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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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福九年。

    “姨娘~”拖着长长语调的甜滋滋声音从门口传来, 接着只听蹬蹬蹬的马靴踩地的声音, 沈晚还没来得及抬头, 一身着撒花大红袄的人就炮弹似的冲了过来。

    沈晚就被他撞了个满怀。

    双手早已快于意识的将他托着腋下抱了起来,来不及收拾满案的颜料和纸笔,沈晚将人抱在腿上, 伸出手指恨恨点点他的额头。

    “过你几次了,凡事别那么毛毛躁躁急急火火的, 都忘了上次摔个狗啃泥的模样了?”

    阿曜睁着两只如黑珍珠似的眸子,满眼尽是欢喜的仰脸看着她,嘴里甜甜直唤:“姨娘,姨娘~”着就伸出两只胳膊去揽她的脖子。

    沈晚就托着他屁股将他擎高些,阿曜如愿以偿揽过, 不由开心的咯咯直笑。

    见他头顶的攥成辫的胎发上沾了些泥,沈晚就抬手将那些泥给拂去,佯怒道:“今天又去哪儿疯去了?”

    “大马,骑大马了!驾,驾!”阿曜扭糖一般往她怀里扭, 着还咯咯直笑。

    沈晚便知道定是那霍殷又带着阿曜骑马去了。他那厢是恨不得阿曜能一夜之间就长成个文武双全的全才。

    这两年里阿曜一直长在她的膝下,开始那一年里霍殷还强制令她每日里抱着阿曜哄上一段时间, 可待阿曜会爬会走了, 压根就再也不用那霍殷再命令什么, 因为阿曜会自己扭糖一般钻进沈晚怀抱中,一抱就不撒手,霍殷那厢扒都扒不下来。

    两岁的孩子天真无邪, 单纯可爱,因为从生下就在她跟前养大,所以对她充满了眷恋和依赖。可能连沈晚自己都未曾察觉,这两年来她的精神一日好过一日,每每看见阿曜,她眼里都有会出现光,盈盈如水,一不心就淌进人的心底。

    霍殷负手踏进屋子的时候,正好听见阿曜奶声奶气的背书声:“人之初,性本善……”

    霍殷就停住了脚。其实对于她所谓的适合稚童启蒙学习的《三字经》,他是不赞同的,其中内容适合平民百姓,却不适合他们的阿曜。虽然心底不予赞同,他却未反对她对阿曜的启蒙教育,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好不容易因为阿曜而稍微见到些缓和的苗头,要是因这厢再惹她心里不快继而又开始对他抗拒疏远,那未免得不偿失。

    至于阿曜……回头再教便是。

    阿曜口齿伶俐的背完后,就伸出个胖手指,指指自个的脸蛋,示意沈晚亲亲。

    沈晚凑到他脸蛋上亲了下,以示奖励。阿曜又偏过头指指自个另外一边脸颊,沈晚失笑了下,到底也亲了亲。眸底的宠溺与温柔简直能流淌出来。

    霍殷看着,只觉得心跳加速,骨酥筋软。

    “霍曜,爹有没有告诉过你,男子汉要自力,刚毅,你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霍殷不过来,板着脸就要去扒那黏糖一般不肯下来的阿曜。

    阿曜自是不肯,仗着有他姨娘在,两只手揪着他姨娘的衣襟攥的紧紧。

    霍殷抬手对准他的屁股,暗含威胁:“霍曜。”

    阿曜只得不情不愿的松了手。

    被下人抱下去的时候,还两眼含着泪包,依依不舍的冲着沈晚挥手。

    里间的门一经关上,霍殷就迫不及待的抱着沈晚上了榻,边扯着她的衣衫,边喘着粗气道:“张太医你这身子已经大好了。今个就让爷尽兴一回,如何?”

