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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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奶奶从医院回去后,一直卧病在床,白日里偶尔清醒几回,碰上冬日午后的太阳,就让陈嫂或冯若兰推着她到院子里的柚子树下晒晒暖,放下风。

    夜晚漫长,痛得压不住咳嗽了,就是最磨人的时刻。

    坚强了一辈子的奶奶,意识昏沉,牵挂的只剩嘴里呼喊的一遍又一遍的儿子:海峰,海峰……

    夹杂在嘶哑咳嗽声里,唯一字正腔圆的名字。

    冯若兰没有回H市,她把程辰钢也叫回了老家。程奶奶一日不如一日,真不准哪一天就一口气上不来,就这样看不到儿子撒手了,那至少孙子得有一个在跟前。

    程理明年要中考,但课程成绩她是懒得放心上的,时常指使陈司机不到放学时间就接她回郊区的院子。被冯若兰一顿批评,每次回去,又都被连夜赶回市里,闹得程理一阵郁闷。

    邹麦仁看她天天上课走神,也在一旁心急得不行。月末考的成绩下来后,程理总分落到年级九十三,可把他急坏了,抓着程理就要给她补课。

    “阿程,你数学题刷完了没有?”

    邹麦仁放下毛笔,在书房里喊道。

    客厅一片安静,邹麦仁疑惑的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后,无奈的扶额笑了。

    他走了过来,把电烤炉挪开,展开毯子披在程理肩上。盘腿坐在她身旁,帮她改题。

    笔尖勾勾画画,一副少女拥被沉睡图跃然纸上,懒散安逸的模样看得人心里绵软软的。

    时间不早了,邹麦仁收拾好桌面,看着一动不动的程理有些犯难。

    “唔,懒虫,抱你去床上睡好不好?”邹麦仁戳了戳程理微张的粉唇,“你不反驳就是答应了哦。”

    他弯身抱住程理,左手穿过肋下时,手指按在一团软肉上……

    “唔?这么软?”

    他疑惑的歪了歪头,摸索的张开五指,又按了按。脑子里突然亮起一盏光芒万丈的灯泡,邹麦仁猛的收回手,僵硬的看向毫不知情的程理,刚刚,刚刚……

    右手攒着哆嗦的左手,浑身燥热得弹地而起,定定盯着程理的脸,又看了看还残留曼妙滋味的手指,轰,血液蒸腾。

    沙发上的手机铃声猛的响起,吓得邹麦仁双手一缩,生生往旁边跳了一大步。惊慌的大兔子都没有他这么呆。

    程理猛的睁眼,同时猛的扑向手机,“喂……我马上回来。”

    蹬蹬蹬的急乱脚步声在邹麦仁身边走过,程理默不作声的垂着头穿鞋,拧开大门把手的时候,邹麦仁及时拦住她。

    “阿程,你去哪?”

    程理依旧垂着眼睫,邹麦仁感受到手中的胳膊在轻微的颤栗,他心中一沉。

    “豌豆,奶奶她……不行了。”

    “我和你一起回去。”

    邹麦仁边边帮她把外套穿上,系好扣子,裹上围巾。

    今日冬至,冬天最长的一个夜晚,凄冷刺骨。

    两人摸黑赶回郊区的院子时,大院内的柚子树好似禁不住恻恻寒凉,咔嚓一声,断了根老枝。

    程理和邹麦仁一同走进大门,灯光通明,两排腰背笔直的男人站在院中,面容或端严或肃穆,皆眉眼凝重的看过来。

    其中一个鬓发花白的中年男子,看见程理的一刻,眉目温润了许多。

    “大姐,首长和大少他们都回来了。”

    程理点头,沉稳的迈步而入。

    慢了几步的邹麦仁还呆愣愣的站在门口。明明十米的距离,却感觉程理站立的内院门槛,好似有山顶那么高,那么遥远,而自己在大门口的山脚。

    徒劳的仰望。

    程理站定,回首,“豌豆?”

