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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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故梦

    曲凌恭不明白在看到这两个字时, 那种熟悉感和心悸到底是什么。

    他向前追溯, 可有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井勋”这个名字,上初中的事他还记忆犹新,并没有出现过叫井勋的人, 再往前追忆, 记忆就由历历如绘逐渐变得暗淡模糊,就像隔着一条河流看河对岸的景象一样,他站在河的这一边,对面水雾弥漫, 什么也看不清。

    他曾经觉得,那是时间的涤荡而变得褪色的时光,并不以为意。

    现在这样仔细回想, 却觉得从前的记忆过于模糊斑驳了。

    印象里,年少的自己应该过得很困苦,为了躲避无良亲戚的指指点点,跟随母亲住在城郊的镇上。

    后来宋诗芳不堪生活的艰辛, 投奔了曲明风。曲凌恭虽然对这段过往了如指掌, 却无法判定这些究竟是出自宋诗芳的灌输,还是自己的真实记忆。

    “妈——!我时候——身边有没有一个叫井勋的孩子?”曲凌恭像一只离弦的箭矢, 疾步蹿到宋诗芳面前。

    宋诗芳正在客厅里看韩剧做面膜,被曲凌恭脸上郑重又急切的神情吓了一跳。

    “谁?”宋诗芳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问。

    “井——勋——!”曲凌恭一字一字清晰地。

    宋诗芳皱眉沉吟了片刻:“……嗯……叫井勋的好像没听过……”

    曲凌恭眸光一暗,难道他想的不对,这个牵引着思绪的名字, 并未出现在儿时那段模糊的记忆里……

    宋诗芳觑了觑儿子拧在一起的眉头,半晌,迟疑着道:“不过,有一阵子,你好像经常提勋什么的。”

    “勋?”曲凌恭轻声念到,这两个字的发音在心底某处激起了奇异的共鸣,心弦一阵共振,像是记忆之匣的深处,有掩埋着宝藏的浮土,卷起又簌簌落下。

    他表情肃然地望着母亲,语气不自觉地微颤:“我……都提到他什么了?”

    宋诗芳一手扶额,努力回忆道:“大概就是……嗯……这颗巧克力糖很好吃,要给勋留着;午餐里的青菜要多做一点儿,因为勋爱吃之类的吧……”

    曲凌恭瞳孔骤然缩紧,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自己时候常常提起的这个“勋”,就是张钧若的曾用名“井勋”的话……

    一双乌黑明澈的眼睛快速掠过了脑际,眼神里带着主人特有的忧郁与孤清,那人曾经深深凝望着自己,眼底好像有什么微渺的光亮在莹莹闪动。

    会是那样吗?曲凌恭被自己的猜测震惊。

    他稳了稳心神,镇静道:“如果是那样,他应该是我很好的朋友吧……可是,为什么你能记得巧克力糖这样的细节,而我却什么也记不清了……”

    闻言,宋诗芳抬手快速揭下了面膜,猝然站起身,有点紧张又无措地望着儿子,眼神游移,一时语塞。

    “妈,我是失过忆吗?还是怎么的?为什么以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曲凌恭深深地望着母亲浅淡的眼瞳。

    宋诗芳脸上掠过一阵兵荒马乱,隔了半晌才叹息着:“有些事……忘了是福气。”

    “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曲凌恭第一次对自己的母亲用这样急切又郑重的语气。

    宋诗芳踌躇了片刻,道:“五年前,你哥曲凌谨出事那天,其实你也在车上……”

    曲凌恭睁大了眼睛:“什么?”

    他简直怀疑自己听到的内容,他记得母亲亲口告诉他曲凌谨出车祸去世,当时他在曲家的老宅里,他怎么可能在现场。

    宋诗芳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爸让司机送你们俩一起去老宅参加你奶奶的生日宴,并没有让我出席,司机疲劳驾驶,轿车在高速公路上追尾了运钢材的卡车,你哥坐在副驾驶上,被撞个……”

    宋诗芳顿了顿,咽下了一个血腥的词语:“你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出了院之后,问我你哥怎么不见了……”

    曲凌恭:“……!”

    “医生是心理应激反应,不影响智力的。”顿了顿,她又:“你时候的事,好像也记不太清了。有些事记得,有些事不记得,我问你,你就皱眉头痛,最后你也不怎么提了。我想,忘了就忘了,也不错。反正你时候跟我住在那种郊区,读放羊式的学校,经常有高年级的坏学生欺负你,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曲凌恭僵立了半晌,终于颓然地坐在了沙发上。

    宋诗芳心疼不已,赶紧上前劝慰道:“忘了不是正好吗?忘了就是新的开始。你那时在住院不知道,你哥出殡都没做遗体告别……那些血腥的画面忘了真是幸运。”

    曲凌恭靠在沙发上不为所动,看得宋诗芳一阵焦躁。

    半晌,只听曲凌恭有气无力地:“妈,我时候的照片,日记,同学纪念册,随便什么都行,还能找到吗?”