    这两年因她身子虚弱,在床榻之间霍殷每每不敢放力施为,唯恐她受不住伤了身子,回回都是心翼翼的控制着力道,每次大抵是不尽兴的。

    如今听闻她身子已然调养大好,他哪里还能忍得住?这两年光景,着实令他忍得有些难耐。

    大概只堪堪给她缓了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开始大张挞伐起来,又凶,又急,带了些激狂。

    两年来的和风细雨的对待,让她已然不适这般的疾风骤雨。她急促喘着,伸手胡乱朝他拍着,破碎泣声令他慢些……却依旧无法阻挡他征伐的进度。

    霍殷抓过她的手放在唇边细吻,嘴里不住轻哄着,着各种疼惜的话,可力度不减分毫,哪怕是她耐不住哭出声来,他也只让她再忍忍。

    这一回,霍殷终于酣畅淋漓。

    云雨初歇,他抱着她满足的喟叹,往后余生若都如这般,便已心满意足了。

    如此又过了一年平静的时光。

    这一年霍殷越来越忙,十天半个月不见他人是常事,沈晚隐约猜得到他想做什么,却从未出口问过半句。

    沈晚在教授阿曜时愈发用心,她给他讲前世历史名人的一些故事,给他灌输仁爱、宽容、正直的理念,告诉他生命的可贵,告诫他不可随意轻贱他人的性命。

    阿曜似懂非懂,但不妨碍他扭糖一般钻进沈晚怀里,向她讨寻一些有趣的故事来听。

    沈晚不急,孩子还,以后的时间她慢慢来教便是。或许她改变不了这个□□集权的社会,可她不想阿曜成为这个时代的刽子手,更不想他长大后成为自私、冷血、为了一己之力可以不择手段的怪物……

    床榻之间,霍殷一如既往的火热,急切,凶戾。

    偶尔几次,沈晚敏感的察觉到他眸光里那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他似乎是想跟她透露些什么,可最终将话头统统都收了回去,只化作更凶狠的驰骋。

    沈晚也察觉到,他几次看向窗外的目光中都透出几分暗沉沉的狠辣来。那窗外所在方向,遥指公主的院子。

    在一次云收雨歇后,沈晚缓了缓后,到底没忍住开口:“你要杀人,杀谁,我都不管。可只希望,其源头不是因为我。”稍顿,方道:“我怕折寿。”

    正抱着她闭眸回味的他瞬间沉了脸。

    按着她肩将她拉开些距离,他盯着她脸上的每寸表情,难掩怒意道:“爷最听不得这般糟七杂八的话,以后休得再,听到没有!”

    沈晚的肩膀被他按的发疼,不由微微蹙了眉。那霍殷真是岁数越大越迷信起来,素日里不许她这院里的任何人哪怕一个字的不吉利之言,别个‘死’字,就是个没多大含义的‘没了’两字,他都听不得。害的下人们素日哪样物件没了,也不敢提这两字,只用还差些几字来替代,其迷信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见她抿唇不了,霍殷脸色方好些。

    他揽臂又将人抱紧了些,过了会,方沉声道:“每次阿曜唤你姨娘,你当爷心里好受?爷,不想委屈你。”

    沈晚轻笑了下:“侯爷多虑了。”然后面上的笑一寸寸收敛:“阿虿不也唤我晚姨?”

    霍殷猛地将手臂揽紧,咬牙:“爷就知道,你一直因此事恨着爷。可你为何不想想,可是爷让你弃子而逃,一逃就是整整五年?若你真疼惜阿虿这个儿子,当初又何必任性妄为?到底,今日这番局面都是你一手而为,又怪得了谁?”

    沈晚呼吸开始急促,心底有种熟悉的声音想要发声,想要清醒,可皆被她强行压了了下去。

    就这般吧,就这般昏沉着吧,在这个世界,每一刻的清醒都是痛苦。

    霍殷感到他话一落,她身上的气息由愤懑到愤怒,再到急转直下的萎靡,不由又有些暗悔,唯恐她忧思伤身,忙又开口道:“罢了罢了,你都不着急让阿曜开口唤你娘,爷又急个什么劲?阿虿那边你也莫多想,吃穿用度皆是最好,早几年就进了南书房读书,前些日子刚过了府试,现已是童生。南书房教导他的老师为当世大儒,对他都赞赏有加,直言他天资聪颖,智慧过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沈晚脸上慢慢浮现了层浅笑。

    霍殷便搂过她,不让她看清他此刻的脸色。他没的是,那当世大儒对阿虿还有另外一层评价。

    这日刘细娘带着阿虿入府。

    其实这三年来,他们入府的次数不多,算起来十个手指加起来也能数的过来。每次来也就坐会,最多不过两炷香的功夫。

    有大概那么两三次,他们过来的时候正赶上阿曜也在,阿曜是个活泼性子,见着阿虿很欢喜,就邀他一同去院子里玩。见阿虿也愿意,沈晚也不阻止,就放他们出去玩,只让下人们好生跟着,莫要磕着碰着。