    一声轻唤破了迷障,邹麦仁捏了捏手指,一步一步向朝他伸手的程理靠近。

    握住他发凉的手,程理有点懊恼,凑在他耳边声道,“别怕。”

    “恩。”

    邹麦仁回答的声音几乎没有,但他的手紧紧的握了握。

    绕到后院,程奶奶住的房间外,又是一群人看过来,邹麦仁飞快的量一遍,便把视线垂下了点,硬撑着脖子不低头。

    “五。”

    一位气势威严的军装男人走过来,鹰眼定在邹麦仁的头顶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就是瓤了的西瓜,马上就要裂了。

    程理攒着手,回道,“大哥。”

    “什么人?”

    程寅振不含情感的问话,好似一桶水浇在邹麦仁身上,凉沁沁的。

    啪啪两声沉稳的军靴,另一个男人也走了过来,俯下身子凑到邹麦仁的眼前,然后也是无机质的冷呵了一声,“你谁?”

    程理凤眼一眯,怼道,“三哥,西北的风沙眯了你的眼,看不清妹妹的手么?”

    她胳膊一动,和邹麦仁交握的手举在他们眼前。

    邹麦仁咬了咬嘴角,鼓起勇气道,“程大哥程三哥好,我叫邹麦仁。”

    “哼!”

    程寅振和程未来双双冷哼,扭开头。

    “哎呀,你两别这样,”程二哥是见过邹麦仁的,疾步过来圆场,“五那么大了,也要交朋友嘛。”

    程理被他们这态度气得窝火,正想回嘴的时候,程奶奶的房门开了,冯若兰走了出来。

    “五、豌豆,奶奶叫你们。”冯若兰招手。

    程理经过三哥的时候,一脚踩在他的靴子上,再若无其事的走过去。

    等房门一关,程辰钢就被大哥和三弟左右挟住了胳膊。

    “快,那子怎么回事,哪里冒出来的?”

    “五为何要死死牵着那子的手,到什么地步了,我的五宝贝啊,她才十六!”

    程辰钢:“……”他也很郁闷的好不好。

    房内静穆的气氛,让甫一进门的程理和邹麦仁捏紧了心脏。

    程海峰深沉的黑眸看向他们,召手道,“过来。”

    邹麦仁移步到床前时,敏感察觉到,有如利刃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扫而过。

    “五……”

    程奶奶的眼睛半睁着,伸出枯槁的手,想握住她的乖孙儿。

    “奶奶。”

    程理握住了老人的手,眼前老人满足的面容和上辈子辞世的悲恸画面重叠。

    “乖孙儿,别哭,人都有这一天,奶奶希望你幸福,海峰……”

    程海峰从程奶奶枕头下拿出一个漆盒。

    “给,给他们……”

    程海峰默了默,想给自家闺女,但闺女两只手都握着老娘,厉眼一扫,不胜情愿的把漆盒递给了旁边的呆愣子。

    看着手里的方盒子,早已泪双流的邹麦仁眨了眨眼,凝噎道,“奶奶……”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程奶奶转了下头,似乎看见了邹麦仁,还笑了笑,实际上别转头,连浅灰色的眼仁都动不了。

    “海峰啊,”程奶奶渐渐阖上了眼皮,轻声道,“我看见你两位哥哥了,他们在喊我……”

    “姆妈啊!!”