    *

    当曲凌恭拿到那张泛黄的集体照时,还是忍不住心脏骤停了几拍。

    他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虽然眼睛的主人在照片上那么矮瘦弱,衣着陈旧,皮肤黝黑,全无现在的贵气和白净,但那双注视着镜头之外的眼睛,是那样的安静宁逸,带着点与生俱来的忧郁与纯真,就那样静静地望着他。

    那双眼睛就算淹没在人海里,曲凌恭也确信不会错认。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什么沛然的情绪猝不及防地席卷上来,就快要淹没他。

    曲凌恭甚至觉得有一道闪电穿过层层雾霾,直直辟在心间。

    而照片背后对应的人名,也让事实得到验证。那个叫井勋的孩子,真的是张钧若,他曾经跟自己是同班同学。

    时隔五年,他们又再次相遇。

    曲凌恭指尖因为紧张和情绪的剧烈起伏,而微微颤动着,他带着盘旋在心底的质疑,翻开了自己时候涂鸦的日记。

    【6月20日,下雨,发现勋爱吃甜的,特别是巧克力糖,雨伞形状上面画兔子的那个,他就爱吃那个。想要把卖店里的那一桶全都送给他。】

    【7月15日,晴,高年级的垃圾又找我麻烦,勋帮我,被那个死胖子了一下,这仇我记下了。】

    【2月27日,我把我的宝贝送给勋了。我,我要永远保护他。要记住这个约定啊,要记一辈子的。】

    ……

    啪嗒一声,一滴泪倏然掉落,砸在那泛黄的纸页上,将纸上七扭八歪的字迹洇得斑驳。曲凌恭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落泪,他被自己无意识的行为震惊。

    他想,那滴泪大概是帮他祭奠他那被蒙尘,被雪藏,被时间湮没的一颗真心和那些赤诚美好的时光吧。

    他紧紧合上眼,脑中快速闪回的是张钧若默然望向自己的眼神,湖水般宁静澄澈的眼瞳里,确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深邃和凄恻,就像主人略带忧郁的气质一样,让人想去探究又无法看透。

    他在得知张钧若对自己的心意后,把那些他看不懂的东西统统解读为默默喜欢一个人时的孤寂与失落。

    但是现在,曲凌恭觉得那落寞的眼神里,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如果是从要好的朋友,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在想通了这件事后,曲凌恭瑟缩双肩,蜷起长腿,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臂里。

    他想到了张钧若刚转学过来时,自己就像个占山为王的土匪一样,每天对他的恶劣言行。

    那个人,没办法的——没办法告诉自己他是谁的,在一个完全记不起你是谁的人面前。

    还有一种可能,更让人觉得窒息,在一个明明知道你是谁,却不愿意承认认得你的人面前。

    不管张钧若是哪种可能,曲凌恭都觉得痛彻心扉。

    还有一件让曲凌恭在意的事,高一的那场奥数竞赛之后,张钧若横跨两个市区,从岭东转校到星忆,那究竟会不会是因为——自己。

    从那些幼稚拙劣的文字里,曲凌恭能看出儿时的自己对“井勋”的喜欢,而张钧若转校之后,也被自己发现他在默默喜欢着自己。

    张钧若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呢?面对着一个自他转校以来,就对他横眉竖目的人,默默投注着恋慕的情感,这有点不通。

    而另一种在脑海中盘桓不去的可能,则清晰地浮出水面。

    曲凌恭隐隐觉得,也许,他的初恋发生在更早的时候,而不是他认为的高中,只是那个初恋对象却没有变更。

    曾经有一个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默默守着那些被自己遗忘的记忆,带着一整颗真心勇敢地奔向了自己。

    而自己不但将他遗忘了,还狠狠地践踏过他的真心。

    他误会过张钧若,骂过张钧若,踹伤过张钧若,甚至找过人教训过张钧若……

    曲凌恭想到雪夜告白时,那人过的话,他:没有什么是永远的,既然最终都会失去,又为何要制造那些脆弱易碎的东西?

    他想起他曾经流着泪,在教学楼后院的苦楝树下,埋葬了什么东西。

    那个人,他害怕了。

    在那之前,他还问过自己,这世上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他终于知道害怕了。知道不要让自己受伤了……

    曲凌恭觉得自己的心抽痛得就快要坏掉了。

    曾经跨越了遥远的时光和距离,不顾一切奔向自己的那个人,退却了。

    曲凌恭觉得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张钧若这个人,理解他在听到自己表白后的惶惶和不安。

    他当然会害怕,会退缩,会担心那颗刚刚拼补上的真心再次被冷酷地践踏……

    为什么自己这样恶劣至极……

    手指在身侧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骨节发出咯咯的声音,但那刺痛不及心脏抽痛的万分之一。

    心痛,痛到全身脱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