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我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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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你的名字, 我的幸运

    张钧若的葬礼定在了三天后, 灵堂上的照片是曲凌恭在海岛的白沙滩上为他抓拍的。

    男孩微微侧过身,一头黑发被海风吹得有一丝凌乱,素白光洁的脸上, 却也因为那些微的凌乱而透出鲜活的朝气。

    照片里, 男孩穿着他最爱的白衬衫,转过身望向镜头外。

    曲凌恭记得当时张钧若正在岸边看海鸥,他叫他,男孩闻言转过身, 微微上扬的嘴角还带着来不及消弭的笑意。

    眉浓黑而秀丽,乌亮的眼瞳莹莹润润的,清澈如一泓湖水。

    男孩身后是千顷翡翠色的海水, 连接着近乎于透明的蓝天。几只纯白的海鸟点缀在海上,画面清新得像旷野里带着青草味的风,吹拂进在场所有哀痛者的心里。

    张钧若安静地躺在玻璃棺里,身上穿着一套他平时最爱穿的白色卫衣, 脸上和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了, 修长白净的手指交叠在胸前,恍惚间依稀还是那个俊逸纯然的少年。

    身下铺就着曲凌恭准备的一千朵红玫瑰, 经霜傲雪的鲜红上还缀着早上温室里新凝的晶莹朝露,鲜艳夺目的殷红簇拥着静默的男孩,将他苍白如雪的脸庞衬托得更加俊美拔俗。

    什么家族名声,什么世俗的眼光,什么流言蜚语, 曲凌恭什么也不想管了,也无暇顾及。

    他的男孩走了,他的世界也跟着他的身陨崩塌了。他还要管那些无聊的人无聊的事做什么?

    他近乎于痴狂地凝望着那个细瘦的身体,躺在一片玫瑰花海中,紧紧阖着美丽的眼睛,脆弱又缥缈,像一缕烟尘就要随风散去,没有一丝真实感。

    曲凌恭静默地站在那里,无视其他送别者的秩序,站在离张钧若最近的地方,痴痴望着他。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的太阳沉没了,他的星光陨落了,他生命里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光亮,都随着这个年轻的生命一起凋零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跟张钧若一起盖棺入土了。

    这种实感真切而笃定,他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是这样静默地望着他深爱的男孩,望着他被一群他认识的,他不认识的人簇拥着,缓缓地被推向生离死别的路口。

    有人在哭,声音先是压抑的抽泣,最后终于抑制不住,四周几乎同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恸哭。

    送别的人潮跟随着男孩的玻璃棺向前涌动,他被动地挤进人群中,恍惚间看到很多人都在哭,陈芳、袁仙、骆可可、卢心悦、“二次元三姐妹”以及很多熟悉却叫不出名字的身影,那一张张悲切痛心的脸孔在眼前不断晃动。

    曲凌恭用力攥紧了胸口的衣服,攥得指节泛白,他觉得心脏抽痛到无法呼吸,就快要窒息了。

    他青涩又鲁莽,不心弄丢了他的挚爱,也弄丢了大家宝贝的王子。

    他脚步踉跄地追逐着那片纯白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被人群推挤着向前,只追出去几步,就一头栽倒,陷入了一片黑暗。

    当他醒来时,自己躺在大厅里冰冷的铝合金坐椅上,身边李允岸眸色黯然地看着自己,手里执着一杯热气氤氲的咖啡,看到他醒了才缓缓递给他。

    曲凌恭坐起身,懵懵然地问:“若若呢?”

    李允岸眉宇间一片凝重,乌黑的瞳眸微微转动,皱眉踌躇着措辞。

    曲凌恭跟张钧若的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也了解两人之间极深的牵绊,望着面容憔悴的少年,他不出“火化”两个字来。

    曲凌恭目光掠过好友为难的神色,将脸埋进掌心,瑟缩着身体,半晌才无力地:“我……知道了。”

    默然了片刻,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曲凌恭脸上浮现出一丝坚毅的神色,缓缓起身,一个人向着悠长的路口尽头“捡骨室”的方向走去。

    他还是不敢去直视金属床架上那一片白森森的灰烬,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冷酷和现实的苍凉。

    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他深爱的那个人,那个温润单纯的少年,化成了一堆苍白冰冷的白骨,不管是惊鸿一现的笑容,还是温热柔软的唇瓣,都是他倾尽所有,也再不能触及的了。

    他恍惚间想起,之前张钧若问他,这世界上什么是永恒不变的。这一句问话,此地此景,心里不禁泛起灭顶的凄恻。

    脑海里,一些微渺的画面倏然闪回,男孩在雪夜的路灯底下,美丽得像一只落入凡尘的天使,跟他吐露着他的不安和惶然。

    他,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远的,又何必制造脆弱易碎的东西?

