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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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惟铮比任何人都最先发现她的异样, 无论是难看的面色还是愤怒的眼神, 包括那碎了一地瓷片的杯子。

    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他才注意到她看的不是别人,正是长清郡主身边送礼的丫头。

    姚青的失态只是短短一瞬,除了近在咫尺的沈惟铮看了个明白, 其余人都未察觉。

    旁边那群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开口询问, 姚青只是不心碎了茶杯,面上并无异样。

    很快, 地上的狼藉被手脚伶俐的丫头厮们收拾干净, 见状,长清郡主的丫头捧着赏赐近前, 她明显在自家主子面前得用,无论是穿戴还是行止都不一般,身后还跟着两个亦步亦趋的丫头。

    “琥珀见过各位公子姐。”名为琥珀的丫头自报家门, 抬手送上郡主赏赐, 言谈间将在座的几位姑娘都夸赞了一番, 是郡主今日得见印象甚佳, 因此送上礼物聊表心意, 以后多多来往亲近,总之,谈吐得体,处事周到,可见规矩甚严, 在郡主面前很有体面。

    因着琥珀的到来,旁边唐家姐妹和沈蕾暂时停下了手边的叶子戏,同她搭起话来,很是感谢了一番郡主的好意,作为主人家,沈蕾还让人备了些回礼,虽并不贵重,但春日里也能图个新鲜。

    笑意盈盈的丫头礼数再周到不过,博得了一圈人的好感,姚青隐在一旁,敛眉垂目,丝毫不见刚才失态,模样格外安静老实。

    等几位姑娘收了礼,琥珀也开口告辞,只不过临走前对沈惟铮多了几句,言谈举止间无一不透露着瑛王及自家郡主同他的相熟,稍微用些心,就能看出其中的机锋与意味。

    琥珀完成使命之后很快离开,众人又再度开玩,但闲谈间不免提到这位大方多礼的郡主,多有溢美之辞,唐渊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在不远处好友身上,失笑般摇了摇头道,“瑛王爷的掌上明珠,从金尊玉贵被人捧在手心里,一般人家自然比不得,这位郡主娘娘的日后前程想来不一般。”

    “我看也是。”沈蕾笑着道,眼角余光扫到自家兄长,见他神色平静毫无异常,再想起京里那许多想要同她交好的贵女们,不免感叹一句男色惑人。

    因着沈惟铮在场,众人了两句就停了话茬,换了别的话题,唐渊忙里偷闲的起他们从前办得一桩异闻差事来,让众人听了个新鲜。

    气氛再度被炒热,姚青借口茶水沾湿衣摆要回房换衣服离了凉亭,得了好一通关心问询。

    她再三示意自己无事才被顺利放行,带着丫头回了后院暂住的房间,只留下海棠这个贴身服侍的丫头,姚青重新梳洗一番,换了身干净的浅色衣裳后就留在房间里不再出门。

    “姑娘真的没事?”海棠见自家姑娘面色恹恹,有些担忧。

    “就是白日里折腾那些花忙得累了,这会儿梳洗好一沾床就有些犯困,不用担心。”姚青安抚,“你去和表姐她们一声,就我累了先睡了,等明日再见。”

    “那姑娘歇着吧,我去同表姐。”海棠将床铺好,关好门窗,这才放心离开。

    床边垂下的幔帐让身处的空间自成一处,姚青躺在床-上,想着刚才看到的那张脸,不由得抓紧了手下光滑的锦被。

    琥珀,原来这才是真名,根本不是什么茯苓,且她也不是什么获罪的官奴,差点被充为官妓的可怜女子,而是深受长清郡主器重的贴身随侍丫头。

    若非贴身,不会同沈惟铮相熟,若非器重,今日不会让她来办这桩差事。

    姚青闭上眼,扶着自己胀痛的脑袋,不由自主的蜷缩起了身子,一时间想到的东西太多,还都是些让人不快的过往,她心里有些犯呕。

    事情虽然过去的有些久,很多细节有所遗忘,但因着刻骨铭心,她到底记得还算清楚,毕竟,那件事于她而言,着实算得上是难言的耻辱,也正是因为这个现在名叫琥珀的丫头,她后来才对官奴心有芥蒂。

