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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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分钟后。

    市中心, 华庭苑。

    地处寸土寸金的市中心, 华庭苑是一栋loft式的高级公寓。

    景观电梯直达, 脚踩的透明地板与地面间迅速拉开差距, 而地面景物在内置镜里越来越直至微缩成一颗黑点——无声地, 电梯定格,两道门开。

    到了十六层的某间房间。

    按他给的密码锁, 童谣开了门。

    刚刚在医院,他对她的“有事”是指他家里的电脑和U盘, 需要她拿。

    东西都在卧室,虽然无心, 但是走过一遍也顺带扫过一眼:室内是北欧极简风的装修, 不该有的一样都没有, 该有的虽然有,走的却也是极度简化的风格。

    去掉所有花里胡哨,家具和装修都显得有棱有角。

    简单而至于单调。

    拿好东西,再往外走时,经过了半开放的厨房。设施一应俱全, 只是锅和碗均极干净以至一尘不染——不像是有人使用过的痕迹。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的,童谣的步伐微顿了顿。

    他——他还有事情的时候, 她问了他的,急不急。

    他的回复是不急,今天内给他就可以。

    ……

    市中心区位便利,出门就是大型商场,买东西不费时间, 来回一趟,她带回来的东西堆满了他家的厨房。

    淘米煮饭,洗菜摘菜炒菜。

    没有烧费时费力的硬菜,她的动作很快。

    出锅,分装,再骑车回医院时,时间刚好是中午。

    推门走入房间,童谣轻声地叫了一声,“知行哥?”

    尽管在白日里,由于窗帘低垂而合拢,那光线被滤过了一层,隐约朦胧。

    床上的男人仍微阖着眼睛,对她的声音若未闻般的。

    没有再去叫他,她只是缓步而轻手轻脚地朝大床方向走来,站定。

    垂着眸,在晦暗处,她静静看着他。

    尽管他的脸色比平时要疲惫,但对她而言仍然足够好看,像一道数学题,从文字描述到数字字母都满是吸引力。

    只是,她想——

    就算他没有女朋友,可是出了车祸这么严重的事情……他的爸爸妈妈呢。

    她知道他的家是在鹿门市的。

    虽然不在她隔壁,

    虽然似乎,她隔壁那套房对他来就真的只是一套房产这么简单。

    所以才,可来,又可不来。

    那……

    他真正的家,在哪里呢。

    垂着眸,她静静地看着他。

    蓦然地,想起近三年前,也就是他来看仍在培训的她,又离开鹿门市的那一天。她从卧室走出,去厨房的时候,听到的父母隐约而不分明的交谈。

    离开鹿门……对他而言也是好事情。

    现在想想,他们在那个时间点的交谈,似乎藏匿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

    只是那个时候,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另一件事情所转移,理智被情绪支配与占据,所以那句话的背景……她并没有太在意。

    抽丝,剥茧。

    线索一路循到更久远的时候。

    是六余年前,那个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夏夜。

    她的记忆清晰。

    白昼,蝉鸣,烈日,高温伴随声声不绝的蝉的嘶鸣势要将一切压制。

    那时她刚搬家不久,沈月明要烧菜要买料酒。于是她下楼,从冷气得很低的房间落地到暑气蒸腾的地面,卖铺前间老板娘正在与人聊天,交谈声息也若高温炙烤前的景物,在热波中呈现出扭曲的微微。

    就那一家的,好像前几天过来了……

    ……你那家?

