即要面对残酷过往与随时可能化为乌有的未来,暮残声作为被净思选中的破局者,如何能让他不心生芥蒂?

    毕竟这场遮天之局的结果,谁都无法保证,如果他们输了,就连这最后一点温暖也会烟消云散。

    “你利用了所能算计的一切……”暮残声定定地望着她,“当年你对我,常念抹杀了全部支流去保证河里的鱼最终游进他所期望的大海,可你这样的做法与他有什么分别?”

    “我将河道从废墟中重建起来,给了游鱼选择入海还是分流的机会,最终能够去往何方皆看自身造化。”净思垂下眸,“从头至尾,我试图全盘操纵的只有你,而你也是唯一不在我掌控内的棋子。”

    暮残声冷冷反问:“弟子该感到荣幸吗?”

    “重来一次,你比之前更加叛逆放纵了。”净思轻咳一声,脸色似乎更白了一些,“但是,你做得很好。”

    她这么一咳嗽,身体不自主地颤了颤,好似即将熄灭的风中残烛,饶是暮残声现在满心复杂,也不禁看得皱眉。

    “你到底怎么了?”这个问题暮残声一开始就想问,却被净思抢了先,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问出口。

    “事无圆满,纵使机关算尽也难免有所疏漏。”净思看着自己枯槁的手掌,“我只是……到极限了。”

    在九曜轮拨入正轨之前,此世终究只是一个幻界,随着指针逆向而行,被困其中的众生都会在不知不觉间耗尽魂力,即便是三宝师也不例外。

    真实世界里的常念抢在道衍神君之前推演出九曜轮与第四界的秘密,静观在遭到凤袭寒背叛之后一度跌落深地狱,最终被常念与净思联手带出吞邪渊后达成和解,答应以身合道成全九曜轮,条件是让净思必须在第四界里帮他改变人族命运,并为此开麒麟法印核心,唤醒御飞虹残魂,使其能跟暮残声一样借助法印在第四界里重现,而不仅是九曜轮缔造的幻象。

    常念与静观做到了他们力所能及,而净思身为这场布局真正的操控者,必须保留完整记忆进入第四界,等于她是唯一始终清醒的存在,不仅要再次与同修分道扬镳甚至为敌,还要同时承载两个世界的重量,彼世十载,此世千年,一面是寒冷死寂的真实,一面是波澜壮阔的幻境。

    她不会停滞不前,却终有不堪重负的那天。

    净思扶着石壁缓缓站直身体:“琴遗音这次提早进入转变期,势必引来常念与道衍神君的追杀,我将坤灵符托苏虞转交给你,助你们离开潜龙岛,便是在明面上跟他们为敌。”

    暮残声神情微变,突然发现了一个先前忽略的事情——他跟琴遗音在南荒境待了近十天,除了开朱雀门时引来天劫,道衍神君与天法师始终没有再出手。

    “你——”暮残声一个箭步冲上前,试图将《浩虚功》真气传入净思体内,却发现她的经脉细弱如枯草,根本承受不住外来真元,俨然是衰竭之态。

    天人五衰,油尽灯枯。

    “我将乾坤逆转,封锁了天净沙,为期十日。”净思的声音沙哑疲惫,“朱雀法印本就是属于沈问心的东西,琴遗音一旦有心要得到它并不困难,十天时间够你们得到朱雀之力,让琴遗音蜕变成能够与道衍神君相争的伪神……可我没有想到,棋差一招。”

    她选在这个时候发作,无非两个原因,一是时机成熟,二是大限将至。

    为了达成最终目的,第四界的发展轨迹以二百九十年前为转折点,无数命运在连环影响下发生转变,朝着净思希望的方向延展而去,但与之相应,九曜轮的运转速度也会加快,所有妄图改变命运的人都要与时间争命。在真实世界里,晷针离象征归零的终结点只差不到一星的距离,换算到第四界,就是只剩不到一百年时间。

    最让她措手不及的是,道衍神君抢在朱雀法印认主之前开两界通道,把人性尚未凝聚齐全的琴遗音拽入那个让他无法接受的真实里,将琴遗音直接逼到悬崖边。

    暮残声成为琴遗音的心魔,这件事是一把双刃剑,那将是支撑琴遗音继续走下去的诱饵,也会变成摧毁他的陷阱,净思在布局时利用前者,道衍神君破她的局便用了后者——祂让琴遗音在直面残酷后又无能为力,从而选择自囚梦中。

    “……琴遗音是决定成败的最终一环,如果没有他,再无谁能够取代道衍神君,而他若是人性残缺,也无法将九曜轮从逆向拨回正轨。”净思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苦笑,“我想以朱雀法印唤醒他的心,用剩下全部时间让他感悟七情六欲与众生百态,却没料到会是这般……”

    黑暗猝然降临,掐灭了即将燃烧起来的火星。

    琴遗音拒绝了朱雀法印,即便心脏重现,却是生于绝望,负面感情吞没他的意识与理智,让他拒绝世界与众生,只肯活在自己编织的幻梦里,他若不愿意,谁都不能将他唤醒。

    即便暮残声从梦里逃了出来,梦境自身也会顺应琴遗音心意,幻化出新的暮残声,如此循环往复,他只会永远沉溺下去。

    净思终于站立不住,背倚石壁缓缓坐了下去,洞穴里陷入一片死寂。

    “最后的办法是什么?”暮残声单膝跪在她身前,“你在这个时候来找我,把全局谋算和盘托出,我不信这只是失败者聊作慰藉的倾诉。”

    “之前过,我要你唤醒饮雪,然后……杀了我。”净思似乎是真的没了力气,声音越来越低,“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孤注一掷了。”

    “赌什么?”

