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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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凌孤月要跟自己‘算账’,沈落面色迅速灰败起来,指尖猛地刺入掌心,“师兄便是……”

    看着他已滴血的指缝,凌孤月无奈道:“把手松开!”

    沈落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缓缓地松开了手。

    “我问你,除了骗我武功尽失的事外,可还有事瞒着我?”

    沈落摇了摇头,但看着凌孤月极其认真的神色,又点了点头。

    “都是什么事?”

    沈落沉默了半晌,方沉声道:“师兄在金陵时,我曾单独和林珏会过面。”

    沈落不知道,那时自己与林珏的谈话,凌孤月在房梁上听得清清楚楚;沈落也不知道,后来他对自己的一切猜忌,也都是由此而生。

    “还有呢?”

    沈落微微皱眉,“离开屏川,我早就发现仇跟了上来,但我不想让师兄见到他,那晚在柳嘉镇,师兄本来就要发现他了,是我突然出现将师兄带回了客栈。”

    凌孤月思忖一番,心道难怪那么晚他追了出来……

    “还有什么?”

    “仇没有想杀我……是我故意想让师兄误会他,然后赶他走。”

    “还有?”

    “我去找过师兄好几次……”

    凌孤月茫然,“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我去的时候……师兄已经睡着了,我只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凌孤月不知道他的一会儿是多久,也不想破砂锅问到底,于是又继续问了下去。

    “前不久,我在疏影楼遇到了一个叫碧珠的姑娘。”

    “碧珠?”凌孤月忽然想起,在那艘飘摇的船上唱着《卖儿怨》的少女,“她果然去找我了?”

    沈落道:“她跟师兄有个约定。”

    “她可找到了要找之人?”

    沈落摇头,“没有。”

    凌孤月曾在金陵见过少女口中的阮郎,江边的桃叶渡,少年一声声喊得悲怆,只是不知他被那几名大汉拦下来后又去了哪里。或许世事果真如三叔所,一旦错过,只能追悔莫及……

    “她人呢?”

    “我让她走了,也许现在仍在寻找那人。”

    ……

    “还有呢?”

    “师兄去姣尘阁时……我去找了三叔。”

    “还有呢……”凌孤月几乎已经问不动了。

    “我在落英潭周围……重新种上了梅树。”

    凌孤月怔了怔,“为什么?”

    沈落抬眸,“师兄不是最怀念落英潭的梅花吗?”

    凌孤月看着他,眼前这个棱角锋利的男人,眉眼间正带着淡淡的忧郁,与少时总是喜欢软糯糯地叫自己“师兄”的孩子已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人总是会变的。

    可自己究竟是怀念梅花呢,还是怀念往日的岁月呢?他也渐渐分不清了。

    沈落见他不语,主动道:“除此之外便没有了。”

    凌孤月回过神来,“没有了?前几日你装作何兄骗我的事呢?”

    沈落辩解道:“其实……并不算骗,我曾跟师兄解释过。”

    凌孤月疑道:“你何曾跟我解释过?”

    沈落抿了抿唇,牵住凌孤月的手往客栈外走去,“师兄跟我来。”

    “去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

    刚走下楼,大堂里正坐着聊天赏雪的众人,见两人手牵着手,一时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那双交握的手看起来。

    屏川弟子已是见怪不怪,心照不宣地扭开了头,范诗遥与林珏俱是一脸疑惑。

    凌孤月略不自在地抽回了手,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变化,“我和师弟出去一趟。”

    范诗遥单手支腮,眼波微动,飘向凌孤月,“要我们一起去吗?”

    沈落扫了她一眼,“不必。”罢当先走出了客栈。

    凌孤月留下一句:“我们很快就回来。”便抬步追了出去。

    凌孤月跟着他往飞云馆楼后的山上走去,一路静默无言,唯有鞋履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到哪里去?