    那是她刚怀了长子时发生的事,因为府上即将添喜,家里将会多出一位主子,所以她买了不少新人入府,且因官奴比之普通的奴仆好用省心,规矩熟练,她很是提拔了不少人。

    那时候改名为茯苓的琥珀正是在这个时候入了她的眼,茯苓行-事爽利,做事周全仔细,比起其他人来要出众太多,很快就成了姚青器重的大丫头。

    因为她娘家出身低微,嫁妆不丰,出嫁时即便有姨父姨母添补,在侯府里过得也不算太好,且还有来自老夫人和丁氏的压迫与苛责,若非她尽力周旋,只怕早被磋磨得崩溃。

    在那两个厌恶沈惟铮的女人看来,就算心里明知道彼此就差反目成仇,面上沈惟铮依旧得把明英侯世子夫人乃至未来侯夫人的头衔与富贵拱手让给两人的娘家,只可惜,谋算落空,沈惟铮最后居然娶了个寄居侯府的落魄孤女。

    那时候沈惟铮正忙,他深受上司器重,在骁龙卫中越来越有分量,时常需要出门办差,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更甚者月余才能回府一次,对姚青而言,这个丈夫有和没有并没多大区别。

    她身边确实有沈惟铮给的丫头护她,但内宅里琐碎事多,且老夫人和丁氏是掌家主母,真想要为难人折腾人,岂是一个的丫头能插手置喙的?

    更何况,以老夫人的刻薄古怪,她胆敢稍有逾越冒犯,外面就能传出明英侯世子夫妇不尊长辈不孝不敬行-事悖逆的流言来,所以,为了更好的立足内宅,姚青只能给自己培养收拢人手。

    茯苓就是在这个时候到了她身边,最恰当的时机,正巧得用的人,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一切本就是冲着她来的。

    想到那之后发生的事,姚青心口酸涩,如果琥珀不是意外犯错被瑛王府逐出后宅,那是谁处心积虑的安排了一切就很明显了。

    对沈惟铮有意的长清郡主,入住中宫地位尊贵的皇后娘娘,后宫里时不时赐下的娇柔美人,还有觐见那位时看似普通却隐含内情的敲……

    那时她只是模糊的感觉那位娘娘并非她所表露出的那样看重她喜欢她,如今亲眼见证这些前情,看到突然出现的琥珀,她终于明白自己哪里碍了对方的眼。

    即便她嫁给沈惟铮时陆怡早已做了两年多的太子妃,但高位者向来任性,只要陆怡对她心中有隙,那安排人收拾她搅乱沈惟铮后宅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无妄之灾,姚青想,如果没有那场落水的缘分,她不答应沈惟铮的求亲,那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没有她在侯府中挣扎求生的那些年,也没有必须自己一个人顶立门户的艰难过往,不会有那两个她疼爱入骨的儿女,也不会有后来的荣耀富贵加身和死于非命。

    她的命数因为和沈惟铮在一起有了无数的跌宕起伏与惊心动魄,无论是他驻守西北门户,还是支持太子登基绞杀叛党,乃至后来北征西戎,大败王子生擒王庭贵族,她见证了太多光鲜璀璨,同样的,也背负了光鲜背后的坎坷与磨难。

    姚青扪心自问,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回顾往昔,这样的人生她想要吗,后悔吗?

    幔帐后安静无声的床榻上,她勉强的扯了扯嘴角,却露不出一个笑来。

    答案是有的,她并不后悔,然而却不意味着想要那样的人生。

    她一直一直都是想要新选择的,即便岔开同沈惟铮在一起的这条路后日子可能没有那么好那么富贵,更甚者可能还会遇到一个像她父亲那样宠妾灭妻的混蛋,她还是想要那条未知的路。

    落水不被沈惟铮救,救了之后也未同他一起,没有陷入宣平侯府与明英侯府的漩涡,只是顺风顺水的嫁给一个姨父姨母精心替她挑选的夫婿,富即安,或者为夫婿升迁儿女任性发愁……

    那大抵也是不错的人生吧。

    因为未曾拥有过就失去了这种可能,所以愈发惦念不忘,尤其是在她满心压抑与不畅的时候,更是反反复复琢磨,从而心生执念。

    意愿最强烈的那次,根由正在茯苓身上。

    那时候茯苓已经用自己的忠心与能干取得了她的信任,后宅之中来往便利,就连沈惟铮前院的书房都可以顺利出入。

    要知道,那时候沈惟铮手中经办不少秘事,前院书房里机密颇多,乃是侯府重地,护卫森严,茯苓能被准许入内,府中地位可见一斑。

    因着府里无论是男主人还是女主人都颇为重用,茯苓经营许久,终于在某一天图穷匕现。

    那天是沈惟铮久违的归家日子,因回来得突然,得到消息时姚青已经出门赴宴,她刚出月子一月有余,身为父亲,沈惟铮既没能赶上儿子的出生,也错过了之后的满月,虽然后来稍有弥补,但错过就是错过,难免让人遗憾。

