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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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6年12月25日,沈琛抵达东北,火车站外大雪飘扬。

    ——归家探望重病之母的。

    他的生母乃前朝重臣之女,早在豆蔻十三岁,对少年陆三省一见钟情。

    那时世人皆知沈家有女名芸如,狂放大胆痴缠陆家三公子。

    而陆三省生来冷面寡言,除了温柔文雅的青梅竹马林娇娇之外,对世间一切女子不屑一顾。

    于是她爱慕他,他珍爱她。

    她穷追不舍不肯放弃,他百般冷对不留颜面。

    多世俗、又多稚气的情爱纠缠。

    人们背后都,陆三省意志坚定,沈芸如迟早伤透心肠,铩羽而归。

    然而谁能料到,里头突然冒出一个野心勃勃的陆父,一心想同沈老结亲家,便伙同妻子大肆反对家世平平身子娇贵的林娇娇进门。扬言陆家儿媳非沈芸如不可,否则就请儿子踏着他们的尸体,娶别家姐前来拜他们的牌位成婚好了。

    好死不死,陆三省有点儿孝子。

    被父母逼得进退不得,他屡次脸色难看地陪伴在沈芸如左右,唯独口上依旧不肯松,迟迟不提求娶之事。

    林娇娇那边更有意思,隔三差五的出事儿。

    不是头晕目眩自觉命不久矣,便是咳血葬花落泪不止。遑论身旁两个丫头手脚口齿皆麻利,日日徘徊在大街巷。但凡瞧见陆三省与沈芸如,必要扑上去玩一出哭哭啼啼的截胡,好替自家姐稳住少夫人之位。

    啧啧。

    孽缘啊。

    当时人们眼看着三方对峙不休,日日嗑着瓜子瞧热闹,调侃戏称他们为天下第一孽缘。

    直至1895年,战争爆发,朝廷腐败。

    一代忠臣沈老年近六十五,自请亲自率兵上战场,一时震惊朝野。

    沈家父子上阵英勇奋战,不到半年以身殉国,仅剩一女沈芸如,自然而然的沦为,天下爱国之人皆有所偏爱的苦命遗孤。

    正当人们议论纷纷沈芸如该何去何从之时,陆家父母以死相逼,陆三省当众求娶沈芸如。

    或无意,或早有预谋,又或是顺水推舟。

    事实就是他在节骨眼上抉择果断,被誉为仁义之人,斩获大好名声与诸多钦佩。又有昔日沈家父子手下的能人将士,纷纷转而效忠,大好前程以此起步。先后担任督军、东三省巡阅使,因职位姓名荣获称号‘东北王’,最终成为军系首领,人称陆大元帅。

