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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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润细腻莹透纯净的羊脂玉佩,雕刻着流云百福,就像送出它的主人一样,漂亮又名贵。

    这是今生沈惟铮送给姚青的见面礼,单就她的客居表妹身份而言,算得上是很给面子了。

    然而,姚青不喜欢。

    上辈子沈惟铮送的见面礼并不是这块玉佩,她拿到这块玉佩纯属巧合,甚至是十分尴尬的情况,也因此她不大喜欢,除了稳妥存放,从不曾用过。

    “晚晚,怎么了?”沈蕾看着有些失神-的表妹,面露不解。

    她觉得表妹的神色有些奇怪,不像是喜欢与高兴,反倒有种难言的沉郁。

    “没事。”姚青笑笑,将玉佩收好,挽着自家表姐的手继续去看那只懒洋洋的乌龟。

    春日的晚风虽有些凉,但花园里到处都飘荡着青草树木的清香,园子里有些安静,越发显得年轻女孩子们的低声笑语悦耳亲昵。

    手浸在冰凉的湖水里,姚青轻轻拨了拨手边的乌龟,无声一叹。

    若非重新回来,她还不知道原来过去的许多事情她都记得如此清晰,明明早已遗忘在记忆深处很多年了。

    装了玉佩的荷包垂在腰间,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她看向远处湖面上的粼粼波光,想起了过往。

    这块玉佩当初能落到她手里,还多亏了喜欢沈惟铮的那两位表妹的福。

    宣平侯府一门双侯爵,算得上是门楣显赫,且因着老侯爷和已逝长子战功彪炳,曾经宫中赐下的赏赐不知凡几,虽后来朝堂上沈家无人,圣宠不再,但到底算得上是帝京里一等一的勋贵人家。

    这样的人家,自然是娶妻嫁女时的首选,尤其沈惟铮天资不凡,身负明英侯爵位,自然更是被人虎视眈眈。

    同宣平侯府亲近交好的人家,他主意的不知凡几,但府里老夫人心思诡秘,这被人觊觎的佳婿的婚事久久未定下来。

    当年姚青进府时,拔了头筹的就是老夫人娘家那边的女孩儿和丁氏族中的女孩儿,两个姑娘模样都好,见到沈惟铮也是亲-亲热热叫一声表哥,为着嫁入府里不知争风吃醋了多少回。

    老夫人和丁氏都是家道中落的人家出身,可以,两家族中她们是最拔尖儿的,因着那些不可言的心思,老夫人想将未来明英侯这个爵位也捏在自家人手心里,因此选了娘家兄长的孙女儿过府,而丁氏纯粹是煽风点火看热闹不嫌事大,将最漂亮的娘家侄女接进了府里。

    两个姑娘一进府,就是针尖对麦芒,姚青作为初来乍到的所谓“表妹”,若非早年受了苛待身子未长成,只怕也是要被人联手对付的,毕竟,四房接她入府,谁知道是什么心思。

    沈惟铮不耐烦那两位争着做他妻子的表妹,虽面上端着敬重长辈的做派,但私底下却能避则避,表现出了十二分的不喜欢。

    老夫人对这个太有主见的孙子自就不大得意,虽然未强订婚事,但也处处为难,至此,整个府里都因此闹腾起来。

    姚青记得很清楚,某天那两位表妹为争夺自家表哥心意,闹腾得十分过分,在后院里态度强硬的拦了沈惟铮的路,不仅当众撒泼质问,还妄想抢夺他随身戴的玉佩充作定情信物,双方可谓是撕破了脸,闹得十分不像样。

    她那天正巧去花园替表姐摘花,回来被那几人堵了路,本想悄悄避开,却不妨沈惟铮耳聪目明,让随从拦了她的路,态度强硬的将她扯进了那一滩浑水里,让她遭了无妄之灾。

    那天,太阳很大,她记得自己被晒得很难受,但更难受的是沈惟铮的态度和话语。

    他站在那两个女孩子身前,面容冷漠语气冰凉,“你们脚下,踩的是沈家的地,身上穿的戴的,是沈家的金银,若是不想好好呆着,那就滚回自己家去。”

    听他号令的随从与家将几乎是毫不留情的将两位表姐往府外拖,全然不在乎两个女孩子的惊声尖叫与哭嚎挣扎。

    姚青站在沈惟铮身边几步远的地方,和那些眉眼冷酷的家将擦肩而过,惊吓窘迫,浑身冷汗涔-涔。

    “我的东西,只有我想给谁,没你们话置喙的余地。”

