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接到电话时, 童谣正在听BBC新闻。
音源被切断, 页面被切换到来电提示。
陆知行。
视线触及, 她抿起唇, 没有接, 亦无挂断,只是偏开眼, 等待那几十秒的通话时长结束。
终于结束。
她的目光转回屏幕。
伸手正欲重新播放新闻——然而来电提示复又跳动起来。
她只顿了一下。
第一遍没有接听的话,他不会这么快就第二遍电话。
这是在没有见他本人, 却收到了他若干的未接电话的那三年,她在心底论证得出的一条经验。
这一次, 没有犹豫, 童谣立刻按下了接听键。
那厢响起的却不是那熟悉的清淡声线, 而是一道女声,陌生,微急促,透露焦灼明晰。闻见电话接通,对方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继而问:“您好……请问您是机主的家属吗?”
“我……”意识到了什么,只停顿一秒, 童谣肯定地道:“我是。”
那边啊了一声,很快地道:“是这样的,机主本人出了车祸,现在人在中心医院……”
她什么。
……车祸?
从这两个字入耳,后面的字便接连漫漶不清起来。
却是对方又絮絮地了些什么, 半晌而不闻反应,于是便试探着道:“喂……您好?”
无意识地,五指慢慢收拢而后攥紧在机身,童谣应了一声,出腔,觉得喉咙干涩微微,“……他在哪家医院?”
-
三十分钟后。
番阳市中心医院。
大厅光线雪亮,安静而无声地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纵然夜已深,来医院就诊的人却仍然不少。无心驻足,童谣绕过大厅,笔直地往住院部的方向走去。
给她电话的时候,那女声虽然略显急促,但是事情却得很清楚:腿骨脱臼,轻微脑震荡,昏迷不醒。
从那一瞬的慌张褪出,理智足以分析清楚:出了车祸,但应该没有大碍。
不自觉地松口气:……还好。
听闻车祸二字的初时,骇然的情绪被传递到四肢百骸,而全身血液如从足下全数地倒冲回了脑海。
人……
无法动弹。
心亦宛如是被一只大手牢牢地攥住了。那手攥得用力,皮囊上青筋暴起。那样强有力的掣肘下,心有不甘去挣扎,也只是换回徒劳无功的结果。
不能动弹。
失聪片刻,才有隐约细碎的声逐一地落进双耳里,她听见对方,腿骨脱臼,轻度脑震荡……
紧绷至于欲裂的神经才在蓦然间松弛了下来。
……还好。
灾后重生,那短短的几秒间,她从人间跌落了地狱,又从地狱转回了人间。
所有的不安尘埃落地。
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还好他没事。
他没事就好。
没有近乡情怯,越是近病房脚步便越快。只是未入病房,恰在病房入口碰见了医护人员走出。女护士朝她面上扫了眼,“您是患者的家属……童谣,是吧?”
那护士瞧着像是刚工作没几年,年龄不大,态度也客客气气的。
童谣应,“是。”
护士便舒展了一个算是松弛的笑意,继而对着童谣道:“人还半昏睡着……您先来跟我缴一下费,好吗?”
没有他的医保卡,童谣付的是现金。
她其实不缺钱。
童春江夫妻的生活费数额不,且这些年每一年的压岁都原数地存在她身上,童谣又对花钱没兴趣,这是其一;
其二是……自读书以来,奖金奖学金校方的商业的,她都拿了个遍。
这么多年的积蓄下来,她个人的金库其实不菲,也足以支付这一笔数额不算的急诊与医药费。
从大厅再返回,仍是护士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童谣一项一项地记在备忘录,话的速度总是比字要快的,于是在她记下注意事项的间隙,那护士腾出空便开口,“也是吓了我一跳……家属那栏的联系人只有您一个,其余什么都没有。当时又是急诊,我还在想,万一要手术没人签字该怎么办呢……”
备忘录的光标停了停,而手上的动作先行顿住,童谣抬首向对方望去,“什么?”
“当时是救护车把人送进来的,是急诊。”护士对她解释道:“护士长跟着医生去急诊室了,我被留在外面翻手机找家属。结果找了半天,他联系人里的家属就只有您。”
言及此,护士面上还有些心有余悸的,“本来我还在想,这又是大晚上又是下雨的,但凡这边做手术要人签字,要是没人接电话……那麻烦就大了。”
护士的担心其实也不无道理,毕竟做手术是签名负责制。急救可以暂时不要钱,由医院出于人道主义的垫付,但是名字势必要有人来签。
谁签字,谁负责。
手术台上的事情,事先若不明,事后就扯不清。
那一扇门开了又关,开开合合间能闻儿啼,那时是生门;而后有白布盖着推床而出,家属哭泣医者缄默,那时是死门。
扯上生与死的交易,没有人负责怎么行?