    其实不必她,下人们自然看阿曜比看眼珠子还仔细。霍殷甚至还给阿曜配了一队护卫,走哪跟哪,寸步不离。

    这日他们来时,正赶上了阿曜也在。

    阿曜自然记得这个跟他玩耍过几回的顾家哥哥,见他今日过来很是开心,便央求沈晚答应他们出去玩耍。

    沈晚自是答应。

    见阿虿牵着阿曜的手越走越远,看着这一大一的背影,沈晚唇角缓缓勾出了抹笑意来。

    刘细娘看着她,觉得岁月仿佛格外优待这个女子,一晃十年过去了,现在看她似乎还如初见般干净,通透,似乎这尘世的污垢从不曾染脏她半分。

    86 章

    沈晚和刘细娘在房里静静喝着茶, 正相顾无言的间隙, 屋外隐约传来了杂乱的喧哗声。

    这些年因她需要静养的缘故, 她这院从来都是清清静静,下人们做事都鲜少有毛手毛脚慌慌乱乱的时候,更何况这般的喧哗?

    沈晚的心脏突然疾速收紧了下。

    尤其是听得那喧哗声响过短短一阵后就骤然没了声, 仿佛被人突兀掐断了一般,这就格外令她猜疑起来。

    刘细娘也坐立不安, 眼睛直往房门口的方向看,神色难掩焦灼和担忧。

    没等沈晚唤人进来细问,这时她院里的一仆妇垂眉低眼进来,是一下人粗手粗脚不慎碎了瓷瓶,此刻正跪在院子里请罪。

    刘细娘长长松了口气。

    沈晚却猛地按了桌子起身, 目光如炬,令那仆妇近前。

    等仆妇一近前,沈晚便盯着她厉叱:“实话!”

    那仆妇咬死只之前的一套辞。

    沈晚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我这院里何曾出现过请罪的奴才!你还不实话?”

    懊恼之色在那仆妇脸上一闪而过。她这才猛地反应到,他们侯爷为了能让晚夫人静养,为避免扰她清净, 犯了错的奴才素来都是让她们直接悄声拖出院子惩戒的,又哪里会跪在院里等着请罪?

    饶是这般被戳了底, 那仆妇却依旧是那副辞, 似乎定了主意死扛到底。

    沈晚头晕目眩了一瞬。

    刘细娘隐约察觉到什么, 手指猛地揪住了衣襟,整个身体都开始发颤。

    沈晚抓住桌沿,死盯着她面部表情, 喘着气一字一句的问:“主子他们人呢?!”

    那仆妇就不吭声了。

    沈晚猛地就往屋外冲去。

    “晚夫人!”那仆妇反应过来,惊慌失措的就忙追了出去,焦灼的疾呼:“晚夫人您快回来——”

    刘细娘手脚发凉,也呼的站起身,跌跌撞撞的跟了出去。

    刚冲出院子的沈晚不期撞进一坚硬的躯膛中,没等她反应过来,来人就伸手将她一把揽过,紧紧将拼命挣扎的她箍在怀里。

    沈晚发了狂般扭动挣扎,愤怒的要抬手扇跟前禁锢住她的人,却在抬手的瞬间,猛然看见被他抱在怀里的阿曜。

    阿曜似受到了惊吓,脸犹挂着泪,扒在霍殷的肩膀上,怯生生看她:“姨娘~”

    沈晚的抬起的手就僵在了当处,砰砰直跳的心脏在猛地落下后,霎时间就猛地被揪起。

    仿佛要印证她心里那不详的猜测,恰在此时,刘细娘凄厉的声音乍然轰响在她耳畔:“阿虿——!”