    砸进怀里的玉佩力道颇大,让姚青胸口隐隐发痛,她看着落在掌心里的漂亮玉佩,几乎不敢抬头。

    她知道自己没有觊觎过沈家的富贵,更是没妄想过这位侯府的大公子,如今的世子未来的明英侯,然而,被迫旁观的那一刻,她还是觉得自己的脸皮被扒掉了一层,疼得如烈火烧灼。

    沈惟铮的警告与雷霆手段,不止是给那两位表姐看,给府里两位掌家夫人看,也是给她看的。

    寄人篱下的活着,大抵就得有这样的觉悟。

    沈惟铮不动则已,一动就差点掀翻了整个家,两位表姐是真真切切的当着众人的面被扔出了宣平侯府,再没机会踏进侯府大门。

    姚青僵硬着身子站了许久,等终于缓过神来,提起勇气颤抖着手将玉佩还给沈惟铮时,他只冷冷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给了她一句话。

    “给你了。”

    他走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然而姚青拿着那块玉佩,却觉得格外难堪。

    沈惟铮那时的态度,就像扔累赘扔垃圾,而她,拿着一块烫手山芋,咬紧牙关,连眼泪都不能落。

    如果被看见眼泪,她会觉得自己更可悲。

    那时候的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后来自己会嫁给沈惟铮,成为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就像现在的她,也料不到这块玉佩会以这样的方式再度回到她手里。

    临睡前,姚青将玉佩放进了箱笼深处,纵然事情过去多年,一切早已成为褪色的回忆,她依旧不喜欢这块玉佩。

    毕竟,她是那么的怀念怜惜曾经的自己。

    现在的她,是曾经弱无助的她一步步踏过风霜雨雪走来,才成就了如今坚强的自己,然而,她如今再出色,也无法改变当年的惊慌失措。

    所以,她只能更爱自己一些了。

    ***

    侯府里四房回来之后,比之前要热闹些。

    除去被老夫人厌恶的三房,家里三个孙子四个孙女,往来走动不少。

    沈蕾同二房那边的来往过几次,丁氏的嫡女依旧掐尖要强,事事喜好压别人一头,庶女学了自家姨娘的做派,紧跟在长姐身边做尾巴,反正是同从前一模一样的不好相处。

    姚青当年在两人身上吃了不少亏,如今她内里是个成年人,再没有被两个丫头欺负的法,因此你来我往交锋了两次,就远远隔了开来。

    林氏心疼外甥女和女儿,也不愿两人受委屈,因此比离家前更低调,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

    比起关心府里这些讨厌的人事,姚青更在意自己之前规划好的未来。

    她母亲嫁妆单薄,且她现在客居侯府,上辈子是寻求庇护,这辈子目的则简单明确些,就是和姨母家人在一起。

    “所以,我算将这方子卖了,或者与人合作香坊抽一成干股。”姚青看着林氏道。

    林氏眉头紧皱,似是在思索,旁边沈四爷端着茶杯,笑看着外甥女,倒是沈蕾看模样不大赞同。

    到最后还是林氏先开了口,神色郑重,“晚晚,你明白你在什么吗?”

    姚青笑笑,“姨母,我知道这方子不错,但香坊生意咱们家没路子也没底蕴,与其耗费力气支起一摊生意麻烦多多,还不如直接卖方子或者同香坊合作。”

    “宋家的香坊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同他们家合作不止轻省,日后还能多出一条门路,也算是一举多得了。”

    “看来你想的很清楚。”林氏神情复杂。

    她知道自家外甥女聪慧省心,但没想到聪慧到如此地步,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将这一只下金蛋的母鸡送进了别人家的笼子里。

    林氏自问,她自己是没有此等魄力的,毕竟事涉传家秘方,能支撑一门生意的根本,她轻易舍不得。

    姚青将一切看在眼里,没其他,只安静的坐在一旁等待两位长辈拿主意下决心。

    沈家以军功起家,沈惟铮虽是兼祧之子,但或许真的继承了他名义上那位父亲实际上大伯父的军事天赋,在多年后屡立战功,让沈家重回一等勋爵的位置。

    在他及冠继承明英侯爵位之前,侯府里所有的家将都归入了他麾下,他那位父亲既不耐烦养这些人,也不耐烦上进,满心只有风花雪月与挥霍无度。

    侯府家底不薄,但是手握掌家大权的老夫人却不舍得将钱花在养这些人身上,对她来,沈惟铮这个所谓的长房嫡孙,就同她的长子一样,让她满心不喜,所以,若是可以,她手里那些家产最好全部留给得她欢心的次子,一分一毫都不舍得分给讨厌的孙子。