    “赌琴遗音会在归零之前醒来,并且蜕变成一个真正知冷暖、明世情的新神。”净思抬起头,“但是,这有一个前提。”

    暮残声隐约嗅到了一丝血腥味,他沉默了片刻:“道衍神君必须在此之前陨落,你来找我……是要我弑神?”

    “你觉醒了全部记忆,属于你的力量都会合二为一,加上白虎法印,比萧夙当年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还不够。”净思慢慢攥在他的手,“你还没有彻底开启杀星天命,无法真正达到弑神境界。”

    “开启天命的条件是什么?”

    暮残声这样问,心里却已经猜到了答案——杀星天命源于虚余,祂是兵祖亦是杀神,斩杀包括自己在内的四十九位神明以证道,而第一位陨落在虚余剑下的阳神太初身为其父自愿赴死,明杀星天命自弑神而始,以弑神为终。

    时至今日,三界只剩下道衍神君这一位神明,其次就是身为半神的三宝师。

    净思来找他,不只为了帮他恢复记忆告之真相,还为了给他开锋。

    “你向来聪明,何必在此时明知故问?”净思淡淡道,衰老的她在坐下来后不再具有那样慑人的压迫力,变得与凡间老妇一般无二,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滑落鬓前,干枯发皱的皮肉再无灵蕴光泽,让暮残声恍惚间想起了当年埋葬洞中枯骨时的情形。

    “……我不可能对你动刀。”暮残声深吸一口气,他的确想要摆脱净思的掌控,也为对方的种种隐瞒利用心生芥蒂,可到底天地君亲师,如果没有净思,世上或许也就没有暮残声。

    如果他能狠得下心伤害净思,早在当初两人翻脸时就该下手,何必等到一百年后让她来寒魄城劝自己去送死?

    净思抬起眼:“当断则断,切勿心慈手——”

    “你教我的,片刻不敢忘。”暮残声断了她的话,眼中涌上有些失控的愤怒,“可我是你的徒弟,不是你的傀儡,更不是一把没有心的刀剑!”

    “愚蠢。”净思冷漠地道,“你是我最冥顽不灵的弟子。”

    “你也只有我一个徒弟。”暮残声这样着,在脑子里飞快将情报串联组合,试图从中找到其他办法。

    可是净思这一次依旧没有给他选择。

    那只被净思攥住的右手,突然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动,没等他下意识抽回,手掌就被一股温热液体濡湿,有什么坚硬如剑的东西刺入他手背,指尖猝不及防就破开了一团跳动的血肉。

    冷情肃杀的地法师,原来有一颗这样炽热的心。

    她原来,还隐藏了这样的力量。

    暮残声怔怔地低下头,看到净思单手攥住他右手腕,整个手掌都没入了她的胸膛,而净思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变化,目光里还含着一丝对他的怒其不争,以至于让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她用自己锻造的神兵,洞穿了自己的心脏。

    他张了张口,喉咙却被什么堵塞,一个字都不出来。

    没有血如泉涌,只看到细碎的淡黄色光点从心口破洞里溢散出来,像夏日飞舞在山野间的萤火虫,似乎被长明灯所吸引,化成一道碎金光缕向上飞去,火焰将它们映得格外温暖,仿佛是微露时的华阳初晖。

    “你是我最愚钝顽固的弟子……”净思慢慢抬起头,用微微发颤的苍老的手轻轻抚摸他的眼角,抿成刀锋的唇一点点软化上扬,“不过,你也是我唯一的骄傲。”

    两世千年,净思始终把最美好的假象给外人,用最残酷的真实面对暮残声,却在最后一刻出了这句话。

    暮残声浑身僵硬地跪在原地,声如蚊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什么,净思却像是听懂了一样,冰雪融化的眼里荡漾开些许微光,唇角笑意清浅。

    生命的步伐永远停在了这一刻。

    净思坐在石壁下,唇角微勾,双目轻阖,仿佛是跋涉万里的苦行者终于抵达终点,自此卸下重担,得以好梦长眠。

    洞穴里越来越温暖明亮,地法师生于大地,自当归于大地,除了这一具残躯,其他所有都溃散成光赠予地上万物,攀附在石壁上的无数枯藤,在沉睡千年后终于苏醒,重新焕发出点点新绿,明明洞口已经被巨石挡住杜绝声色,即使此刻正是隆冬时节,可暮残声在这一刻听到了万物复苏的声音。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证死亡,却是第一次领悟到何为向死而生。

    直到很久以后,暮残声才缓缓收回手,被断骨刺破的手背已经愈合,连一滴血都没有留下,死亡的冰冷与血腥仿佛都不曾存在,只有些许余温残留在手上。

    手指下意识滑过眼角,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但没有悲痛或落泪,反而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

    或许他也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暮残声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最后一点碎光消失,才俯身心地将她抱了起来,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转身向洞口走去。

    挡在前方的巨石忽然无声移开,温柔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照亮了不知在外等候多久的那道身影。

    暮残声嘴唇翕动:“……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