    沈晚的腿当即就软了下来。

    霍殷忙将她用力揽住,低声安抚:“阿虿性命无碍,你莫要慌乱。”

    沈晚猛一吸气,顾不上此刻心脏处陡然升起的那细密频繁的痛意,手指死死按住霍殷的胳膊,死命侧过身,大口喘着气看向他的身后。

    刘细娘跪伏在阿虿的身侧凄然大哭,而阿虿被四五个侍卫用门板抬着,染了半身的血,右边胳膊用木板固定着,虽进行了紧急处理,可依旧能看出里面的血肉模糊来。额头也破了,饶是包了层层的纱布还是隐约透出些血迹来。

    此时阿虿昏昏沉沉的躺在木板上,听得耳边的哭声,动了动眼皮勉强睁开些,见是刘细娘伏在身旁痛哭,蠕动了下嘴唇,弱弱的喊了声阿娘。

    “阿娘在,阿娘在……”刘细娘胡乱擦了把眼泪,惊慌失措的想要抬手抚他的脸,可待见了他脸上的血,冰凉发颤的双手都不知该往哪放。

    阿虿苍白着脸艰难的扯了抹笑来,示意他没事。然后他的目光慢慢越过刘细娘,艰难的抬眼看向她的身后。

    刘细娘突然就僵住了身子。

    阿虿那个背对着他的高大男人,左臂抱紧受惊的稚儿,右臂揽着他的晚夫人,他所珍视的,全都被他护在羽翼之下。

    阿虿的目光划向阿曜,看他此刻满脸惊惶的扒在男人肩上,奶声奶气的着他如何如何害怕等等。那男人低声哄他两句,低沉的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宠溺,完全不似往日他所见般的冷酷淡漠。

    又慢慢将目光转过,阿虿看向那旁人口中的晚夫人。

    他突然冲她笑了下,眼眸却含着泪。

    阿虿再也撑不住,眼睛一闭就晕了过去。

    沈晚也晕了过去。

    这一日,晚风苑一阵兵荒马乱。

    沈晚醒来的时候,看见霍殷正坐在她床前,眼底青黑,面色憔悴,正皱着眉似有烦心之事。

    见她醒来,他神色一震,忙俯身靠近她些,低声询问:“身子可有哪里不适?”

    一见到他,沈晚很难不想到阿虿,想到他反复流连的看向他们的目光,想到他含泪的笑,顿时就觉得胸口就开始密密麻麻的刺痛起来,胸间又仿佛压了什么堵了什么般,呼吸又开始有些困难。

    霍殷见她如此,便想到张太医她怕是患上心疾之症,一颗心顿时就慢慢下沉。

    他抬手给她抚着胸顺气,低声道:“你莫要思量过重,阿虿现已止住了血,剩下的就是细细调养,并无甚大碍。爷已令人单独给他收拾出一个院子来,近些段他且在府上养伤,等伤好些了再让他回去。”

    沈晚看向他,那湛黑眸子里的神色令他心惊。

    等他欲再看,却见她已疲惫的闭了眼,微微撇过脸似不欲再多言。

    压住心里莫名腾起的心悸,霍殷深吸口气,抬手抚过她微凉的脸庞,声音低沉道:“你若想去看望他,随时皆可去。只是你要先养好身子,莫再胡思乱想些没用的东西,知道吗?”

    沈晚没有回答他,只是闭着眼慢慢的呼吸。

    霍殷不以为忤,给她掖过被角,坐了会就离开了。

    再次醒来,有仆妇端了汤药补品进来,沈晚勉强进些后,那仆妇就有意起今日这事的始末来。

    从她口中,沈晚得知是阿虿和阿曜在花园里的假山上玩耍,在往上爬的时候,阿虿脚底了下滑,手也没抓的稳,这才从假山上摔了下来。

    所幸爬的不高,否则真是吉凶难料。

    那仆妇道,顾家少爷是个有后福的。

    沈晚听后没话,只是将剩下的汤药和补品都吃了进去。

    一连三日,沈晚都被霍殷勒令躺在床上休养,实在是她面色太过惨白,光瞧着就令人心慌难安。

    这三日间,来给沈晚看病的太医换了个,听是姓莫。

    莫太医给她切了脉后,问了些症状后,又看了她面向舌苔手纹等,面色露出了些沉重,出了里间后就跟霍殷了些什么。因距离太远,沈晚也不大听得清,不过也大概猜得到,之前张太医不过擅长调理妇人的身体,如今换了个太医,只怕是她身子有了其他问题。

