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世界是混沌的

A+A-

    时间推到2005年,顾荻在日记里屡次抱怨中学课程比以前还要没意思。也许是基因确实优秀,也许是没有几个孩子会丧心病狂到把所有时间都花在阅读上,总之顾荻从就明显比周围其他人要聪明。现在想来,姜若觉得这其实不是一种恩赐而是一种诅咒:鹤立鸡群的感觉会给你一种天选之子的幻觉,于是将来发现自己终将泯然众人的时候便徒增痛苦。

    姜若一直以为顾荻对作为故乡的秋城怀有很深的感情,但现在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甚至截然相反。少年时的顾荻在字里行间是如此厌恶秋城的封闭、落后与愚昧。她厌恶无论走到哪里永远有人为鸡毛蒜皮事情争吵的充斥着市井气的城区;厌恶除了高中教材几乎找不到一本科普读物,货架上全是盗书的书店;厌恶街角的狗尿味和空气中飘荡的鸡屎味道。

    这种厌恶在她高中通过父亲的关系在当时还是秋城师范的秋大前身找到一份在实验室打杂的工作,然后遭遇“半夜鸡叫”事件时达到了顶峰。她这样评价秋城师范的学术氛围:“用天花乱坠的吹嘘申请经费,从学生的械劳动里榨出数据,绞尽脑汁拼凑论文,然后周而复始。这条流水线足以泯灭一切人类最原始的好奇心。”

    姜若完全可以想象出少年的顾荻与环境是如何的格格不入。在旁人眼中,她近乎不可理喻的傲慢大概很讨厌吧。但也许她不在乎。

    顾荻唯一的一次自我检讨,是在高中时终于遭遇青春期烦恼的时候:她喜欢上一个男孩子。

    看到顾荻的生活中也有放学偷偷算着时间制造与某人的偶遇这样的情节,姜若差点笑出声,有种神祇一样凛然不可侵犯的母亲原来也有黑历史的幸灾乐祸。但看到后面他很快就开心不起来了。

    顾荻对那个男孩进行了严肃的调研,综合他的性格和行为方式推导出一个结论:他是大学毕业以后会立马回到家乡工作,然后再不踏出这座城一步的那种人。这显然与顾荻的人生规划背道而驰——彼时她对帝都大学怀有近乎虔诚的信仰,一心想要考取帝大然后在那里开始真正的学术生涯。

    短暂的权衡后,顾荻显然认为没有什么比她的学术理想更重要,于是冷酷地把这种感情镇压了。

    姜若叹息着宽容地笑笑:这很顾荻。

    顾荻果然考上了帝大,她登上前往帝都火车的那一刻大约是她人生最后的高光时刻。

    大学是一条清晰的分水岭。在此之前你所接触的知识来自人类科学的田园时代,自洽优美,清晰的因果链井井有条;而在此之后你开始接触到世界的混沌。当然绝大部分大学生并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因为绝大部分大学生根本没有学明白。

    那些稍微学明白的便会发现原来我们奉以为真理的那些结论不过是只在特定条件下才能成立的经验公式。人类只是感恩节前夕的火鸡,通过观察投食的规律判断食物将在每天早晨到来,全然不知感恩节这天即将到来的不是食物而是屠刀。学术圈充斥的是无数这样的经验公式和甚至还没能成为经验公式的猜想。这些猜想往往不能自洽,所以需要常常撕逼。

    顾荻于是感到深切的迷茫,她这样写道:“我所以为的基于客观规律而生成的有序的、可以理解的世界,原来只是一片巨大的混沌。”

    混沌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片混沌无法理解。从一种蛋白的病变到一种疾病的产生可能涉及庞大数量的基因和由此衍生出来的难以计数的通路,一个人类终其一生都无法研究明白。

    在宇宙庞大的变量池中,脑袋其实并不比鸽子大多少的人类终于暴露了他们的无知。当你试图窥探世界的奥秘时,再聪明的人也不过是一只稍微大个点儿的蝼蚁罢了。

    志不在于此的人不会理解那种绝望:如果人类注定永远无法理清这片混沌,那么科学工作者付出一生的事业意义何在?引用刘慈欣朝闻道里,一位科学家发觉大一统定理永不可得时的一句话:“在一个一切不可知的世界里,我的心脏懒得跳动了。”

    这样的气氛充斥着整个学术圈。无数人认为科学已死。

    顾荻固然不肯认命,她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最大的努力,在图书馆度过了很多的白天和夜晚,但终究和所有走过这条荆棘路的人一样不能幸免。

    最后她在日记里写下:“我可能不会成为我以为自己终将成为的那种科学家了。”

    姜若从那行力透纸背的字迹里看到了她有多难过。

    人类是一种需要一点信仰的生物。当然不排除有人可以什么都不想,麻木不仁地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但顾荻显然不是这种人。当一种信仰崩塌的时候就需要另外一种信仰来替代。顾荻找到了这个替代品:她所以为的爱情。

    姜若一度很不理解父母的婚姻。他觉得无论加上多少层滤镜,父亲都实在是一个无趣的商人,那种什么都不想的脑子只有鸽子大的行尸走肉一样的人。这种评价也许过于傲慢——毕竟人家自己过得也挺乐呵,并没有碍着任何人——但拥有一个永远无法有真正意义上精神交流的伴侣无疑是一种悲剧。

    但当姜若看到青年时代顾荻的自我拷问时,他忽然感谢父亲的出现甚至原谅了他的所为。抛开他的无趣不谈,父亲其实是个挺好的人,而且他的确喜欢顾荻。即使那种喜欢也许更像对女神的盲目崇拜,也许混合了追到学校里著名高岭之花的虚荣,至少他承诺婚姻的时候是真诚地想这样过一生。

    顾荻终究还是回到了她以为自己永不会回去的故乡。当挫败终于消磨掉傲慢,她曾经厌恶的故乡忽然变得面目可亲起来——因为地下的铀矿成为核物理之都的城市崛起道路过于奇幻,就好像这是一座被物理学保佑的城市。

    顾荻也曾经真的打算就这样过一生。

    当你发现自己终将泯然众人时,就会希望起码拥有平凡人的幸福。还有什么比一段古井无波的婚姻更能为平凡的幸福代言?

    一生的错误由此酿成。亦或者那并非错误,是天将降大任而设下的劫难,是前路上无可逃避的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