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月色溶溶,银光泄了一身。
后园中,两个身量相当的男子一前一后地走着。
凌孤月走在前头,身后的人却迟迟不见跟上来,便主动放慢了步子。
沈落在后面闷声喊道:“师兄。”
凌孤月脚步微顿,心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回头道:“怎么?”
沈落看着他夜色中皎洁如月的脸,抿唇道:“刚刚我见到了葛三叔。”
凌孤月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们是刻意地避开我?”
沈落摇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你刚离开,葛三叔就来了……”
凌孤月想了一会点头道:“既然他有心瞒我,必是不愿意将你们的谈话告诉我……算了,我也不想你为难,左右就当没发生过,只是你们隐瞒的事,迟早有一天我一定会知道。”
沈落低头苦笑道:“抱歉。”
凌孤月眨眨眼,道:“没什么,你是我师弟,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你。”
沈落听他如此,不禁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半晌。
凌孤月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算什么时候离开?”
沈落垂眸道:“明天就回去。”
凌孤月道:“怎么这么着急?”
沈落摇头道:“再有数月武林大会就要开始了,诸多弟子还要多加练习,我怕我离开得久了他们懈怠……况且,屏川还有一些要事要处理,那日昭阳看到的生人还未找到,须得留心。”
凌孤月点头道:“师父曾经一心想让我们为他争口气,可惜我一直对武功不上心,总是让他失望……”
沈落忙道:“师兄已经够好了,换了旁人,连屏川心法的入门都不一定能领悟。”
凌孤月微微一笑,视线落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行了,不必安慰我,我并不在意这个,屏川有你便够了,明天我送你到城外。”
沈落抬头,握住他的手道:“师兄,跟我一起回去吧。”
凌孤月道:“我跟林珏还有约,暂时不能回去,且再等我几日。”
沈落叹了口气,“师兄……”
凌孤月后退一步,展眼四顾,似是开玩笑道:“以前从未下过山,如今方知山下的世界着实还不错,我都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沈落皱眉道:“不过是乱花迷眼,有什么好的?”
凌孤月笑道:“起码这里人多,热闹。”
沈落回道:“师兄若是嫌屏川冷清,秋后多招点弟子便是。”
凌孤月却摇头道:“弟子多了也不好,走到哪里他们都只会一脸恭敬地喊:‘师叔’,还不如街上一个吆喝着卖烧饼的老头儿。”
“那就在山下建一座镇,无聊了便到镇上逛逛。”
凌孤月笑着看向他:“师弟,没想到你还是那么恋家。”
沈落脸色微变,别开脸沉声道:“师兄,我并不是恋家。”
凌孤月只当他面皮薄,笑道:“罢了,明天还要早起,今晚早点回去休息吧。”
清,天色尚早,街道上还没什么行人。金陵城的主道上,两匹骏马疾驰在宽阔的石板路上,踏出急促的马蹄声。
马上端坐着两个俊美异常的年轻男子,一人红衣,一人黑衣。
黑衣的那人面容冷峻,红衣的却是一脸轻松,还哼着时下的新鲜曲。
出了城门,两人下马,沿着一条古道并肩走了起来。
走了良久,路的两侧渐渐多了些荫天大树,黑衣人低声道:“师兄,别送了。”
沈落停步望着前路,眼中闪过一丝不舍。
凌孤月亦停下步子,“也好,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去吧。”
沈落回头望向他,“师兄,过几日我便来接你。”
凌孤月心想:过了初一也就差不多了。于是点头应道:“放心,到时候我坐船回去,你不必再来一趟了。”
沈落不语,见他耳边的鬓发被风吹的有些凌乱,伸手替他理了理,而后轻声道:“师兄,保重。”
凌孤月笑道:“你也是。”
沈落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凌孤月,抖抖缰绳,朝着远方驰去。
凌孤月目送他消失在了漠漠林霭之中,这才转身策马离开。等到了疏影楼,早已有人候在门前候着自己。
“绯衣公子!”赵意欢今日穿的依旧像只花孔雀,精神抖擞,见了凌孤月眼里一亮,忙迎上来。
正巧这时凌孤月呼停了马,单手撑着马背,轻松一跃,连风带起衣角的动作都显得那么英姿飒爽。
赵意欢不禁心旌摇晃,惊奇道:“公子还会骑马?”