    1912年,民国成立,林娇娇病逝。

    陆大元帅现有五房姨太太,而大太太沈芸如入门至今十七年,仅有双胞一胎儿子,年五岁。

    13年,陆三省新娶风尘女子林娇安,七分神似林娇娇,连姓名都仅有一字之差。

    大太太与六姨太的宅院之争由此开始。

    仅当年,大太太丢一子。

    次年,大太太女死胎中,且因善妒失态之名,被陆三省丢弃后院,从此只有大太太之名,吃穿用度常常不如下人。

    沈琛是沈芸如拼了命保下的大儿子,如今算家中唯一嫡出的活着的少爷。

    以旧时候的立嫡立长,以如今沈家旧部、天下文人的不满抱怨,无论陆三省如何作想,众人皆知,沈琛必是下任家主。

    ——当然前提是他有命活到那时,他就是。

    沈芸如深知林娇安满腹心机算计,容不下她的幼子,因而求助远房表兄,费尽千辛万苦谋划出一条生路——逃。

    1915年,年仅七岁的沈琛被秘密送出东北。

    1920年,凭舅舅的引进加入清帮。

    1928年,帮派二把手的位子已稳,沈七爷之名在外。

    但沈芸如拒绝前来上海与子同聚。

    1932年,报刊登沈芸如得病,陆三省发送电报命令沈琛归家探望。

    两天后,沈芸如的书信辗转来到上海,称无病,切莫中陆三省除子之计。

    1935年,传病重,陆三省再三斥责,沈琛依旧按耐不动。

    终是到了1936年12月18日,沈芸如送出最后一封信,要求儿子做好万全准备再回东北,但愿能在死前母子团聚。

    *

    沈琛在收到信的当天安排好一切,以力所能及的最快速度出发,但看来,终究是迟了。

    东北寒风凛冽,白雪皑皑。

    昔日威风飒飒的陆宅高挂着白绸白花,已有人死去。

    周笙皱眉。

    沈琛默然望了会儿,旋即抬步,朝门口两个玩闹的孩子走去。

    兜里有糖,因为家里孩嗜甜如命,他摸一把,摊开手,花花绿绿的一堆国外糖,瞬间引得孩子们的侧目。

    他们舔了舔嘴巴,凑过来,其中一个神气在在地问:“你这个糖,怎么卖?”

    沈琛微微俯身,口吻温和:“只要你们回答几个问题,糖是白送的。”

    哇塞,不卖白送。

    这搞不好是个傻子。

    神气孩叉腰,一抬下巴:“你问。”

    他生得漂亮,唇红齿白有些雌雄莫辨的精致。

    沈琛问:“这是不是陆元帅的宅子?”

    “当然。”孩一指牌匾:“那个是陆字,我们这儿只有元帅家里是这样。”

    语气里藏不住的骄傲。

    沈琛仔细看了看他,“陆元帅家里死了谁?”

    “不知道,一个疯婆子。”

    “不对,不是疯婆子,她是……”

    另个孩想话,被神气孩粗鲁推开,“我是就是,大家都知道她是个疯婆子。”

    沈琛敛目,无声将糖分给他们,立直身体。

    他往陆宅大门走,那孩立刻跟上来,伶俐反问:“喂,你是谁,你听陆元帅家的事干什么?你要进去?你找谁?”

    “你进不去的,心被出来。”

    孩站定在他面前,很有自信似的,摊手,“把你口袋里所有的糖给我,我能让你进去。”

    沈琛的手放在口袋里,除了糖,还能摸到一张薄薄的纸。

    他给他糖,他在手里数了数,一把塞进自个儿兜里,伸手拉住他,用词时髦:“走走走,我带你进去,去见我妈。”

    沈琛:“你妈妈是谁?”

    “啊?你到底是不是东北人,怎么连我妈都不知道?”

    十岁出头的孩子反应极大,往前跳了一步。

    “我妈——”

    “就是当家作主的大太太,我们家的女将军,连我爸做事仗都要听她的主意。所以甭管你上我家找谁,只要我妈能见,你就能见,厉害不?”

    他以大拇指搓过鼻头,一脸天然的骄傲与得意。

    原来是林娇安的儿子。

    沈琛抽出被他捏住的袖边布料,抬头便是如雪覆盖的灵堂,漆黑,肃静。

    淡淡的烟雾弥漫笼罩,冷不丁一股冬风闯堂而过,香火摇晃,灭了一支。

    死气阴影迅速涌上。

    如饥饿的兽。

    陆家的嫡大少爷停住脚步,陆家的庶心肝回头:“走啊,你干嘛?”

    “我就在这。”

    沈琛没有看他,语调一如既往的沉缓。

    “你这人怎么比我还少爷,多走两步都不肯?”

    孩摸出一颗糖在手里丢,啧啧作声:“那行吧,看在糖的份上,给本少爷等着。”

    他熟门熟路地绕过走廊。

    沈琛笔直往前走,灵堂里哭声依稀。

    一人背后宽阔,像是整个人扑在棺材上;一白发妇女侧坐,堂下跪着寥寥几人。

    他凭记忆认出妇女脸边一块灰色胎记,是他生母的奶娘,他儿时唤她:“燕婆。”

    燕婆子回过头,冷不防瞧见个眼熟但面生的成年男人,裂开的嘴唇不住抖动。

    “你、你是——”

    惊疑不定地隔着一段距离量他,喉咙漏风似的,嗬嗬,嗬嗬响,许久才发出一声:“大少爷,您是大少爷对么?”

    “我回来了。”

    沈琛吐出这句话的时候,风雪骤然变大。

    白绸漫天飞舞,烛火又灭一支,似浅浅的叹息。

    年迈的燕婆子踉跄起身,往外跑,差点被门槛绊倒。

    沈琛接了她一把,好像接住一把胶水粘连的骨头架子。

    “回来了。”

    她仰头望他,眼睛虚掉了,“足足的二十年,大姐日夜记挂您,您终于好好的回来了,只是——”

    “您回得差了,差三天,只差三天啊!!”