    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

    紧随而至的一句,明亮并且清晰地将一切亮,也如一束光笔直刺入浓白的雾气——

    她家这次搬的就是他隔壁。

    像海水潮退,而一角下的冰山全貌在慢慢浮现。

    一个想法亦在童谣脑海慢慢浮现。

    是他的家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吗。

    在一侧的椅子上,童谣慢慢地坐下来。

    侧坐着,而视线转向床的方向,凝睇着平躺在其上的男人。

    也像是,凝视着一道的谜题。

    谜面逐渐被勾勒得清晰——她却看不穿谜底。

    越是想要看清……

    也就越是看不分明。

    -

    测过他的体温,烧已经退了。人未醒,而童谣周六下午还有三节选修课。

    从房间走出,她没有再试图叫醒他,只是给室友裴雯了电话,让人帮忙请假。

    “好的,没问题。”电话那头裴雯答应得很干脆,隔两秒反应过来了又问:“你是生病了吗,童谣?”

    “没有。”

    生病的不是她,是另有其人。

    裴雯,“……”

    沉默少顷,裴雯开口,“那你还是在有事?”

    “嗯。”

    裴雯,“……还是早上那个事?”

    “……嗯。”

    裴雯,“……”

    裴雯,“好的,我知道了。”

    裴雯接电话时正在食堂吃饭——另两个室友就坐在对面。虽未听清这通电话全貌,但也把关键词听了个七七八八过去。

    裴雯挂断电话,一个人便也撂了筷子,“请假?”

    另一人则不可思议,“童谣?”

    双方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童谣请假?”

    裴雯,“……”

    裴雯点点头,“是。童谣让我帮她跟老师请个假。”

    二人,“……”

    二人又是异口同声,“她生病了?”

    裴雯,“……”

    裴雯这回是摇头,“她没有生病,她是有事情。”

    二人,“……”

    二人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还是早上那个事情?”

    裴雯颔首。

    众人沉默,气氛流动诡异。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童谣不仅不去图书馆,甚至连课都请了假!

    包括裴雯在内的这三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事出有因。

    如果成绩好不好是能力问题,愿不愿意学是态度问题——那么,众人眼中的她,就是处于一个无论能力和态度都是满分,甚至是超越满分的水平。

    撇开冷淡近乎冷漠的性格,她这个人几乎就是完美无缺的。

    但相处久了之后,又觉得很适应,甚至对这种有距离适可而止的交往感到很舒适……进而觉得,哪怕是性格上的缺陷也是一种优点。

    她之于外人,就是这样的存在。

    -

    病院安静而少人语。

    除却墙上挂钟里的时刻一分一秒在走动,在这里,时间的流逝几乎是悄无声息的。

    分钟走动,时钟指向七点。

    垂落在地板的窗帘是双层,然而为透气,那一层厚实的窗帘被人有心地束起,唯有薄而轻的纱帘低垂。

    窗亦开了半的,为了通风。

    于是那不知情的错落城市灯火,便经了那薄纱般的帘,投影般地映在深红地板,光圈深浅交错地晕染。

    床上的男人阖着眸,俊逸的眉目却是微蹙。

    一拢窗纱垂着,清风时而无心撩拨,时而又按兵不动。

    偶有玻璃露出缝隙的时刻,便有一弦的月探了脑袋好奇往卧室内偷偷地窥探。

    却也窥不见,那一帘的梦境。

    ……

    初一。

    体育课,落着雪的天气。

    一个班的男生分成两队篮球,比赛结束对方输了,大部分人愿比服输,众人陆陆续续走出体育馆。

    他亦在其间,手拿着一瓶水。

    雪如薄片,裹挟风声刺耳剧烈,一如此刻的细语人声,“球再厉害又怎么样?还不就是个私生子吗?”

    旁边有人在劝,“好了你声点,人就在前面,你是生怕他听不见?”