    之后她的药就换了,很苦,便是满口的蜜饯也冲淡不了那其中的苦味。但药还是起了作用,不到一月的功夫,沈晚的脸色恢复了些血色,呼吸也较之前顺畅了许多。

    这一个月来,沈晚去看过阿虿两次。

    阿虿的情况也好了很多,只是她每次去的时候,他总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刘细娘怕冷场会大概上两句,只是话的勉强笑的也勉强,身体也有意无意的将阿虿挡住,隔绝沈晚探视的目光。

    看过两次之后,沈晚就没再去。

    又过了半个月左右。阿虿的伤大好了些,额头上结了疤,胳膊定了木板,毕竟伤筋动骨,少也得再过一个来月才能拆掉。

    这日刘细娘和阿虿就来到沈晚院里,向她告辞。

    “阿虿如今也无大碍,便不叨扰了。”刘细娘笑着。

    沈晚让他们二人在案几前坐下,令仆妇们准备些果子点心上来。

    阿虿左手拿了块点心默默吃着。

    沈晚看向他尚着木板的右胳膊,轻声问了他句:“胳膊可大好些了?可还……痛不痛?”

    阿虿欲送进嘴里的点心就顿在了唇边。

    他突然抬起头,直直看向沈晚,然后就动了动唇。

    沈晚突然呼吸就有些艰难起来。她听清他刚的,虽然他的声音极低,可她依然听见了他那句轻声的反问:晚夫人也会关心吗?

    刘细娘骇了一跳。心下慌乱,面上却不敢显露,只余光瞥向远处候着的仆妇,见她们站的远应该没听清,忙伸手暗暗扯过阿虿的衣袖,压低声音道:“阿虿,别乱话。”

    “没事,你别拘着他。”沈晚轻颤着声音道。为掩饰自己的异样,她也抬手捏了块点心,送进嘴里慢慢嚼着。

    刘细娘就想拉过阿虿离开,可阿虿纹丝不动,只不紧不慢的将手里余下那块点心吃过咽下后,抬头冲着沈晚又笑了下,然后就飞快的了几句。

    刘细娘最后几乎是惊恐慌乱的拉过阿虿离开的,可面上依旧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来。

    他们二人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沈晚却还一直在坐着吃着点心,耳边不停回荡着阿虿临去前的那几句话。

    “阿虿身上的伤一点也不痛,只是旁人私下唤阿虿杂种的时候,阿虿就觉得痛了。”

    “他们还唤阿虿阉党,阿虿长大后会子承父业。”

    “也有唤阿虿乞儿的,让阿虿日后若食不上饭就去他们家讨杯羹。”

    “阿虿听了心里就有些痛来。”

    “后来阿虿就不痛了,因为突然有一天,这些曾经过阿虿的人都不见了。”

    “再也没有人叫阿虿阉党,杂种和乞儿的,因为没有人再敢靠近阿虿。”

    “晚夫人既然不肯要阿虿,当初又何必生了阿虿?”

    句句泣血,字字诛心。

    尤其是临去前的最后一句,摧心剖肝:“阿虿本是想抱着阿曜一块下来的……可惜没见到晚夫人痛不欲生的模样。”

    当夜,沈晚较之往日多吃了半碗饭,面上隐约带笑,瞧着精神好了很多。

    霍殷听闻,不由心下欢喜,又令人给顾家送了一车补品过去。

    之后一段时间里,沈晚的精神瞧着渐好了些,除了看书,偶尔闲暇时也会抱着阿曜到院子里赏花看景,倒是不似往日般热衷于教授阿曜些‘人之初性本善’之类的大道理来,这点令霍殷心里闪过些许疑惑。可也没深究,只道她也并非愿意劳神费心,毕竟阿曜也有众多名儒大师教授。

    谁也没料到,转过年之后,沈晚会突然病倒,病情恶化的极快,情况急转直下。

    给她诊病的太医换了一茬又一茬,有心疾加重的,有五脏衰竭的,还有各类的法。虽法不一,可给她下的结论却大概一致,大限将至。

    霍殷无法承受这般的结论,有些疯魔的拔剑要砍人,被沈晚竭力拉住。

    “莫要给我造杀孽……”

    霍殷就哐啷一声扔了剑。

    霍殷开始征集天下的名医,只要能将人治好,千金万金不在话下,御赐牌匾神医妙手,免死金牌一副。

    民间神医蜂拥至京,不为那千金万金,只为那御赐牌匾,为那免死金牌。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沈晚的命算是保住了,可自此也开始缠绵病榻,身体也时好时坏。