    “她前天一早就没了,没之前还问我,今个儿什么日子了,大少爷怎么还没回来。”

    “我快了,快了,姐您千万别闭眼,不然大少爷走进门来,见你闭着眼,保不准心里难受,以为您这二十年压根没念着他。”

    “她好,她撑着眼,又问我,那二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接着问,姐什么时候回来?”

    “大姐病了,她病了好多年,脑子糊涂了。”

    燕婆子连连摇头,泪水簌簌而下:“怪我,怪我跟着糊涂,一时犯傻没哄住她。”

    “大姐慢慢又想起来了,靠在床边:差点忘了我是大太太,又是一年冬天了。”

    她模仿她的语调:“我们阿琛怨我这个没出息的娘,怕是不肯回来了。”

    “我的阿致丢了,囡囡八个月就没了,我听到他们在喊我。”

    “她这样,了一个早上,然后、然后就——”

    膝盖身躯一点点滑下,燕婆子已是溃不成军,嘶哑而迷茫地喊:“这可怎么是好,大少爷才回来,大姐又走了,怎可怎么是好。”

    “哎呦呦呦呦。”

    “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都不看着点儿,又让燕婶儿胡八道些什么呐?”

    “什么大少爷回来、大太太走的,晦气死了,大太太我在这儿没人瞧得见啊?”

    闻声,雍容散漫的声,字字卷着舌头,力图娇媚。

    再见人,四十多岁的女子保养得当,个头矮。

    一身玫红旗袍裹白裘,戴着珍珠耳环翡翠手链,生生搁北方做起南方人,因此端得是世间罕见、妖媚无二。

    她步子迈得细碎但快,眨眼工夫走到大院来,瞧见沈琛,眼神不由得闪了闪。

    “哎呀,我还以为怎么回事。”

    “一会儿功夫灵堂吵吵闹闹,连风啊雪啊都变大了,闹得我心里不踏实。”

    “现在看来。”嫣红的嘴皮子张张合合,道一句:“原来是咱们金贵的琛少爷回来,许是姐姐在天上看着,不高兴你来迟了吧?”

    “呸!”燕婆子撑着膝盖又起直了,挡在沈琛身前,破口大骂:“臭狐媚子,有爹生没娘养的贱货,这儿有你什么话的地儿?滚,给我滚得远远的!少脏了我们大姐转世路,不然我豁出这条老命,今个儿就送你那两个狗玩意儿给我家二少爷、姐垫脚!如今姐走了,没人拦得住我弄死你这个毒妇!”

    林娇安下意识退了两步,脸色讪讪,瞧得出她丝毫不敬畏死人复仇,倒杵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婆子。

    “有话好好嘛,老人家真是的,这脾气坏的喽。”

    稳下心,她拍了拍胸脯,勾了勾脸边落下的发丝,又看向沈琛。

    “姐姐已死,尸身都凉透了,少爷这趟回来扑个空,算如何呐,吃个饭再上路?”

    “什么上路,上什么路!”

    林娇安素来擅长言语占人便宜,燕婆子半点儿不肯吃亏,怒气冲冲地以手指她:“你才上路,连你肚子里的孽种一块儿上路!”

    “你!”林娇安也变了脸色,“老婆子,看在姐姐死人一个的份上,我够忍着你了,可别给脸不要脸啊!”

    燕婆子还想再,被沈琛拦住。

    “灵堂之前,六姨太自重。”

    他个子高大,看来瘦削颀长,皮肤冷白,穿一身素黑,鼻梁上架着金丝眼睛。

    看着十分斯文、仿佛只能提笔而不碰刀枪的文人学士,但身边一个周笙冷脸冷眼,不大好对付的模样。

    林娇安摸不着底,尽管不满被称为六姨太,为了谨慎也只能大退一步。

    “我自重,还请燕婶儿一同自重。”

    拢住衣服又道:“大伙儿都自重,琛少爷来做什么直就是,省得猜来猜去又成了不自重。”

    “当然。”

    沈琛笑。

    笑得所有人都糊涂,他怎能笑得如此温良从容。

    “以我母亲之命,我是来取东西的。”

    “什么东西?!”