凌孤月颔首道:“以前稍稍学过,很奇怪吗?”
赵意欢连连摇头,“不奇怪、不奇怪,我也一直想学骑马,只是没有人教……”
“来日方长,赵公子迟早能学会的。”凌孤月将缰绳递给门前的厮,和他一起进了楼。
一位姑娘迎面走来笑道:“赵公子,再有半个月就是赵老爷的五十大寿了,不知到时候公子会送什么寿礼?”
赵意欢拍了拍脑门道:“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上次准备的玉观音被一个疯孩碎了,还没来得及再买一件呢!”
凌孤月见他一脸着急,不紧不慢道:“还有时间,再准备一件就是。”
赵意欢看向他,“绯衣公子……”
凌孤月断他道:“快到初一了,疏影楼姑娘们要还登台献艺,这几日有些繁忙,就不陪赵公子出去了。”
赵意欢只好讪讪地点头,“不劳烦绯衣公子了……若是疏影楼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我一定尽力帮忙。”
凌孤月笑道:“那就先谢过赵公子了。”
赵意欢声问道:“不知那天我可否过来?”
“到时候会邀请令尊来,赵公子若是愿意,也可以一起过来。”
赵意欢一副老鼠怕见猫的表情,连连摇头道:“我就不跟我爹一起来了,平时他要是知道我来烟花柳巷之地,一定会骂我!”
凌孤月道:“这里并不是别人以为的那种不堪的地方……”
赵意欢忙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自然知道疏影楼是个干净的地方,可是我爹虽然疼爱我,但对我也是最严格的,他一向不准我去酒楼歌坊。像燕子坊……恐怕他会更生气。”
凌孤月眉头微挑,点头道:“令尊也是用心良苦,可以理解。”内心却腹诽:赵秋山自己就是个色中饿鬼,却要求儿子不近楚馆秦楼,真是可笑。
凌孤月在楼中待了几天,这几日林珏没有让人来找他,赵意欢也没有来过,因此倒也清闲。有时他会沿着燕子坊一路逛去,回来时从不空手,有时拎回些糕点,有些带回些精致的糖,都分发给楼里的姑娘,这让她们很是受用,对他也越发亲切。
月末,疏影楼前张灯结彩。提前一日青蝉就吩咐厮给城中各家名门望族派发红帖。
等到初一的早上,楼前的路上已是停着大大的马车轿子,沿着燕子坊,一直出了这条街。
青蝉着着纱衣,红妆嫣然,立在门口笑脸迎着宾客。
忽而,一架华丽的四抬轿落在门口,帘上绣着金线游鱼,四角缀着彩色络子。明眼人自然能一眼认出,那是赵家的金丝玲珑轿。
青蝉走上前笑道:“赵老爷,我们楼主恭候多时了。”
有人掀开轿帘,赵秋山从里面刚一踏出,立刻被奴仆左拥右簇起来。
仔细量便可发现,赵秋山与赵意欢这对父子长得十分相似,方脸高鼻,就连富态也是如出一辙。
赵秋山挺着高鼓的肚子道:“你们楼主难得露面,不知身体可好些了?”