    天福十三年。

    这一年于大齐来是不同寻常的一年。在位的天福帝马上风薨了,因他在位期间后宫并无任何皇嗣出生,所以太上皇就指定四公主的子嗣为下任诸君,择日登基。

    至于中风了的太上皇是如何指定的,百官们并不关心,他们只关心新皇登基的日子以及新的年号该定什么。

    五月八日,霍相携着新帝登上金銮殿的龙椅,改年号为永安。

    永安初年六月初九。

    新帝下旨封霍相为摄政王,总揽朝纲社稷,待新帝成年再交还朝政。

    当月,各地藩王反。

    摄政王统帅五十万大军平乱,代帝亲征。

    这一仗,一直到永安二年六月,整整一年的时间。

    百姓夹道迎接大胜而归的大军,当黑色洪流一般的大军进城时,哪怕是远远看着,他们都能感觉的到那股浓厚的血腥味和尚未消散的森森的杀气。

    一马当先的当朝摄政王,盔甲下的冷硬面容毫无表情,一双冷眸淡漠的近乎无情,却让人隐约觉得有暗涌的暴虐在期间流动。

    摄政王并未先行入宫,却是径直先回了王府。

    晚风苑给他了个闭门羹,亦如三年前。

    从她开始发病的那些时日起,时至今日,她统共就只对他过了一句话,不想再见他。

    当意识到她是极为认真的此话时,他惊怒过,发狂过,也厉声威胁让她将话收回过……可换来的却是她愈发加重的病情。

    在她病情稍好些时,也解酒装疯想摸上她的榻……她吐了满衣襟的血,以此告诉他,这就是他违背她意愿的结果。

    霍殷便再也没有踏进过晚风苑半步。除非她愿意。

    可她再也没有跟他过半句话。

    那之后,除了从下人和阿曜口中得知她的一些情况,他也只能从她发表的诸多评刊中知道一二。

    不知是源自什么思量,从缠绵病榻那日起,她就时常的发表些评刊,并非之前以往的话本,却是针对某个当世大儒发表的经世著作发表相关评议。

    这些年他也总结了些,她所针对的大抵是些强调三纲五常的当世名儒。她质疑君为臣纲,更质疑夫为妻纲,她措辞犀利,引经据典又针砭时弊,其间不少观点惊世骇俗,足矣以对皇权大不敬之罪,将其幽絷囹圄。

    霍殷自是提前跟官府了招呼,他们自然对那‘悟空’的社评听之任之,放手不管任其在民间引起了如何的轰动。

    令她反弹最为严重的就是有一名叫王庸的大儒,对《女德》加以诠释补充,扬言女子应紧守礼法,穿着应拘谨、呆板,包裹严实,饿死事,失节事大。又扬言女子再嫁是不忠,夫死应殉葬以全名节。

    此文一出,受到了当世不少男人的应和赞同。

    沈晚就写评刊追着此人一连数月,直待连他也看不下去,让人去那大儒家命其写了篇罪几论,她那厢方消停了些。

    有时候他也在想,她究竟是要什么呢?

    他不明白。他近乎所能的去满足她的要求,为何她还不满足,为何对往事还是不能释怀,对他依旧怀恨在心?

    事到如今,他已无比清醒的意识到,她恨他。恨入骨髓。

    在晚风苑站了半个多时辰,他方转身离开,只是脸色愈发的沉凝与阴厉。

    没走上几步,遇到了一侍女。他冷眼看去,是四公主当年从宫里带出来的宫女。

    “什么事。”

    那侍女战战兢兢:“回王爷,王妃有要事需与您相商……是有关晚侧妃的。”

    霍殷抬脚迈进四公主房里时,见她摆了一桌酒菜,披散着青丝裹着层大红色轻纱坐在桌前时,就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四公主见他负手立在房门口只冷眼瞧她却不进来,面色顿时有些窘迫。

    “王爷……”

    霍殷冷笑一声,转身欲走。

    “霍殷!”