    林娇安犹如吝啬的守财奴,闻言露出刻薄的一面。

    “少爷,我在这儿当着大伙的面还唤你一声少爷,只是出于对姐姐的敬重罢了。你万万不得自作多情,以为陆家还稀罕你个出走双十载的大少爷。何况我听闻,你常年在上海同不入流的人厮混,认了一个帮派头目做大哥,又改姓成沈惹众人议论。既这样,这陆家断断没你的份,你一个子儿都别想拿走!”

    “六姨太笑了。”

    他声线更柔软,“我并不想取陆家分毫,这趟只来取我该取的东西。”

    “你该取的东西,难道,你的是姐姐遗物,当年嫁妆?“

    当初沈芸如孤苦无依,身携家族世代积累的忠名钱财,以及旧主的恩赏。其出嫁之风光,嫁妆之丰厚,远近百年难找出一个女子能够匹敌。

    即便陆三省收买人心花去不少,多年来一大家子用去不少。

    如今陆家如日中天,倘若细细分下去,还真有两三层,依旧是沈芸如的嫁妆,当归沈琛所有。

    林娇安可不干。

    刹那间翻脸如翻书,手心掩着唇呵呵笑。

    “少爷有所不知,姐姐当年嫁妆多是多,架不住她这坏毛病呀。”

    “一连病了多少年?我数数,哎呀,可不就是你走的那年落下隐疾,七年前便开始病的么?”

    她将罪过全推在他身上,暗贬他不孝。

    “病呀,人生在世就怕病,一病拖累全家人,是不是有这话来着?”

    “我林娇安大可以摸着良心话,替你妈把持院子十多年,除了前头年少不知事,往后从未克扣过用度。尤其她那病。今天要请中国大夫,明天得看外国医生,还有这个药那个药,花钱简直比烧钱更快。你是男人,不当家不知油盐酱醋茶,我当家心里苦呀,但掏钱照样利落,向来没有推辞的。”

    “好在姐姐体谅我,早些年自个儿了,不想动用大帅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愿意用嫁妆治病,所以——”

    “你放屁!”

    燕婆子再度急红眼,“大少爷,别听她胡扯瞎掰!”

    “太太所有嫁妆搬到东北,全锁在后院里,连陆三省都曾经对外发过誓,断气之前绝不再碰半点儿。但十年前,这没安好心的贱蹄子诬陷太太偷东西,硬把太太推下床,从枕头套里搜出的后院的钥匙,私吞嫁妆至今。”

    “你仔细去看,她戴得耳环就是大姐的,手上玉镯是太太作姐时候的生辰礼,翡翠质地、雕工皆是一等一,里头还刻着太太的名。这镯子价值千金,拿去当铺都没人敢收,就被这货色攥在手里!”

    她一手拽着沈琛,一手去抓林娇安:“脏玩意儿,还我姐的镯子!”

    “干什么,你干什么,松开手!”

    林娇安尖声喊:“建材,建材,建材你个混子还不给我出来,你妈要被老泼妇死了,建材!!”

    女人架最是凶狠,家仆不敢上前。

    沈琛一个眼神,周笙强硬分开她们俩,拉住仍挥舞着双臂的燕婆。

    “误会了。”

    沈琛低着眼,声音很轻:“我不是来取嫁妆的。”

    “那你取——”什么。

    林娇安话没全,只见他左手一起一扬,银白色的刀光自面颊滑过,干脆而利落的削掉半块耳朵肉,飞落在地。

    她没能反应过来,都不晓得疼,愣愣把话给全:“你、你到底要取什么?”

    “取公道。”

    雪落在肩头,血溅在脸侧镜片上。

    沈琛微微转过头,笑着:“1913年,你入门三月,失手将开水泼在我母亲的耳边,以致失聪。”

    俯身,以手帕拾起那半只温热的耳朵,他礼貌而周到地递到她眼皮子底下。

    “今天取你一半的耳,这是我应取的公道之一。”

    “……”

    林娇安看着他手里的东西移不开眼,手指发抖地去摸自己的耳朵,后知后觉爆发出一声尖叫:“啊!!!!!”

    “建材!建材!!”