    男孩那么害怕失去,害怕伤心,一次次推拒着自己,最终却还是让他失去,让他伤心了。

    曲凌恭深深闭了闭眼,默然跪下来,跟同样面容憔悴的韩雪茹祈求一块张钧若的骨头。

    男孩在张钧若死后的过激反应和一系列举动,让韩雪茹将两人的关系了然于胸,她早年留学海外,有开阔的胸怀和格局,并不歧视同性。

    只是,她知道张钧若的自杀跟眼前这个少年有关,她怨恨少年让她再次体验失去的痛苦。

    曲凌恭跪在她脚下一遍一遍地恳求,只是单纯地重复着自己的要求,一遍一遍,声音喑哑而哀戚,他那个样子,仿佛能令铁石心肠也为之动容。

    韩雪茹抹了一把泪,在捡骨床上挑了一块洁白无垢的胫骨,递给跪着的少年。少年双手虔诚地捧住,像捧着世间至宝,站起身向着韩雪茹深深鞠了一躬,默然离开了火化室。

    韩雪茹背过身,一时间泣涕如雨。她不知道张钧若跟那个男孩有过什么样的情劫,却仿佛能感受到两个少年之间纯粹而真挚的情感。

    焚化遗物时,韩雪茹拿起张钧若的几件衣物,轻轻摩挲着,感受那布料上细腻的质感,半晌无语。

    她回头,正好看到曲凌恭和李允岸默然站在不远处,驻守一样静静地望着这边,就走过去,对那个男孩叹息着:“这几件衣服是钧若平时最喜欢的,收在衣柜最上面,不舍得穿似的。你要是想留着做个纪念,就拿回去吧。”

    一直隐忍沉默的男孩,在接过那两件衣服和一条银灰色围巾的瞬间,猝然跪下身,将脸深深埋进张钧若的衣物里,颤抖着背脊,再也支撑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

    又是一年跨年夜,俊美无俦的男子穿着一袭修身的风衣,静默地坐在一间酒吧里。这个时间段,酒吧还没有开始营业,几个酒保形貌的年轻人从容地穿梭于吧台与厨房之间,整理酒品和菜单。

    男子向老板点了一杯琴酒,坐在酒吧开张前的一片昏黄柔光里,不疾不徐地啜饮。五官被灯光雕刻得立体而俊美,剑眉英气,墨瞳深邃,直挺的鼻管和完美的菱形嘴唇,透着一股迷人又性.感的成熟气质。

    尹孜悠闲地站在吧台里,以手支额,眯起眼睛量着男子一身的沧桑和俊逸,恍恍然就觉得这个人已经从那个有点霸道又有点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形象中剥离了出来,变得很有厚度和气场,整个人的气质深刻而隽永。

    尹孜在心中喟叹,怪不得有那么多粉丝喜欢这一款。

    他觑了一眼男子颈项间黑皮绳挂着的一个精巧的白瓷瓶,眸色为之黯然,淡淡地问:“还挂着呢?”

    曲凌恭微微一怔,意识到他的“至宝”滑出了衣领,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心翼翼地抚了抚颈间的瓷瓶,珍而重之地掖进了衣服里,随即掏出一根香烟,夹在两指间,向尹孜比了比,礼貌地问:“这儿能抽烟吗?”

    尹孜有点惊讶,旋即调侃道:“大明星,变得严谨了,在我这儿,你随意啊。”

    曲凌恭熟稔而优雅地将烟点燃,挟在修长的指间,深深吸了一口,袅袅烟雾弥散开,像淡淡一层屏障笼罩在身侧,将他俊朗的身影烘托得更加落寞萧瑟。

    “你烟龄几年了?”尹孜不经意问。

    曲凌恭想也没想,给出了精准的答案:“还有三天正好七年。”

    尹孜领悟到什么,涩然地笑了笑。

    是啊,都七年了,那不就是从张钧若离开的第三天就开始抽烟了?

    他还记得那时候,这子疯了一样叛出了曲家,无家可归还跟自己挤在一起住了一段时间。

    尹孜从吧台里取出了一盘干酪和坚果,嘱咐他少抽烟,抽烟会缺钙,将盘子向他推了推,让他佐酒吃,顺便补钙。

    曲凌恭轻轻道了谢,仰头将辛辣甘冽的琴酒倒入喉间,一口咽下。

    尹孜看着男子幽深的眼瞳,问:“一个人寂寞吗?要不要兄弟给你物色一个好的。”

    曲凌恭转过头,勾了勾嘴,原本邪魅的坏笑此时看上去是一片惨然:“不用了,我怕……他会伤心。”

    男子下意识地抚了抚颈间藏在衣服下面的瓷瓶。

    他那么爱我,我怎么会再让他伤心呢?

