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依恋
“这上面绣了一个‘月’字,我在想是不是你的名字。”宣奕温声道,下意识观察对方的神情变化。
他接过手帕,展开细看,望见那个“月”字时,觉得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想要从那一片厚重迷雾中冲出,可惜力量弱,仅如只能拂动发丝的微风轻轻吹过,在这层层雾气中弹起一点涟漪,却根本无法使浓雾散去分毫。
他抬起头,颦眉道:“对不起,我想不起来。”
“傻瓜,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宣奕宽慰道,手指蜷动了一下,刚才他差点不由自主抬起手去,想要抚平这人眉心让他看了心中不舒服的细微褶皱。
想了想,宣奕微笑:“可是我总要知道怎么称呼你啊,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总不能一直是你啊你的。”
床上的人愣了一下。
……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
心里为什么突然漏跳一拍,是受伤的缘故吗?可是,这种情不自禁的欢喜又是怎么回事?
宣奕继续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如暂时就以这‘月’字为名。你看上去并未到加冠的年龄,我比你年长,家里还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弟弟,你也就跟我的弟弟一样,我就叫你阿月,好不好?”
“月?”他重复着,这个字在口中念出有明显的熟悉感。
他点头,唇角微微勾起,笑意清浅却胜过空谷幽兰,让宣奕一时失了神。
“好,就叫阿月。”
……
遗尘宫,玉宸殿。
对于普通弟子来,这座遗尘宫的主殿是他们仰望崇拜的地方,雄伟华丽自不必多,每逢宫主召集大会,殿外白玉台上的九架钟鼓齐齐敲响,响彻长空,宫中掌事齐聚,这汇聚了遗尘宫精英风采的玉宸殿便更加威仪光鲜。
宫主不怒而威,高坐主位,两边侧位分别是年轻的左、右护法,人中龙凤,然后便是四象堂主列坐两旁,具是武林俊杰,再往下,是各主管、分舵主等等,济济一堂,昭示着遗尘宫在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实力。
正道诸人便是背后再如何议论魔教猖狂,也不敢与遗尘宫一争锋芒。
今日并非宫主传召的日子,大殿内只有寥寥数人而已。殿内依旧是金碧辉煌,但气氛却很是压抑。
象征宫内最高权势的主位是空的,它的主人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驾临了。而属于右护法的尊座上,一名身着玄色广袖锦衣的男子端坐其中,他手中捏着一个精致的银制半面面具,望着上面镶嵌的蓝色宝石,目光深沉看不出情绪。
此人正是遗尘宫宫主卫辞的大弟子、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护法……墨临风。
“属下兄妹护主不力,罪该万死!”殿中玉石地面上,伏跪着两人,一男一女。方才的话正是出自其中的男子之口。
墨临风凤眸斜眯,将目光移向二人,语气冰冷:“的确该死!”感受到了来自于高座上的无形的杀意,那两人将头伏得更低。
“落英、微雨,你们是左护法的人,最终的处置等左护法回来再,现在,去刑堂各领一百鞭!”墨临风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座下二人是左护法慕写月的剑侍,本是一对流浪孤儿,被慕写月带回宫中收为属下教导武艺。男子为落英,女子唤微雨,多年随侍,宫中皆知此二人是左护法的心腹。
兄妹二人齐声道:“是,属下领命,谢右护法宽宏。”二人起身时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愧疚和庆幸。原本以为此番回宫定是死罪难逃,没想到右护法并未将他们赐死。二人并非贪生,但是主子尚无音讯,生死未知,要他们此刻就死实在是难以瞑目。如右护法所言,等主子回来再以死谢罪,方可心安。
落英、微雨退下后,墨临风闭上眼睛,几息后睁开,道:“让杜淮过来。”暗处侍立的属下立刻领命而去。
墨临风转头,看着旁边檀木桌上放着的一个包裹,目光瞬息间已是几变。这个包裹中装着的是便是珍药东海珊瑚草,用来医治师父卫辞的走火入魔之症,是慕写月让落英、微雨杀出重围带回来的。
年前,师父欲强行使阳春白雪心法融合,使用了霸道的路数,导致走火入魔,身体日渐衰弱。医阁长老葛樊倾力医治,但始终不见好转。葛樊后来从古籍上查到一方或可挽回,只是缺了其中有一味东海珊瑚草,师弟慕写月遂带着落英、微雨赶往东海寻药。
原本他对这药也是翘首以盼的,可现在……
慕写月在归途遭遇伏击,下落不明,而他守在宫中,也发现了一些可疑的事情。
桩桩件件,环环相扣。墨临风感觉到,此刻宫中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一不心,就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更别还有一帮正道中人虎视眈眈,想要趁机捡便宜。幸好,他并不是毫无准备。
与其被动为人所制,不如先发得以制人!这才是他墨临风的性格。
“见过右护法,不知右护法传唤属下何事?”杜淮很快就到了,向墨临风躬身行礼。
墨临风神情严肃,道:“杜淮,我要你暗中留意葛樊,还有他为师父看诊的记录。师父用的一切药物、熏香等,你都尽快检查一遍。行事谨慎些,别被人察觉痕迹。”
杜淮眉头微微一皱,低声道:“右护法是怀疑葛长老有不妥?”