    四公主恼羞成怒,直呼其名。

    霍殷猛地回身瞪她,神色颇有些酷厉。

    四公主忍住内心惧意,缓缓褪去了身上薄衫,姣好的酮体就一丝不/挂的坦露在他的眼前。

    “世人只道王爷战神转世,攻无不克,谁又解王爷心里的苦?整整一年马不卸鞍,人不解甲,大齐境内血流成河,民生凋敝,百姓哀声哉道,王爷心里焉能好受?妾身虽无法替王爷分忧,但亦愿意凭着微薄残躯,替您来纾解一二。”着她咬咬唇,上前了两步。

    霍殷看她,年轻的身子,肌肤如雪,丰腴有致,充满了活力。这不由令他又想到了另外一副身子,总是细弱的,稍一用力都能摸到骨头,有时候床榻间掐着她腰稍一用力时,他都有种快将她折断的错觉。

    四公主见他盯着她身子出神,心底腾出几分惧意,又有几许喜意。

    不由又上前两步,妖娆的声音里含着诱惑:“王爷相对妾身作何都可的。您也可放心,院里的奴才口风都紧,这里的事定不会往外传出半个字来。”

    她的意思很明了,无论他做了什么,这里的一切断不会传到晚风苑的那位耳朵中。

    霍殷恍惚了一瞬。她就是知道,可会在乎?

    女子的馨香愈发靠近,霍殷眯着眼盯着这具妖娆诱人的躯体,有几个瞬间的冲动。他想按住那雪白的肩狠狠将她推到旁边墙壁上,狠狠进入,狠狠发泄……却在伸出手的瞬间顿了下,又猛地收回。

    “放心,爷不取你性命。”冷声撂下这句,霍殷甩袖离开。

    四公主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缓缓委顿于地,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永安四年。

    不知从何时起,霍殷开始信佛信道,他不断召集和尚做法念经,召集牛鼻子老道炼不死神丹,整个王府让他搞的乌烟瘴气。

    有一自称修炼二百年的老道,他近期已研制出长生不老的丹药,可却少了一记药引。此记药引需四十九个童男童女的心肝。

    此事某一日就传到了沈晚耳中。

    当日,沈晚就让人给霍殷传话,她想要见见那个神道。

    这是这七年来她首次派人给他传话。

    霍殷激动的在书房踱步了好长时间。

    他想,莫不是她终于被他的真情实意所动?

    当日,那所谓神道的尸身就被人从晚风苑抬了出来。

    同时传来的还有沈晚的话:“此道先去替我去阎王殿改写生死簿去了。只可惜道行太浅,法术太低,尚还需四十八位神道前去帮忙开道。”

    此言一出,王府内一干老道俱惊。想连夜卷了银钱夺路而逃,却依然来不及,被那霍殷提剑一一砍杀殆尽。瞧着人数不够,就豁然朝着府内和尚开刀,当夜王府血流成河。

    汴京城内和尚老道闻声纷纷四散而逃,再也不敢靠近汴京城半步。

    转过年二月,永安五年。

    沈晚让人传话,她想见霍殷一面。

    霍殷闻言,不喜反惧,手脚俱冷,后背也泛起了凉意。

    他脱口而出不见。可话刚出,人已疯了似的狂奔到晚风苑,颤着手推开了院里的大门。

    他进了里屋,终于见到了多年未曾见到的人。

    早已没了当年的模样。形销骨立,满头华发,躺在床榻上忽急忽缓的喘息,奄奄一息。

    见到他进来,沈晚满满转头看向他。饶岁月如何变迁,她看过来的目光依旧清湛,浅淡,不染尘垢。

    霍殷慢慢走向她,双腿如灌了铅,沉重,艰难,却毫不迟疑。

    他坐在她的床榻边,缓缓握上了她的手,亦如当年。

    沈晚看着他。如今的他已面染尘霜,两鬓斑白,不改的是他面上的威严酷厉。怕是沈晚自己也没有想到,在她人生的最后几年,这个男人居然对她妥协了。

    看了这么多年,她便是再迟钝,也知道了,这个鬼畜般的霸道男人,到底是对她动情了。

    然而,那又如何呢?她的一生,皆因他而错乱。

    “霍殷。”她唤他。

    “爷,在。”他看着她,面上依旧没多余的表情。

    她喘着气缓了缓,方看向他:“我不要旁人殉葬……”对他眸里陡然卷起的颤栗和风暴熟视无睹,她坚持完:“我走后……莫造杀孽,否则我下辈子投不到好人家……”

    “行了!你闭嘴!”霍殷猛的握紧她的手,厉声而喝。

    沈晚就闭了眸,喘着气,一会急一会慢。

    霍殷的身体都在抖。

    “来人,去皇宫请永安帝!”