    沈落不,他也没问。

    飞雪如鸿,两人双手空空,不要是素绸伞,连总不离身的那两把剑都没拿。更像是一时兴起,误入芦苇丛深处的少年,不知不觉就染了满头的芦花。

    凌孤月伸手接了一片雪,看着它在掌心慢慢地化作了一滴晶莹的雪水,映着自己的面容,依稀还是年少时的模样,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屏川。

    走了半日,风雪渐紧,头顶的枯枝‘吱呀’摇曳,两人的衣角被吹得烈烈作响。回首望去,草木稀疏的林中,两道并行的脚印消失在路的尽头。

    “到了。”沈落终于止住了步子。

    凌孤月抬头,眼前是一片湖泊。

    依旧是那片幽蓝的湖水,神秘、浩瀚,闪着细碎的银光,犹如广袤的星空。湖心是一块堆满雪的巨石,水面没有结冰,反而泛着游丝般的水雾。

    坠雪无声,同水雾一齐消融在天水交接处。

    这是那晚的湖。

    沈落看了他一眼,足尖轻点,向湖心掠去。

    凌孤月紧随其后,刚一落地,两只脚便陷入到松软的雪中,原来已经落了那么厚一层了。

    “来这里做什么?”

    “师兄,”沈落蹲下身,拂开厚重的雪,露出一片光滑的石面,“那天……你没有看到这个吗?”

    凌孤月朝着他的指尖看去,只见在那块被风雪掩埋的石头上,赫然刻着一行字:

    别后总思君,相逢恐是梦--沈落

    凿痕深刻,笔力藏锋。留书人以指代笔,不知用了多深的力道。

    就算没有落款,凌孤月也能一眼认出这是沈落的字。可那时他只是讶然身边的人怎么不见了,并没有留心脚下的这块石头,便匆匆回了客栈,“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

    沈落指尖仍停留在那些字上,带着淡淡的眷恋,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其中所蕴藏着的深切思念。“那时两大长老尚蛰伏在暗处,飘渺阵又凶险异常,我怕师兄认出我后不肯跟我走……我不能冒这个险。”

    “那后来脱险……你又怎么不?”

    沈落回头看他,不知是不是凌孤月的错觉,那目光中竟带着点幽怨,“师兄一心以为我是何所思,我若当面出来,师兄定又会生我的气……”

    凌孤月掩唇咳了一声,心道:难道是我之前将话的太重了?他竟然连实话都不敢告诉我……

    沈落叹了口气,站起身,身躯却忽然晃了晃。

    凌孤月忙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扶住。“怎么了?”

    沈落站稳,鬓角冷汗丛生,咬牙道:“无事……”

    凌孤月环顾四周,神色复杂,“我记得,你十分畏水。”

    沈落勉强一笑,“有师兄在,我便不怕。”可脸色仍是有些难看。

    凌孤月没有松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探向他的左臂。

    沈落一惊,忙后退一步。

    凌孤月心中已明白了大半,“你受伤了。”他肯定道。

    沈落摇摇头,“没什么大碍。”

    凌孤月不理会他,皱眉问道:“是那晚被两大长老所伤?”

    沈落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怪不得他房中一股药味……

    “你可知道明日你还要同别人交手?”

    见他一脸严肃,沈落低声道:“我有把握。”

    “有把握?三十六派的掌门哪个不是高手?”凌孤月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怒意。

    “师兄,我曾经答应过你要成为天下第一。”

    “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天下第一,只要你……”

    沈落定定地看着他,“师兄是在担心我?”