    尹孜幽幽叹了叹气,沉吟片刻:“一辈子,遇到这么一段……也真够刻骨铭心的了……有个那么纯的人,那么爱你,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是幸运!”曲凌恭淡然却坚定地,“是我一辈子——全部的幸运了。”

    尹孜喟叹道:“哎——也是,一辈子——值了。”

    尹孜给曲凌恭换了新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想着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随意絮语叙叙旧。

    “你这几年发展得也不错,粉丝也多,年级又不大,怎么那么低调啊,跟德艺双馨的老干部似的。我看你除了宣传期,平时基本不露脸。你在忙什么啊?”

    “忙的事可多了……前年考了潜水资格证,去年学了摄影,还有料理班、烘焙班,巧克力甜点班什么的……”

    尹孜半张着嘴,下巴就要坠地,又听男子淡淡地补充道:“还学了中医……”

    尹孜奇道:“你学这些做什么?”

    被他突兀一问,男子眸光倏忽间暗淡了下来。

    是啊,他学这些做什么呢?那个他要好好呵护的人已经不在了。他就算十项全能,又有什么用呢?

    可是,他学这些的时候,就好像他在一步一步实现自己未兑现的诺言一样,就好像……跟他在一起一样。

    他去海岛潜水,看到颜色缤纷的鱼环绕在周围,就会想到男孩春雪初融般的笑,他做出惊艳又美味的料理,就会在脑中臆想男孩尝到嘴里会是什么表情。如果不这样想着,他就会觉得人生是一口干涸的枯井,了无生趣。

    尹孜一看到他这副神情,就猜到了其中的关节,赶快收住了嘴。

    那还用问为什么吗?能牵着曲公子的心魂的,一直都只有一个人,即使那人离世了七年,也未曾改变。

    尹孜看到曲凌恭视线落到吧台一隅,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眸色不禁一暗,他郁郁:“你们都是贵圈的,应该也听了吧……那一对也是——”

    他把“生死殊途”四个字咽了下去,只深深叹息。

    “你这几年都是什么事啊?简直天妒英才,郭家公子那个叫‘君寻’的哥,人又好,长得又帅。怎么这么倒霉?”

    尹孜愤愤不平,调侃着:“你是不是那边选男妃,他和你家那位长得太好,被一起选走了。”

    曲凌恭不予置评,沉默地望着如今空荡荡的座位,尹孜也怅然不语,两个人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却好像历经了人世间繁华褪尽后的苍凉萧瑟一样,已经深深感觉到人生里弥散的肃杀之气。

    那天跨年夜,尹孜的酒吧里照例纸醉金迷,尹孜请了一组地下知名的乐团,声势烜赫地闹腾了一夜。

    曲凌恭喝得酩酊大醉,伏在吧台上径自睡了过去。

    梦里,他回到了星忆中学教学楼的楼道里。

    他站在空旷无人的走廊中央,看到走廊尽头,在那片浅绿色墙壁前,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伫立。

    他心里一阵悸动,眼眶酸涩而灼热,踯躅着缓缓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一种近乡情怯的怯意,一步一步向那道细瘦的身影靠近。

    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他终于来到了那人身边,看清了那人清隽俊雅的面容。

    暑假里寂静无人的走廊尽头,在他那张奥数比赛第一名的红色喜报前,他的若若静默地伫立在那里。白净匀长的手指略带犹疑地抬起,用指腹在他名字那三个漆黑的墨迹上轻轻地摩挲。

    他看到男孩露出了晴光映雪的微笑,那笑容是那么鲜明,那么欣喜,仿佛一夜春风,满树融融的苦楝花全都开了,向他吐露着浅淡清新的芬芳。

    他听到男孩清朗的声线,声道:“好久不见。”

    有泪倏然间夺眶而出,曲凌恭伸出双臂,想要紧紧环住咫尺之间那个瘦削的身体,却只抱住了一片虚空。

    在那个世界里,他只有意识没有实体,像空气一样透明,男孩无知无觉地穿过了他的身体,向着走廊另一头轻盈地跑去。

    那边,韩雪茹站在远处,轻声问:“钧若,真的要转校到这里吗?”

    男孩异常认真地点着头,漆黑的瞳眸盛满了诚恳和祈求。

    他那个样子,韩雪茹第一次见,男孩一向腼腆又内敛,从来不跟自己撒娇,也不开口祈求什么。韩雪茹看到他认真又期盼的样,怎么也不出拒绝的话,只好笑了笑,答应了他。

    男孩的眼睛乌亮亮的,有点点微渺的光芒闪烁,仿佛满天的繁星都倒影在他眼中。

    曲凌恭在睡梦中,默默攥紧脖子上的白瓷瓶,心跳变得急促而紊乱,呼吸却慢慢变得轻浅。

    意识逐渐远了,朦胧中,他听到耳边响着一首自己前些年翻唱过的歌。

    歌词唱到:“后半从前半分裂,”

    “人生是连环失窃。”

    “你爱的不告而别。”

    “一生是多长时间。”

    “终于,我和你,在这里相遇。”

    “也许,你就是我——未尽的心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