    嫁给沈惟铮之后,姚青才知道要管好一个家多难。

    沈惟铮要带兵要出征要养他的家将,处处都要用钱,对姚青来,她最为难的不是应对来自长辈的恶意,而是如何同他的丈夫齐力养家,为日后的儿女挣下一份家业。

    圣眷再隆,也抵不住没有米面下锅。

    丈夫手握兵权,做的是圣上的孤臣,姚青无需太过费心要同哪些人家交好联络关系,她要做的,就是想门路赚钱填无底洞。

    幸而她在商事活跃的江南长大,自就需要为活着精细算想门路,路也不算太难走。

    虽然起初那几年有些难,但到底让她带人趟出了一条路,那时候的福泽如今还是她的依仗。

    后来她手里零零碎碎有着许多生意,香坊,窑场,银楼,药堂,走南闯北的商队,还有西南边出海的商队,都是多年来一一攒下。

    这里面,有太多人的努力,也寄托着许多人的心血,更是沈惟铮给那些同袍战友寻的退路。

    今生她是管不了这些了,但惠及自己与家人一二还是可以的。

    她没那么贪心,想求的也没那么多,就像她拿出来的鼻烟方子,曾经风靡大江南北,但到底只是一个方子,影响不了太多。

    “你让我再想想。”林氏犹豫了下,还是没能做出决定,倒是旁边沈四爷深深看了外甥女一眼,觉得事无不可。

    姚青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开香炉,拨了拨快要燃尽的香料,随手添了两勺,很快,房间里清新恬淡的味道逸散开来。

    这是她最近同表姐一起合香时制成的香药,有凝神静心之效,正适合此时用。

    她托词意外入手前朝孤本解释方子的来源,又将一切摆在了两位长辈面前任由抉择,无论姨母选哪个,都只有好处。

    若是只有她自己,这卖方子的生意虽然也能成,但绝不会如她想象中一般顺利合心意。

    到底,怀璧其罪,她一个毫无依仗的姑娘,闹市怀金只有惹祸上身的份,但若有侯府出面,事情就好办多了。

    无论是银子还是干股,姚青都无所谓,反正这方子就是用来替姨母解燃眉之急的,又或者拿来给表姐添妆也好。

    林氏最后到底还是选了银子,她是想将这钱充作外甥女的嫁妆,这样日后也方便取用,毕竟若晚晚嫁人,侯府到底同她远了一层,干股守不守得住还两。

    方子的事最后交由沈四爷处理,半个月后,姚青面前摆了厚厚一叠银票,总计五万两。

    “姑娘日后有福了。”海棠抽噎着直抹眼泪。

    姚青拍了拍丫头的手,将银票分成几份,算全都置成产业,姨母她们不会收她的银票,但她总有办法将钱花在家人身上。

    更何况,现在只是她走的第一步,日后要做的事情更多,要走的路还长。

    ***

    归京安置好之后,林氏渐渐忙碌起来。

    为了沈蕾的婚事,从前许多疏远的关系要走动起来,相熟的人家也要相看起来,就为了给女儿找个合心意的夫婿。

    托一门两侯爵的福,沈家的姑娘在外面同辈中向来很受欢迎,四房未回京之前,二房那边可谓是众星捧月,如今沈蕾回京,约她出门的帖子也多了起来。

    沈蕾翻着手上的帖子,莞尔一笑,“是请我,奈何全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姚青一边帮着整理帖子,一边按照姨母之前教导的京中谱系与关系画图,“醉翁之意又如何,最重要的是能给表姐找个好夫婿。”

    “出去见的人多了,这京里八卦与阴私知道的才多,才能避免被人糊弄,选个面上花团锦簇却内里糟污的。”

    “人鬼大。”沈蕾不由失笑,戳了表妹额头一下。

    姚青神情严肃,“表姐不要以为我笑,姨母了,嫁人是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关乎后半生与儿女幸福,若是选人时不好好筹谋,日后有了委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我希望表姐能嫁个好人家。”

    纵然女子可以和离,但到底要被伤过一场,比起坎坷之后的幸福,姚青更宁愿自家表姐一帆风顺。

    看着自家表妹的认真眼神,沈蕾怔了下,随后满心温柔的将人拢进了怀里,“好好好,我都听晚晚表妹的。”

    虽她是长姐,但沈蕾觉得,自家表妹这少年老成总想护着人的脾性,比她更像姐姐。

    “对了,表姐,这杨家姐已经是第三次下帖子了,还要拒吗?”