“不错。如今医阁里面,我最信任的只有你。”墨临风望向杜淮。杜淮隶属医阁,原本只是一名身份低下的药童,六年前是墨临风发现了他在医术方面的天赋,将他提拔上来。杜淮现在已经是医阁的管事医师之一。
杜淮拱手语气恳切道:“属下定不负护法信任。”
墨临风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磨得光滑的面具,杜淮目光落于其上,不觉一凛,这似乎是左护法慕写月外出时常戴的面具,怎么会在右护法手中?
难道,宫中众人之间隐隐流传的关于左护法出事的流言是真的?
墨临风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杜淮,你可知道‘魇情蛊’?”
……
在连日的悉心照料下,月已经可以起身,下床缓缓走动了。宣奕有时也会惊讶自己对月的过于上心,毕竟,他们之前素不相识,月只是他偶然救回来的一个陌生人而已,以他莳花山庄主人之尊,只消吩咐属下照料就好,根本不用每日大半时间陪伴在侧,一应饮食药物亲自经手。
“宣奕,你在想什么?”轻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宣奕抬眼,正撞进月那一双灵动的眸子中。
“没什么。”嘴角不由自主勾起浅浅的弧度,望着月,宣奕内心一片宁和。“走了这些时候也累了,歇歇吧。”
无双的相貌,再加上纯良的心性,月本来就是让人见了便心生怜爱忍不住亲近的,自己对他多关心些也属正常。再他跟宣朗差不多大,自己既为人兄,将心比心,若是宣朗孤身在外遇到困境,自己也是希望能有人这样帮他的。扶着月在客栈后院的廊下座上坐好,宣奕心里如是想着。
“好。”月温顺地应着。他一直很听宣奕的话。
今日,月的心情格外愉悦。“宣奕,我今天比昨天多走了半柱香的时间,而且也没觉得很累。”没有人喜欢每天病怏怏躺在床上,对于自己身体日渐强壮起来的情形,月自然是乐于见到的。
“嗯,这很好啊。”宣奕笑道,“阿月很快就能跟以前一样健康了。”
月目光动了动,张张嘴,却又咽回了想要的话,脸上微微显红,带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情态。
宣奕看着他,好奇问道:“怎么了?”
月微微垂下目光,轻声道:“等我身体好了,你还会这样每天陪着我吗?”
月已经知道宣奕是莳花山庄的庄主,但他现在记忆全失宛如一张白纸,自然不知道这个名号在江湖中意味着什么,不过看到宣奕的属下们都是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庄主”,且行事作风规矩井然,他也本能地知道莳花山庄定然来头不,作为它的主人,宣奕,定然地位不低。
作为一个不清来路更理不清去路的人,月知道自己该为被宣奕所救而感到庆幸,为自己得到对方的关心照顾而受宠若惊,并且懂得知足。但是,在身上的伤一天天恢复的同时,他却日复一日沉溺于宣奕给予的温暖当中,舍不得放手。
他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跟宣奕在一起。
有宣奕在身旁,自己的心中总是一派安定,似乎漂泊的旅人终于寻找了容身的乐土。一天又一天,这种依赖感非但没有因为他的日渐强健而收敛,反而更加浓烈了。
自从前些日子醒来后,月一直都是“宣奕”、“宣奕”直呼其名。这样做并非是因为不知礼数,只为心中存着的一点私心。
他想跟这个人的距离近一点儿。
他喜欢听宣奕温柔地跟自己话,喜欢他给自己喂药,喜欢他触碰自己示以安慰……
他喜欢跟这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互相叫着彼此的名字,就好像在两个人之间绕上一根联系的线,这样,就算想不起来前尘往事,月也不会害怕,因为,他知道,有个人始终在自己身边,给自己前进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对于月直呼自己姓名的行为,宣奕并没觉得有任何的不对。在一开始,他还颇为惊喜了一下。少年而登高位,他是大多数人口中的宣庄主,这个称呼,代表着他的势力以及相关利益牵扯,于是尚未走近便已在他周身垂下层层帷幕,他人不敢轻越雷池。现在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儿,他大喇喇掀开帷幕,直直站在他跟前,用清越如金石相扣的好听声音喊他:“宣奕。”一时间,宣奕觉得自己的心颤了一下。
这于他而言,是一种新奇而值得细细体味与心珍惜的微妙情感。
而此刻,听到月的话,宣奕感觉心间一阵柔软。
“当然,只要阿月你喜欢。”他毫不犹豫道。
听到此话,月精致的眉眼间俱是笑意,衬得一旁的春兰黯然失色,一下子晃了宣奕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