    程海峰看见老娘闭眼,那一刻,他没了来处。双腿跪在床前,人生只剩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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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奶奶过逝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一时间,荷塘镇人来人往,凌冽的冬日寒风都吹不走心思各异的攀枝贪利之人。

    同住一个大院落的邹家最是殷勤。邹海得知与自己同龄的程海峰回来后,虽心冒酸气,还是腆着脸往程家大门里凑,话里话外的让程海峰看在邻里相亲的面子,把他混在后勤岗位的二婚儿子拉一把。

    程海峰直言办不到,除非让他儿子去立功,气得邹海染黑的头发差点全白。大骂程海峰冷血无情,没有人性,被程理二哥以破坏丧礼的名义请了出去。

    丧礼办的简单快速,朴实节俭。程家是纪律严明的军干家庭,程海峰领着程氏儿孙和亲朋把程奶奶送上山后,就准备动身回到岗位。

    临行前,大家长召见了程理。

    房门一关,程海峰绷紧的脸突然垮了,一米九的魁梧身材缩着肩膀起身,搓着手凑到一米六多点的宝贝闺女面前,严谨威严的首长秒变慈父。

    “闺女啊,五儿,爸爸真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我回到基地知道消息后,这不就马上回来了么,没一秒耽误。”

    程理抿了抿嘴,浅浅的笑了笑。这辈子父亲送别了奶奶最后一面,弥补了她心中的遗憾。

    “哎哟,笑了就好,”程海峰粗糙的大手拍了拍程理的头顶,喟叹,“五啊,你回老家这两年,和奶奶的感情好吧?你奶奶自你还是个不会走路的肉团子开始,就对你特别喜爱,你几个哥哥连你一半都比不上,多亏你伴着她最后一段,我也……”

    程理看着她老父亲眼眶的红血丝,心里难受。老妈妈,这三天老父亲都没怎么睡,一睡着就喊姆妈。

    “哎,不了...你也不要太伤心,知道吧?”

    老父亲还反过来安慰她,程理想起医院的混账话就脸红,抬手抱了抱父亲。

    “我知道,奶奶都希望我们好好的,爸爸,你也是。”

    程海峰连连摸了几把闺女的头,“长大了啊,大姑娘了。”

    缓了几秒,程海峰话锋一转,问道,“那个叫麦仁豆的子,是你喜欢的对象啊?”

    程家人几乎个个都是直肠子,程理毫不迟疑的点头,“恩,我和妈还有二哥都提起过,我喜欢邹麦仁,他人品能力都好。”

    “能力咱家不在乎,”程海峰傲然道,“人品嘛,你奶奶都点头了,我还能啥?不过五啊,你还,人呢,出社会后十有八九会变,咱先不下注,好不?”

    程理皱眉想了想,邹麦仁什么样,她两辈子能不清楚?站在父母角度,她也理解。她相信自己和邹麦仁,那就当个乖崽吧,安慰下老父亲。

    她点了点头,老父亲粗犷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啧~看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凤眼,程理觉得她还是不要乖,会比较符合自己的个性。

    “你奶奶给你的祖母绿翡翠,好好收着,这是你奶奶当年的嫁妆,本来是一套首饰的,当年卖了一些捐给面粉厂了,后来经过那段疯狂岁月,本以为遗失了,没想到是你奶奶偷偷藏了起来,”程海峰又道,“你老妈都没得,前朝宫里的古董,不要弄丢了啊。”

    “知道知道,奶奶给的我能丢吗?您怎么罗哩啰嗦的。”程理道。

    她能不清楚么,上辈子奶奶还给她讲过翡翠耳钉的故事呢,程家祖上传了好几代人。

    “嘿,你这丫头!”

    程海峰还以为她闺女文静了呢,原还是一个不耐烦的暴脾气。

    叩叩叩,想起了敲门声。

    “首长,到点了。”

    程海峰双手捧了捧程理的脸,掐了一把,“乖一点啊,别架出乱子,明年回H市读高中。”

    程理拨开大手,翻了翻眼皮,嘀咕一句,“明年的事明年。”

    没时间和闺女较真了,程海峰捎带着大哥三哥一路急匆匆的走了。

    军人的背影总是笔直而匆忙,他们眼睛注视的前方,是郭嘉是荣誉是职责是一切为了人民。

    作者有话要:

    奶奶算是没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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