    原本这应该是和以往差不多的平静日常,但姚青刚回府踏入后院,就被沈一神情急切的请去前院书房。

    他只茯苓犯了大错,触怒沈惟铮,其他并未多,姚青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从善如流的跟了去。

    等她踏足书房后,看着满地狼藉和跪在地上衣衫不整瑟瑟发抖的茯苓,以及坐在书桌后面色潮-红气息粗重鬓角微湿的丈夫,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茯苓见到她如见救星,跪在她脚边低声哀求,姚青花了许久才明白眼前这幅场面意味着什么。

    她的心腹丫头,窥伺她的丈夫,手段下作到想用药物成就好事。

    一时间,她几乎是立刻感受到了那股似曾相识的羞辱感,为茯苓的背叛,也为沈惟铮让她亲眼见证自己的失败与难堪。

    不上到底是哪种情绪更强烈些,但她知道,此时她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就像回到那次沈惟铮劈头盖脸羞辱那两个妄图攀附权贵的表妹,这次砸在胸口的不再是羊脂玉佩,而是来自亲信和丈夫当面给予的难堪。

    如果沈惟铮只是让她看清楚自己的识人不清,让她面对自己作为后宅主母的失职也就罢了,偏偏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姚青想得太过天真。

    沈惟铮叫她来,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收拾责罚茯苓,在沈一拖着茯苓出门的后一刻,她就被扔到了书房那张用于休憩的软榻上。

    那时天已近傍晚,书房里没点灯,光线越来越暗,模糊不清的光线中,姚青只能听到身边人的喘息和衣襟被撕裂的声音。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沈惟铮抱着她在书房里胡闹。

    比起被药物控制沉浸于情-欲的沈惟铮,姚青清醒得很,清醒地知道她的丈夫叫她来只为他解药性。

    泡冷水也好,自己纾解也罢,就算叫大夫都不让人意外,但沈惟铮偏偏留下了她。

    浮浮沉沉里,她觉得自己就像一艘行驶在暴风雨中的船,没有航向,没有舵手,只能随着海浪漂泊无依。

    那一刻,在沈惟铮身上,她没有被尊重的感觉,即便她刚生下他们的长子,战战兢兢的替他守着这个家。

    他明知道这个侯府里群敌环伺,等着挑剔毛病的长辈一个接一个,他还是放任了自己,选择将她留下来解决这个困局,将她置于风口浪尖。

    想明白自己之后会迎来什么命运的姚青,那一瞬间觉得自己是恨沈惟铮的,所以她第一次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伤口。

    她咬得很用力也很深,将满腔的愤懑与悲哀尽数倾泻。

    书房一夜放纵,即便有茯苓下-药这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因由,之后两人还是被老夫人出言训斥。

    当着侯府众多下人,管家不力,白日宣-淫,蛊惑纵容夫婿,一条条被当面砸到了姚青脸上,她的脸面被放在地上踩,唯一一点努力撑着的体面都被人扒干扒净。

    那对姚青来,是即便过了再多年都难以忘怀的锥心刺骨。

    满嘴的苦涩与血腥只能自己咽下去,沈惟铮在那一刻帮不了她,即便他出言顶撞老夫人,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态度坚定的带她离开。

    但该付的代价,早已付了。

    他的任性与轻浮,放纵与恣意,最终全都由她来买单。

    这于他人而言不过是的短暂风-波,随着时间过了也就过了,但在姚青这里,即便如今都耿耿于怀。

    即便她从不曾开口提起,也始终横亘心头,视之如逆鳞。

    那之后她待沈惟铮就很是冷淡,但很快,他也顾不上这种冷淡,再度离家为公务忙碌。

    被顶撞触怒的老夫人在他走后,罚她跪了三天祠堂,用的理由是娶妻不贤,期间抄写的女德女戒一卷又一卷,直到姨母多番求情以孩子年幼离不得母亲为由才最终免了惩罚。

    从祠堂出来那天,雨下得很大,寒凉的秋雨溅在长廊与石阶上,在天地间织起张灰蒙蒙的幔帐。

    她双-腿已无知觉,被丫头扶着磕磕绊绊的走,迎面看到姨母时就见她眼眶通红满脸眼泪。

    “我可怜的晚晚。”她记得姨母满心酸涩的哭声,也听得出那声音里的后悔与心痛。

    她跪在祠堂里时,许是有和姨母一样的心境,但出了那扇门,她依旧还是沈惟铮的妻子,明英侯世子夫人。

    毕竟,开弓已无回头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