    她呼喊着儿子,捂着鲜血淋漓的半耳,嗓门尖厉划破长空。

    一个翘着头发、约莫刚睡醒的青年男子后脚冲进庭院之中,单手扶住林娇安,一看情形怒骂:“哪来的龟孙子捣乱!”接着就要掏枪。

    但周笙的枪口已经碰上他的脑门。

    “你奶奶的,有枪了不起?敢用枪顶着老子,你死定了!”

    似乎手头有实权,陆建材毫不畏惧,反而拔高嗓门喊:“出来,兄弟们都给我出来,把这俩龟孙子给我收拾了!”

    蹭蹭蹭。

    匆匆赶来数十个膘肥体壮的东北大汉,个个手里拿刀握枪。

    “怎么样,怕了就赶紧给老子松开,跪下喊爷爷还来得及!”

    陆建材得意自大,瞥瞥沈琛,并不认识他,还吊儿郎当地调笑:“怎么,这还有个兔儿爷,长得不错,你就不用跪,给爷热热炕头就成。”

    “闭嘴!”

    周笙对沈琛最是死心塌地,一直容不得有人他半个字不好。

    右手持枪顶着脑门不动摇,左手又摸出一把,朝天开了一枪。

    震耳欲聋。

    众人捂耳朵的空档儿,外面跑进三十多个整齐黑帽黑长衫、一律持枪的男人。个个面色冷峻,眼神凶狠,一看就是杀过许多生的老手。

    陆建材的人围着庭院,他们围着陆建材的人,枪指后脑勺。

    门外还有一阵脚步响动,令人惊疑不定,外头究竟多少人?

    “日,什么仇什么怨,你哪个道上的?”陆建材右腮跳动,眉目狰狞。

    “许是。”

    “黄泉道。”

    沈琛脸上的笑又鲜明些,半脸血光,如雪地里开出的一朵刺目艳花。

    他手里盖着帕,帕里握着枪,缓慢抵上他的脑门,好声好气地唤:“六姨太。”

    “那年年末,我母亲得孕前去庙堂祈福,半路遇山贼,同你有什么关系?”

    林娇安迟迟不语,眼神闪烁不动,仿佛在想辞。

    燕婆子忍无可忍,跳出来指责:“是她做的!她肯定想推脱,可去年我们找到那伙人里的两个,他们都认,阿致少爷被他们逼得跳山了!”

    “没事,我再问问。”

    沈琛朝陆建材的左腿开枪,砰的一下,他身子歪一截,暴怒大吼:“动手!都给我动手!死这狗东西!”

    几秒过去,无人敢动。

    陆建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嘴里钻出许多刁钻的难听话。

    “六姨太,山贼同你有什么关系?”

    第二次问,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陆建材另外一条腿上。

    “我、我——”

    林娇安心里一团乱麻,耳朵又不疼了,脑子里只有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顿时觉得天昏地暗,自己怕是活不过今天。

    第二枪响。

    陆建材龇目跪在地上,想偷偷摸枪,被周笙踩了一脚,枪踢好远。

    “建材!建材!”

    眼睁睁看着儿子中枪,林娇安心要裂开。

    恶魔又在发话:“六姨太,你可能不清楚,我有个规矩,凡事只问三次。”

    “那么第三次。”

    枪缓缓移到陆建材的后脑勺上,“山贼同你有没有关系?”

    手指在动,在一点、一点的扣住板机。

    冷汗层层滑落,林娇安咬牙承认:“是,是我安排的,你想怎么——”

    砰。

    开枪了,陆建材的脑袋重重磕一下地,倒下去,死了。

    “陆!琛!!!!”

    林娇安额头青筋浮起,眼里血丝重重,“我都承认了,你为什么开枪!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公道。”

    “以你儿子的命,还我兄长的命,这是公道之二。”

    好像听了个笑话,沈琛唇角始终凝着钢铁般冰冷的笑。

    眼仁深沉不见底,下一秒滑到她稍稍隆起的肚皮上,字字清晰,“六姨太好命,不知这胎是男是女。”

    又给予仿佛真诚的祝福:“我希望是个女孩。”

    “不!不!”

    林娇安联想到什么,捂着肚子连连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后背碰到圆形的枪口,她不得不回来,能屈能伸地扑通跪下。

    “孩子是无辜的,真的,我做什么都祸害不到孩子。”

    “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给你娘磕头,我给你磕头认错行么?”