    亲昵过后,姚青将面前专门挑出来的拜帖推到沈蕾面前,递帖子的杨家她不熟,也没怎么听过,更对帖子上的杨三姐毫无印象,但偏偏从四房回京之后,这位姐屡次三番主动示好,很是让人无奈。

    之前两次沈蕾给拒了,这次因着她请了几位相熟人家的姑娘聚会,倒是不好再拒绝,尤其是对方上门拜访的日子偏巧是聚会那日。

    沈蕾想了想,还是应了下来,对方不依不饶,总不好再多添麻烦。

    “也不知道这杨家姑娘什么脾性,”她道,“不过从行-事作风来看,恐怕难缠。”

    姚青看着帖子上腕力不足的虚弱字迹,点了点头,她也这么觉得。

    ***

    富丽堂皇的暖阁,酸枝木的家具摆设中,铜制的如意香炉里烟气袅袅。

    临窗的软榻上,身着水绿衣裙的少女正闭目眼神,她满身的富贵穿戴,身边站着个俏-丽的黄衣婢女,正着听来的消息。

    “世子早上去了骁龙卫点卯,午后出门办差,途中经过庆和楼让人置办了些酒菜……”

    零零碎碎的日常虽然听起来平平无奇,却全然是一个外男行迹。

    等话完,外面等着回话的丫头立刻轻手轻脚走进门,同自家姑娘话,“姑娘,侯府那边刚刚回了帖子,是请姐五日后上们做客。”

    这话一出,一直闭着眼的少女终于舍得睁开眼睛,“很好。”

    杨婉看向身旁的大丫头,“我让你们准备的衣裳与首饰都备好了吗?”

    “姑娘放心,一切都已备好。”丫头心翼翼回话,努力压下战战兢兢。

    想起从前姐让人活生生死身边几个大丫头的冷酷,更是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做事回话。

    杨婉勾了下嘴角,侧身看向窗外艳-丽多情的桃花,桃花多妩媚,正值好时节,正如同现在的她,处在最好的时候。

    “婉婉,婉婉,”她轻声喃喃,“可比晚晚好多了。”

    ***

    “杨三要登你家的门?”唐渊烧掉手上密报,挤眉弄眼的看向好友,“阿铮,你她这是又想干什么?”

    沈惟铮从公文中抬起头,语气不善,“我现在不关心她想干什么,只想知道你到底算干什么。”

    因着之前宁王遇袭一事,圣上震怒,骁龙卫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更是和宫中禁卫几次换防,积压的公文越来越多,偏偏都督那里也传了命令下来,让加紧操练,沈惟铮满心公务,偏偏不省心的好友还要额外生事,不怪他心情不佳。

    看着分担了自己工作的好友黑沉面色,唐渊缩了缩脖子,知道此时不宜再捋虎须,只得怏怏不乐的坐到了桌案前,做一会儿老实鹌鹑。

    但不过片刻功夫,他就又故态复萌,“杨三要是入府的话,你提醒下表妹啊,她可不是省油的灯,我怕表妹吃亏。”

    沈惟铮停了下笔,语气淡淡,“你倒是关心她。”

    唐渊挑眉,满面得色,“那当然,表妹多可爱啊,不过,你这种不解风情的木头桩子是不会懂的。”

    闻言,沈惟铮皱了眉,“唐渊,你话行-事最好注意些分寸,虽然她看起来,但到底已经十二岁,她不是你那些堂-妹表妹,行-事太过肆无忌惮,心徒惹伤心。”

    “还有,她如今住在沈家,就是沈家的人,你明白吗?”

    身为好友,沈惟铮再清楚不过唐渊的性子,油嘴滑舌不是什么大毛病,和堂-妹表妹玩乐笑也可,但若是表妹上了心当了真,闹到最后只会伤了两家的颜面和情分,他不想看到那个局面。

    唐渊摸着下巴,神色渐渐变得古怪,“沈家的人?”

    他一字一句的重复道,“你这是算庇护表妹了?”

    “我答应了四叔护着她。”沈惟铮道。

    唐渊想笑,而且他也真的笑了,“阿铮,我突然觉得你话真有意思。”

    在沈惟铮的不快中唐渊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他揉揉发酸的脸颊,“行,你好好替我护着表妹吧,我先替她谢谢你了。”

    这话得爽快,然而怎么听怎么不顺耳,沈惟铮瞪了好友一眼,不再搭理他,继续醉心于公务,倒是唐渊,觉得自己是时候抽空去好友家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