青蝉笑道:“多谢赵老爷关心,楼主还是老样子,不过今天是个大日子,况且有赵老爷前来,疏影楼蓬荜生辉,楼主自然也要出面一会了。”
赵秋山点点头,不怀好意的瞄向她的胸脯,“你们楼主有你们这些姑娘,真是他的福气。”
青蝉笑意不改道:“赵老爷过誉了,”扭头唤来一个丫鬟,“你先带赵老爷到雅间稍等,等我招呼完客人就亲自去伺候着。”
丫鬟点了点头,领着一行人上了楼。
凌孤月在清雨轩等林珏一起走,只见两名高大的姑娘抬着一台轻巧的竹椅缓缓落在林珏榻前。
林珏咳了两声,穿上狐裘,捧着装着热茶的碧绿的琉璃杯,任人将他扶上了竹椅,无力地招手道:“绯衣公子,我们走吧。”
凌孤月抱着手臂,看着他面色苍白地倚着竹椅,若不是两人早已摊牌,恐怕还被他蒙在鼓里,不由得感叹他把戏做足的功夫。
“绯衣公子,等一会我们会到赵秋山对面的一间雅间,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房间的景象。”
凌孤月点点头,随他进了二楼的一间雅间。
房间不大,是专门为了看大厅中的歌舞而建造的。房间中心放着一张软榻,两侧各置着一张木几,几上摆着精致的茶点。面前的墙壁被通,本能轻易地看到墙外的大厅,却被一层纱帐遮着,只能隐约看见外面台上的舞女,倒别有一番意犹未尽的滋味。
林珏屏退了众人,和凌孤月一起在榻上坐下。
就算是室内只有两人,林珏也毫不松懈,依旧紧裹着那身繁重的狐裘,喘气道:“就是那间屋子。”
顺着林珏指向的地方看去,凌孤月注意到对面有一间垂帘的雅间,里面人影攒动,其中有个卧在软榻上,想来那人应该就是赵秋山了。
凌孤月目力超群,自然能透过两层纱帐看清楚房间内的情况。只见赵秋山一脸惬意,眼睛盯着楼下舞女的腰肢不住点头。在他旁边还立着两名丫鬟,一人端着果盘糕点,一人执着金樽玉杯,纤纤玉指不时往他嘴里送着什么东西。渐渐的,赵秋山的手开始不规矩起来,一会儿摸摸这个的脸,一会儿又碰碰那个的手。两个丫鬟倒是处变不惊,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凌孤月道:“我现在过去?”
林珏唇角微扬,“不急,待他喝到三分醉时方好。”
凌孤月只好继续等待。
不多时,青蝉款款而来,对林珏行了个礼道:“楼主。”
林珏用手帕掩着嘴唇喘了几声,道:“待会绯衣公子就过去,你先去劝劝酒。”
青蝉道:“楼主放心,青蝉会把握分寸的。”
凌孤月皱眉道:“我见他色迷心窍,姑娘心些。”
青蝉对凌孤月俏皮一笑,道:“绯衣公子不用担心,这种场面青蝉见得多了。”罢端起案上的酒壶,转身推门离去。
凌孤月注视着对面,青蝉果然很快就到了赵秋山那里。隔得远,厅中又传来飘渺的歌声,凌孤月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见青蝉把那两名丫鬟叫了下去,自己含笑端着玉杯,一杯一杯地将酒送入赵秋山的肚中。
起初赵秋山还乖乖地喝了几杯,后来却不肯张口了,只是色眯眯地盯着青蝉猛瞧。
青蝉见他不肯再饮,娇嗔了一句,美目流转,主动坐在他身旁,贴着他的手臂将酒杯凑到他的嘴前。
赵秋山这才仰头喝尽。
林珏始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中抚摸着着琉璃杯,一下又一下,似乎在认真聆听歌女的歌声。
凌孤月心在对面,有些气愤地看着赵秋山将手不老实地搂着青蝉的腰。
就在这时,林珏晃了晃肩膀,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榻上,“绯衣公子,去罢。”
凌孤月起身便走,身上不知不觉沾上了一缕杀意。
林珏慢悠悠地提醒他道:“绯衣公子,青蝉是风尘女子,倚门卖笑,这些对她来都是常事,你也不必介怀。”
凌孤月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依旧不在意地摩挲着杯子,也没回应,卸下了怒气走了出去。
沿着走廊,凌孤月一路走到对面,在门前停了片刻,方敲门道:“青蝉姑娘。”
赵秋山不悦地道:“这是谁?”
