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却是永远
第69章半生却是永远
男孩漆黑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 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 手忍不住捂住了胸口,那里,一颗心空落落的, 心脏好像已经脱离的胸腔, 被晾在冰天雪地里,冷风正呼啸着穿胸而过。
原来,终于走到这一天,胸口依然会撕裂一样的疼。
他幽幽地想着, 他应该没有心的,他的一整颗心都给出去了。
可是,为什么还会这么痛呢?
一阵眩晕猝然侵袭, 男孩眼前有些发黑,他停下脚步,张开嘴拼命呼吸着,告诉自己, 还有更紧急的事要做, 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昏倒。
大口大口的冷风灌进肺里,渐渐压下翻涌的情绪和眩晕感。
他抱着双肩, 一遍遍对自己:没事的,没事的,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早就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了,不是吗?
梦总会醒的,没有什么是永远的, 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现在,他醒了,要面对的,还是自己积重难返的人生,从没有改变过。所以,没有什么好伤心的,梦里的东西,他从未真正拥有过。
他现在必须咬着牙把要紧事做完。
张钧若一直拼命跟自己着话,好像这样就能无视掉心里不断蔓延上来的荒凉感和幻灭感。
可是,身体却违背了他的心,先一步做出反应。
张钧若只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就跪伏在墙角,手拄着墙根,翻肠搅肚地干呕了起来。
那电话来的仓促,他早上只喝了几口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但是那阵呕吐感来势汹涌,直到令他呕出暗绿色的胆汁才算平复。
张钧若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用手背抹了抹嘴边的秽物,抬眼正好看到两棵苦楝树矗立在身旁,像两个故人一样静默无言又满眼悲切地望着他。
填满儿时记忆的树种,叶子已经凋零了大半,只剩寥寥几片还抱着树枝,执着不放,看起来凄切又可悲。
视线下移,他想起一年前,自己在树根附近亲手埋葬的东西,因为呕吐而泪光莹莹的眼眶,泛起一阵灼热。
没错,他已经亲手埋葬了那段记忆,一年前它们就已经尘封入土了,现在经历的这些,都是自己太过执着的错。
他想想也觉得自己可笑,也许那人才是对的,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他们都长大了,这世上,谁又会把儿时的约定放在心上,贯彻始终呢?
张钧若抬手用力擦了擦脸上因呕吐而流出的生理性泪水,努力将自己从自怜的旋涡里拔出脚来。
早上他赶到医院时,看到那个瘦的身子奄奄一息地躺在急诊室亮蓝色的一次性床单上。男孩被得遍体鳞伤,已经陷入了重度昏迷,样子凄惨又无助。青紫的血痕几乎遍布了所有露出来的肌理,头上还凹陷了一块,医生可能是钝器捶造成的颅骨损伤。
张钧若整个人一阵一阵地发蒙,他也只是一个面临高考的高中生,被急诊室的医生催促着,惶然又无措。
他勉力镇定着慌乱的心神,一步一步去完成医生的指令。他要尽快给男孩办住院手续,可是他出来的仓促,身上带的钱不够,他想起寝室里还有一个卡,是最近工的酬劳和物理竞赛的奖金。
加在一起只有6千多,就男孩的伤情来看,这点钱远远不够,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他隐隐觉得前面好像已经无路可走了,却也只能咬着牙继续向前踽踽独行。
张钧若返回寝室,珍而重之地攥着那张救命的卡片,疾步向医院赶去,路上想着也许可以办校园贷款之类,他以后会拼命工,总能慢慢还上的。