倒也怪不得院方谨慎。毕竟没人签字或者院方代签的话……若救治顺遂、最后皆大欢喜固然最好;若救治失败,然患者家属通情达理,一番好心没落好报,也算落了善报;怕就怕,遇上那撒泼的,你越退他越得寸进尺的,闻着了肉味儿就恨不能把人连着皮肉带着筋给扒了吃了的……
只消遇上这么一个。
只这么一个恶意,便足可消百个乃至千个万个的善意,也让善人内心鼓,从此再也不敢任善意唐突。
女护士长长一叹,便又折身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童谣眼眸微垂着。
家属……
她怎么会是他的家属。
家属有很多种,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姐妹……都是。
子女夫妻除外,兄弟姐妹或许也没有,但——他的爸爸妈妈呢?
还有就是……
女朋友呢。
是谁都好。
是谁……都不会是她。
……
记全了备忘录,童谣直接去了病房。
墙壁粉刷雪白,而窗严丝合缝地关着,唯厚重窗帘笔直一道地垂下,如是便隔开了雨,鸣笛——以及其他一切的声响。
那灯照亦分外的明亮。
消毒水味道刺鼻,而身置在那样醒目的灯下。隔壁床无人,单人的病房空间宽阔,温暖而又干燥,徒然便让人生出一种仍在白昼的错觉来。
明晃晃。
在病床边的高椅上,童谣坐定。低眸去看:男人的五官仍是俊逸分明,只不知是灯的缘故,心理的作用,抑或是车祸所致,比之平日,他的肤色要更白上一分。
护士是昏睡,不是昏迷。拍过片子,头部没有受损与淤血——具体情况还要等全面的检查结果出来。
昏睡中,他的眉宇间有微微蹙起,眉骨亦不舒展。那眉目皱起的一寸,也宛如是平整布料上起了的縠纹,让人生出想要去抚平的隐秘念头。
指尖微动,而后却随着那念头一并被无声而果断地掐灭。
回过神来,她不再看他,视线触及床头柜上的手机。她拿起,本意是想要联系任意的——毕竟她记得,这个人不只他的室友,也是他的合伙人,彼此应该是不错的朋友。
然而点亮屏幕,她却微微怔了下。
睫毛微垂,目光下落在锁屏。
入目是一只玻璃瓶,其中空旷,只装满了七八颗的折纸星星。然而同平常的星愿瓶不同的是,那每一颗的星星体积均非常巨大,一颗能抵得上普通折纸星星的十来颗大。
瓶身上贴着一张便利贴,便利贴上写有他漂亮字体:
2015年1月31日,谣谣。
那是两年多近三年前……她送给他的东西。
安静而无人的四下,只有时钟的漏刻在一声一声地走。
滴答,滴答。
视线凝定在那只玻璃瓶上,童谣唇微咬住。
他是笨蛋吗。
她怎么会认真地送他这个,他就不知道想想吗。
当然是因为星星里藏了东西。
起来,如果不是她给他钱他肯定不要,她肯定会直接转账或者钱给他的。
……
滑开了锁屏,很奇怪的,他没有设任何的解锁密码。
于是在下一秒,那主页的桌面便猝然而无任何防备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一切的动作皆停顿在了此刻。
当照片跃然而入在她的眼帘。
六年前,鹿大,运动会颁奖台。
明媚至于热烈的午后日光,行道树高大摇晃。
比之如今几无变化的,他俊逸的五官与微敛的眉眼。
还有她……
她就那么僵直地站在他身前,板正着一张脸。
定定地,她的视线下垂,锁定在屏幕的页面。
也如,快门争相响起的声音仍然在耳边。
咔擦——
那照片提醒她:他与她的距离,曾经是那么的近。
现在也成了……这么的远。
垂眸,除却明亮而能填满每一角落的光线,便只余一室的安静。
悄无声息。
连水滴落在屏幕的声音也是微弱几至于不可闻见。
然后漾开,浸润过屏幕的光线成模糊的椭圆形斑点。
她的下唇无意识咬住。
……笨蛋。
不知道巨大星星里藏着东西,他是笨蛋;
留着过去的笨蛋照片做屏保,他是笨蛋。
她抬手,揉了揉眼。
都是因为他是个笨蛋……
所以她才会,忍不住心软。
作者有话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