    她紧紧拽着他的裤脚,顷刻间流泪满面,不过开口条理清晰很清晰:“孩子,她还没出生,她都没来到这世上!你娘不会愿意你这样的,我了解她,她是个好人!她绝不会这样报复我,不会要这样的公道,陆琛!你娘信佛,头七未过!你这样是犯杀孽,会连累她下辈子投不了好胎的!你行行好!”

    “行行好,放过我吧,求你!”

    苦苦哀求。

    卑微至极。

    边上倏忽钻进唇红齿白的男孩,大喊一声:“妈!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再一看,有血,有泪,跪着,场面不同寻常的诡异寂静。

    他凶神恶煞地瞪着沈琛,“你干嘛,为什么让我妈给你下跪!”

    “糖不要了,还你!”

    稀里哗啦一堆糖落地,糖纸晶莹剔透,流光溢彩,那么明净。

    “你再凶我妈,心我揍死你,杀了你!”

    他如男子汉般张开双手护着自己的母亲,沈琛很难在他身上看到了谁。

    那股灵动劲儿。

    嚣张,漂亮,孩子气。

    像他自个儿家里养的孩,又不准,他所失去的家人活在世上,该是这个模样。

    沈琛轻微的心软。

    轻微的。

    这股稀里糊涂的心软让他声音低哑,弓起膝盖,低下去平视林娇安那张脸,温柔地问:“你有两个孩子,我只取一个,你想留下哪个?”

    “不!”

    她拉着一个孩子,俯身努力藏住一个孩子,将为母之道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年沈芸如也是如此。

    拉着沈琛,用被褥包裹着圆滚滚的肚子,一口答应让出大太太的位置,只要放过她肚子里的孩子。

    林娇安:“你选一个。”

    沈芸如选不出来,她帮她选,狠狠踢她下床,鲜血流淌满地。

    如今世道轮回转。

    “你不选,看来只能我帮你选。”

    沈琛知道。

    圣人以德报怨,君子不牵扯无辜。

    但他不是,他什么都不是。

    不姓陆,没有沈,前无头,后无尽。

    自七岁起颠沛流离,年满十二便为帮派杀人。

    他独自走在一条狭窄的独木桥上,走的是血腥之道。

    这条道不许他夜里深眠,不许他轻谈是非。

    不准他输得太难看,不准他赢得太漂亮,不准他太脆弱,不准他看着完全不脆弱。

    不准他柔软,又不准他冷血太过。

    他什么都不是。

    他绝不放过任何对不起他、对不起他身边人的人事。

    否则这个月他的下属会死,周笙会死,沈音之死,连他沈公馆花园里一窝稚嫩的猫,都会因他这瞬间的好心而死得模样凄惨。

    更不能对老人、怀有身孕女人以及孩子退让。

    否则他迟早会死在老人、怀有身孕以及孩子的手下。

    没必要多做抉择,他本就是孽缘之下诞生的孽,手指一动,枪声耳鸣。

    男人叫,女人叫,孩子哭喊,汇聚一堂。

    一瞬间好似全天下的声音都在这里,那个伏在棺材上的人似僵尸般直起身体,转头,灰败的眼珠直直看着他。

    没有语气地问:“你回来干什么?”

    “大帅!”腹部涓涓流血的林娇安如同抓住救星,扑腾着往那边爬,绷长手指求救:“大帅救我!!”

    “醒了就走!”燕婆子火急火燎地上前推他:“陆三省!大少爷已经回来了,太太肯定不要你守灵,你给我滚!”

    他纹丝不动,望着他,突然掏出裤兜里别着的枪,朝着他怒吼:“孽子!芸如都已经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双颊凹陷,面色青白,胡渣满下巴疯长。

    啊。

    多像一个痴情的人。

    这事信里没提过,不过沈琛没兴趣多问,只是伸平手臂,以枪对枪。

    温声道:“陆三省,依照我母亲的遗言,我来取你的命。”

    作者有话要:

    sorry!不知不觉搞多了。

    不过这场闹剧似的长辈爱情纠葛,就是沈琛的身世和成长经历。

    大抵是他不相信爱情,两次递进式黑化的根本原因。

    太狗血了。

    谁他妈要这个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