赶去医院的出租车里,电话铃声猝然响起。张钧若看到是早上医院的电话号码,冰冷的指尖微颤着接听。
电话那边,凝重而沉缓的男音,一字一字告知他男孩快要不行了,要他快一点赶到。
一路向着医院疾驰的车里,张钧若脑子里一片茫然,什么也没有想,有什么东西就像海岛那夜,篝火燃尽的苍白余灰一样,渐渐地凉掉了。
当他再次踏进人潮如织,喧腾繁乱的急诊室,在角落里找到男孩时,男孩已经安静地阖上了漆黑的眼睛,瘦的身体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像活着时一样不为人注意。
张钧若靠在床边的墙壁上,身子慢慢滑倒,就那样双臂抱膝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样,漆黑的眼眸空洞地凝望着眼前纷乱的世界,任人怎么询问怎么劝慰也一语不发。
后来,警察来了,记者也来了,穿着各色制服的人们在他和那个的身体之间走来走去,围着他问这问那。
再后来,有一个年老的医生拿出来一本册子,摊在张钧若面前,问他寿衣要什么颜色什么款式,太平间是要单间还是合间。
张钧若长长的羽睫轻颤了颤,好像终于缓过神来,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惨白着一张脸,伸手抓过一名年轻女记者的手腕,将手里已经被自己焐热的卡片交给她。
声音像揉了一把砂砾,沧桑而喑哑。张钧若委托那名看上去善良热心的记者,帮他张罗一下接下来的流程,然后默然脱掉了自己身上银白色的棉服,轻轻盖在男孩身上,转身踏入隆冬凛冽的寒风中。
他已经想好了,男孩的离世是他再也承受不了的重量了。
他需要用更大的毁灭覆盖住满心的荒凉和疮痍,还有劈头盖脸蜂拥席卷的空虚与幻灭。
他在朔风肆虐的寒夜中浑浑噩噩地走着,并不真正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一次,前方真的没有路了。
懵懵然的,当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坐在尹孜的酒吧里。
跨年夜的酒吧很是热闹,闪耀的霓虹、人们手里的荧光棒缤纷夺目,交织成一场绚烂而虚幻的迷梦。
男孩的手机不停地响着,他望了望那一串折磨了自己很久的数字,表情漠然地接听。
电话那头不再是一片诡异阴郁的沉默,那里传来了如恶魔一样可怕狞历的笑声,男人尖厉苍老的嗓音笑道:“听他死了——咯咯咯——井勋,都是因为你——!呵呵呵……”
男孩冰凉的指尖,无力地按了挂断键,将恶魔的狞笑截断。
喧腾动感的音乐倏而安静下来,的舞台上灯光暗了下来,有人站在一片宁和的光晕里,用好听的声线深情款款地:“新的一年,给大家带来一首我最新翻唱的歌——《半生缘》。”
舞台下,很多支闪烁的蓝色荧光棒,跟着那人的歌声轻轻摇晃,黑暗里,像一片灿然的银河星海,又像是记忆里夏夜的点点萤火。
张钧若安静地坐在吧台边,听那人在一片幽暗的静谧里,用磁性又空灵的嗓音悠远而婉转的吟唱,那歌声触及到柔软的心灵,仿佛感叹人生的无常,怜悯众生的苦难。
悠远的吟唱后,是一段唱词。
“怀疑在自我撕裂,人生是无尽荒野,”
“有没有你在那边?”
“这是我,我的试炼。”
“终于,我和你,在这里相遇。”
“也许,你就是我未尽的心愿。”
“终于,我和你,半生才遇见。”
“只为你我看见,最真一面。”
男孩默默地侧耳倾听,眼里有亮亮的光点闪烁,如同倒影着漫天繁星。
不知怎么,他再一次想起那个永远未能兑现的约定。
记忆穿越冰冷人世的层层雾霭,回到了无数次在梦境里出现的,凄风凛冽的山丘。
那里,真的没有人在等他。
男孩突然皱紧了眉,抿着冰白的嘴唇,强自捱过了最艰辛的时刻。
我的试炼结束了。他对自己。
舞台上荡气回肠的歌曲还在深情演绎着——“回不去了再向前,半生却是永远……”
男孩在最后两句沉郁苍凉的歌声里离开了酒吧,在柜台前毅然退下了那枚箍得死紧的指环,混着一把钱,默然放在酒吧亮银色的收银盘里。
男孩在跨年夜满天绽放的绚烂花海中,跳下了教学楼的天台。
身后,曲凌恭凄绝惨绝的惊呼混合着瑟瑟风声,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