    “去顾府叫顾猷渊过来!”

    “去孟府把他家大娘子英娘叫来!”

    前后不到一刻钟,几个人相继过来。

    永安帝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一见沈晚就伏在床榻边上痛哭流涕。

    沈晚艰难的抬眼看他,动了动唇:“生老病死皆是常态……莫忘仁心。”

    她又看向顾猷渊,年过17的他玉树临风,潇洒俊美,年纪轻轻已高中状元,如今担任正四品兵部郎中一职,是汴京城不少春闺少女的心上人。

    “好好的。”她轻声。

    顾猷渊跪在床边,颤着眼别过。

    她看向多年未见的养女,长大了,亭亭玉立,身上透着浓厚的书香之气,腹有诗书气自华。

    “无论何时,要自立。”

    英娘泪眼婆娑,用力的点点头。

    霍殷令他们三人退下。

    弥留之际,她的身边只剩下了一人。

    霍殷微抖着手去抚她削瘦的脸,饶是她已不复当年娇嫩模样,可他依旧觉得有如初见般,在那文墨香味浓厚的书坊里,她垂首低眉的侧身站着,他略有孟浪的上下量,那时惊鸿一瞥,他觉得静静而立的她犹如白玉兰般通透的令人难忘。

    “这一生,你究竟在抗拒什么?”他无法理解。只要她肯,他可以给她至尊无上的权利,世上任何东西她都唾手可得,享尽尊荣和富贵。可她一直较着劲,拧着,怨着,恨着……那么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沈晚突然笑了下,她并没回答他这个问题。

    霍殷似乎也料到了她不会给她明确的答案。他没有再问,只是颤着手去摸她微勾的唇角。

    然后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不可置信的去探她的鼻息……

    候在门外的人猛地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大笑声。

    笑着笑着,那似要宣泄胸中情绪的大笑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门外候着的人全都噗通声跪了下来。

    这一日,汴京城家家户户挂白幡,哭声震天。

    永安五年二月初九,摄政王侧妃薨。

    丧礼上,摄政王抚尸痛哭,前来悼念的诸位官员无不惊悚,这样的摄政王颠覆了他们的认知范畴。

    摄政王抱着尸体七天七夜不休不眠,最后是永安帝趁他精神不济之时夺过尸身,装棺入殓。

    后来,汴京城内就开始流传当朝摄政王与其侧妃的种种,还有人写成了戏文私下流传,虽其中内容大有改编,也改名换姓,却还是不敢拿到台面来。

    霍殷在宿醉了几场后,令人封了晚风苑,在他有生之年,再也没有踏进去半步。

    似乎要抹去她在这个世间的任何痕迹,他将她的名字在霍家的族谱上划掉,又亲自去户部销毁了与她有关的种种痕迹,令府中人不得谈及,恨不得天下所有人都对她三缄其口。

    他按时上早朝,处理公务,带兵仗。虽年过花甲,却依旧目光如炬,凛然不可犯,战场上更是悍不惧死,饶是凶猛强悍的匈奴骑兵,见了他的旗帜都有些闻风丧胆。

    安民生,平内乱,除外敌,辅佐着皇帝,大齐在他手中开创了永安盛世。

    永安九年二月。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时候。

    为大齐朝鞠躬尽瘁,为民生殚精竭虑的摄政王霍殷,薨。

    永安帝扶棺痛哭。追封十一字谥号,以示哀思。

    之后他依照他父亲遗言,在霍家家谱上亦划去了霍殷两字。金棺不葬皇陵,葬终南山。

    “滴答,滴答……”重症监护室里安静而沉闷,伴随着各种仪器交织的声音,沈绾绾缓缓睁开了眼。

    她茫然的看着上方雪白的天花板,有好长时间的茫然。

    这是哪儿?她是谁?

    再之后她猛地吸气,不敢置信的僵硬扭动脖子四周看看,然后又看了一遍,就猛地闭了眼。

    迅速睁了眼又看了一周。

    她想抬手扇自己一个耳光,双手却酸软的没有力气。

    她闭了眼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反复数十次,终于有些相信了。

    她,回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