青蝉笑道:“我有个哥哥,一直想为赵老爷引见一番。”
赵秋山道:“你哥哥?他是想随我一起做生意还是要我为他谋份差事?若只是这样,何必非要见我?”涎笑道,“不过是青蝉姑娘一句话的事。”
青蝉摇摇头,在他耳边呵气道:“赵老爷,你见了我哥哥便知道了……”起身让人开了门,凌孤月端着一壶酒走了进来。
赵秋山并没有将青蝉的话放在心上,只听门吱呀一声开阖,房间里的厮皆倒吸了口气,于是疑惑地朝后面看去。这一眼,让他目瞪口呆。
只见来人面如润玉,口若涂丹,眼角一颗朱砂痣为他平添几分冷艳,一身红衣更是衬得他肤色白皙细腻,硬生生将青蝉都比了下去。
只是赵秋山再怎么瞧,眼前的人还是个男子,没有一丝女儿气。
青蝉瞥了一眼赵秋山,笑着将凌孤月拉到榻上坐了下来,介绍道:“这是我认的一位哥哥,赵老爷觉得怎么样?”
赵秋山的喉结滑动了下,“这……这位美人是个男的?”
青蝉笑道:“确实是男子。”
赵秋山坐起了身子,凑近上下量了下,“你叫什么名字?”
凌孤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绯衣。”
“绯衣……”赵秋山眼神不住往他身上瞟去,“好名字……”
青蝉将手里的玉杯塞到凌孤月手中,笑道:“绯衣,还不快为赵老爷斟酒?”
凌孤月从善如流地为赵秋山倒了一杯酒,“赵老爷,请。”
赵秋山却不接,问道:“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凌孤月只好举着酒杯答道:“一个月前。”
“哦……怪不得我不知道疏影楼来了这么个神仙人物,”赵秋山眯眼道:“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吗?”
凌孤月看着手中的玉杯,里面盛着清澈的琼浆玉露,忍耐着性子答道:“听楼主,赵老爷最喜欢酒。”
“不错,我平生最喜欢的就是酒,不过光有美酒还不够,还得有美人做伴方能喝的尽兴!”罢,赵秋山舔了舔嘴唇,“你知不知道金陵还有座花楼叫□□花?”
凌孤月看了青蝉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
青蝉接过话道:“赵老爷,我这哥哥也是位世家公子,您的那种地方,他可不知道。”
“是么?”赵秋山笑着接过凌孤月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这样也好……”
凌孤月见他杯中已空,立刻又为他添满,“这是楼主特意为你准备的百花酿。”
赵秋山盯着他,也不去欣赏楼下的歌舞,仿佛仅仅看着眼前的人就是一种享受,就着酒,一杯又一杯地喝了起来。
喝完一壶百花酿,赵秋山已是口齿不清,“绯衣……你……你想要什么?要什么……我、我都给你!”
凌孤月试探道:“赵爷,听闻你府上有一块暖烟玉,可否拿出来让我见识一下?”
赵秋山两颊通红,醉眼熏熏,却始终精光不减,大着舌头道:“我、我确实有一块暖烟玉……那是我到西域做买卖的时候……偶然得到的,那卖货郎还跟我,天下只此两块……”见凌孤月面含期待,接着道,“虽然稀少,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你若是来参加我的寿宴……我便将……将它送给你!”
凌孤月皱眉看着他,见他有些难缠,实在想甩袖一掌将此人拍死。
青蝉见他隐隐有些不耐烦,在一旁劝道:“赵老爷的寿宴必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才去得的,绯衣公子去恐怕不合适,若是赵老爷有雅兴,不妨让青蝉另安排个日子,你们把酒言欢,又无旁人扰,岂不两全其美?”
赵秋山笑呵呵道:“青蝉姑娘真是玲珑心窍……”抚掌道,“好!那就听姑娘安排,只是希望……希望不要让我等太久……”
青蝉递了个眼色给凌孤月,又给赵秋山斟满了一大杯,“赵老爷静候佳音便可,今日良辰,又有歌舞为伴,且饮尽兴。”
赵秋山接过酒杯时趁机又在青蝉手上摸了一把,“的是……”抬头优哉游哉地欣赏起台上的歌舞,不再言语。
凌孤月不经意地瞥向对面林珏所在的房间,却见他一脸笑意吟吟地看向这边,心中不禁窝火。起身道:“楼主有事要我过去,绯衣先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