    “我怕?”那人嗤笑一声,如听闻了什么巨大的笑话一般,话里话外全是不屑:“我会怕一个没爸爸的货色?话回来,虽然他没爸爸,但是他父母应该是一路货吧……毕竟一只手不响啊,哈哈。”

    那握在瓶身的手不觉慢慢地攥紧。

    风雪安静。

    眉眼比雪色还要疏淡的少年转身,径直地循着那声源走去。

    一步,一步。

    他眸微垂,脸色仍是冷淡的,攥在瓶身的手上却青筋根根地浮起。

    他很平静。

    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种平静。

    平静到,当他走到那番话的男生跟前时,对方仍然若无其事般地,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怎么,找我——”

    嘭的一下,沉重而又无声的,是被他握成拳的手又快又狠地翻在雪地。

    吱呀,是人的身体躺倒在雪地的声音。

    凤眸微敛,少年的眉眼仍然清淡。

    没有犹豫,他俯身,手掐在了对方脖颈,水瓶早已不知所踪,于是腾出空的手又是一拳了上去。

    一拳,又一拳。

    重重地。

    对方起先还挣扎辱骂,到后续只有被按在地上挨的份——周围的同学没一个能拦住,而此时落雪,老师不在体育馆就在教学楼里,那人便是真的怕了,开始求饶。

    少年闻言面色未动,只手揪着他的衣领,让对方的身体慢慢地腾空。

    眸凝睇着那令人憎恶而在此时显露胆怯的脸,他低低徐徐地问:“‘一只手不响’?”

    “是……是。”

    他眉一挑,面目浮现严重的戾气,“是?”

    对方忙向相反方向,“不是,不是!”

    他唇微勾,仿佛是笑——然而下一刻,那掐着男生衣襟的手也将他按进了雪地。

    男生看着他,瞳孔露出恐惧,像是在看着从雪地中走来的一只魔鬼。

    一拳击落。

    “我你的就是一只手,”陆知行。

    又是一拳。

    唇勾了勾,对着男生惊恐无限放大的骇然的脸,他甚至还笑了一下,轻而慢地问他:

    “你觉得,响不响?”

    ……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到家。

    照例的四菜一汤,有荤有素,桌边的女人正低头写着什么,听动静头也没抬,“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

    换鞋,洗手,吃饭。

    无交流。

    直至吃完饭,他去收拾碗,女人要去阻拦而视线上抬,“不用你来,”

    却是一顿。

    目光触及他面上创口,她问:“知行……你架了吗?”

    “没有。”

    她仍看着他,“真的没有吗?”

    他抬头,“真的没有。”

    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是信或者是不信,女人只是淡淡地应下了一声。

    她没有多问。

    他也没有多。

    然而理所当然的,次日被请了家长。

    不知班主任了些什么,也不知对方家长了些什么,只是见女人从办公室退出时仍然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那猫着的姿势益发衬托她一道身影针尖般的瘦削。

    刺目。

    而后视线交接,她对他笑了笑。

    “没事。”她自顾自地着。

    喉间微涩,他看着她,“真的没事吗?”

    女人微微颔首:“真的没事。”

    她:“不会影响你上学的,放心。”

    私生子。

    父不详。

    一路走来,总是伴随着这样的声音。

    细细碎碎,却也刺人耳目。

    直至高中,这些声音虽然存在,却被更大的声音所遮盖。

    鲜花,掌声,奖杯,欢呼。

    “第一名。”

    “优秀学生代表。”

    “我提议,大家向陆同学致以最热烈的掌声!”

    “……”

    那些声音与先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一方比一方的大声,共同构成混杂一团的梦境。

    私生子。

    第一名。

    父不详。

    学生代表。

    一声,一声。

    每一次的称呼,都像是一张崭新的标签。

    一张,一张地,贴在他身上。

    每一张都是他;

    每一张也都不是他。

    欢声混合嘲讽,仿佛黑点晕染在雪白纸张,是刺目的分明。

    冗长,杂乱,而梦境像火车贯穿在长度不明的隧道,良久行驶,不见出口。

    只是有温度轻而凉地探了过来,如夏日窒闷午后的清风。

    就这么轻轻地探了过来。

    “……知行哥。”

    拨云见雾,有道声音在很轻地叫他。

    作者有话要:  写到转折了……我有1、、紧张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