    凌孤月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但看着他隐隐期待的目光与欣喜的语调,顿时又气不起来了。

    尘世间浮光掠影的记忆恍如星河般向他涌来,沉冬榭外的梅花,仲夏时分的萤火虫,缭绕晃眼的剑法。温顺的、乖巧的,深沉的、阴翳的……从少时,到如今,陪在自己身边的从来都只是一个人,都是他。

    什么变了抑或没变?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人眼中的深情与追逐,始终一如既往。

    凌孤月忽然泄了气,缓声道:“不错,我很担心你。”

    沈落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出口,当下便愣住了,“只……只是伤,一点都不疼。”那样轻声细语的安慰,仿佛受伤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凌孤月。

    凌孤月屏住眉头,拉住他的手腕,“我们回去吧。”

    沈落一动不动,“不急,我还有话要对师兄。”

    “回去也不迟。”

    沈落反握住他的手,静静地看着他,“这里只有我和师兄两个人,还是在这里的好。”

    凌孤月见他神色坚定,只得止住了步。

    两人并肩立在巨石上,眺望着远处雪景。

    “我记得以前师兄最喜欢下雪天。”

    凌孤月惦记着他手臂上的伤,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那时候屏川漫山遍野都是雪,我们还缠着葛三叔带我们一起去猎。”

    “不错……”

    “有次我猎到了一只兔子,把它送给了师兄,我以为师兄会喜欢,可没想到师兄转头就把它烤了。”

    “你……到底想什么?”

    沈落垂下头,“我总是不知道师兄想要什么,就像兔子一样,我以为师兄会养着它,其实不然,后来我做了许多自以为是的蠢事,总是惹师兄生气,还在不知不觉中伤害到了师兄……”

    “我见不得师兄对别人好,笑也好,话也好,亲近也好,明明那些本该是属于我的!”沈落眼中流露出一丝狠厉,又很快变成了落寞,摇摇头,“后来我才明白,我错了,师兄并不是我的私有物……”

    “我尝试着变得‘大度’一点,”沈落的声音愈发低沉喑哑,“我见师兄对何所思、对青竹、对仇莞尔轻笑,心里的妒恨明明没有减少一分,但看到师兄开心自在的样子,似乎是好受了些,可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还是空空落落。”

    “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不知满足。”

    凌孤月见他面上尽是黯然,沉吟道:“其实,那日在客栈……”我的话是有些重了。

    沈落听他提起那天,面色陡然苍白起来,断他道:“那日师兄的话,我都记得,若是、若是师兄真的不想再见到我,等回到屏川,我便再也不出现在师兄面前,只让我隔着山谷,远远地望上沉冬榭一眼,就足够了……”

    凌孤月的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滋味,“你是这样算的?”

    沈落望着溟濛的天空,错过了他眼中的神色,怅然道:“也许有一天师兄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人,虽然我并不会祝福,但我一定会护着师兄,倘若那人对师兄有半分不好……”他眉心紧拧,发狠道:“天涯海角,我绝不会放过他!”

    这样的沈落,霸道中又流露出些许伤感,再也不见了平日里那张冷冰冰的面具。

    凌孤月看着他,心中惴惴,终于做出了个决定,“也许我们……”

    沈落仿佛知道他要出什么决绝的话,忙断了他:“我曾听有人,男人与男人之间毕竟有背天伦,毁神伤身,不可长久。如果师兄……要选择伴侣,还是女子好些,但女子柔弱,我不放心师兄……”

    “哦?不放心什么?”凌孤月听他胡思乱想,不由得暗暗叹气。

    沈落眼神躲闪,含着恼意道:“师兄若是出事,恐她们难以保全,况且许多美貌的女子善长花言巧语,师兄万不可被她们骗了,还需……”

    凌孤月听他喋喋不休,干脆松开握在他腕间的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将他未完话堵在了唇间。

    茫茫风雪中,烟波湖心上,一个轻浅的吻。

    凌孤月凑过来的那一刹那,沈落脑中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搜刮出的话语顿时碎成零词散句,‘砰’的一声炸开,而后化作袅袅青烟,一丝丝地消散了。

    两人靠得很近,不知从谁的胸腔中传出一阵沉重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在这寂静的湖光岚影中,犹如两军交战擂鼓,一方气定神闲,一方溃不成军。

    浅浅一吻后,凌孤月便松开他,压下了面上的烧意,直视他道:“对于往事,我已不在意,从今以后,我只想与你坦诚相待,天地为约,此生为期。沈落,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