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七年
将宋阮送至公寓后,秦鹤又吩咐司机掉头,开回越州国际的CBD大楼。
车里没开灯,明灭的光线透过车窗照在男人侧脸,他面上含了些疲惫,正靠在椅背上阖目休息。
临近年末,越州国际的各项合作都在这时更新,许多工作会议等待着他审批通过。仔细一算,今晚在明港吃的这顿饭,竟是他三天以来最规律的一顿。
呼出口气,男人沉默地闭着眼,突然间,有什么东西开始嗡嗡震动,破了车内的一片安静。
秦鹤眼睫半睁,漆黑的瞳仁一转,看向座位右侧。
光线暗沉,刚才宋阮坐过的位置上,有台黑色的手机正躺在不远处,大概是因为主人的粗心大意,就这么被遗忘在了秦鹤车上。
此刻屏幕亮起,上头跳动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李佳仪。
秦鹤看了几秒,伸手拿起来,按下接通。
那头的人不等他话,便自顾自地开口,声音叽叽喳喳的,像只麻雀,“阮阮你在哪?我钥匙忘在江郝那儿啦,你快回......咦?”
女孩声音一顿,看了眼不远处刚从电梯里出来的宋阮,怔愣两秒,又看了眼手里正在通话中的手机。
半晌,惊恐地尖叫一声,扔下手机,转头就往身后跑去——
“救命!有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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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搞清楚这场乌龙,李佳仪已经吓得叫破了嗓子。
幸亏这附近没什么邻居,否则以她八百分贝的音量,不定能把楼下的那条贵宾犬给嚎来。
开锁进门,宋阮接过手机,安抚性地摸了摸李佳仪的脑袋,无奈一笑。
“不用现在就送过来,你那么多工作等着,多浪费时间。”
她换鞋走到客厅,坐进柔软的沙发里,轻声道:“等你到公司了再让人送过来,或者明天我去拿,都可以。”
“......这是私人号码?”那头沉默半晌,没头没尾地问。
受了惊吓的李佳仪已经放下挎包,走进浴室,哗哗的流水声响起,宋阮嗯了一声,“是私人号码。我这里还有一台手机,是工作用的。”
“那就等我先回公司,再让司机给你送过去。”秦鹤的声音略哑,带着疲惫。
“好。你今天也早点休息,别熬太晚。”
“嗯。”
·
后座暖气开得很高,电话挂断后,车厢内又陷入了一片沉静。
秦鹤坐在这片沉静中,想要闭眼,脑海里却没有星点睡意。
街道上还在播着圣诞歌,熟悉的旋律隔着些距离,隐约传进了车厢里。他微微侧头,就看见了不远处树杈上挂着的红绿色LED串灯。
一闪一闪的,还在发光。
帝都的圣诞气氛很浓郁,和伦敦比起来,竟也相差无几。
秦鹤盯着那点光,面无表情地想:只不过因为伦敦是国外,所以节日即将来临前,大家更能热闹起来。
热闹到他独身一人在伦敦时,也曾被同系但不熟的同学拉出门感受过。
傍晚的街道上落了薄薄细雪,提早半个月便能看见圣诞树摆在商店门口,裹着棉袄的学生们聚在一起欢闹,脸颊藏在厚厚围巾里,只露出冻红的半个鼻头。
只不过这些和他都没什么关系。
少年时期的秦鹤站在人群边缘,满身清冷,围观完众人的欢笑,招呼也不一个,转身便走,漆黑的瞳仁里全是淡漠和荒芜。
连表情也带刺,旁人走近一点,立马就会被扎得鲜血淋漓。
交通灯由绿转红,司机踩住刹车,停靠在了人行路口。
细微动静让后座的男人回过神,秦鹤眼珠微动,从陈旧的记忆中倏然挣脱出来。
他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抬手揉了揉眉骨。
动作翻转间,不经意碰到宋阮的手机,不知怎的,那黑色屏幕倏地亮起,界面突然跳转到绿色的微信界面——竟是莫名其妙地自动解了锁。
秦鹤动作一顿,刚算重新关掉,视线无意间一瞥,就看见手机页面里,宋阮悄悄收藏的两条语音。
也是她收藏的唯一两条语音。
对话框上,“秦鹤”两个字成功让男人停下了动作。
他眼睫半垂,许久,轻轻点开了播放。
——“虽然那时候不认识,但我知道,宋姐一定是个好演员。”
——“因为是你。”
不高不低的声音,清冷低磁,听起来有种温柔的认真。
秦鹤眼睫颤了下,立刻便回忆起来,这是几个月的澄清会前,宋阮截图问过他的问题。
——“秦先生认识我吗?”
“虽然那时候不认识,但我知道,宋姐一定是个好演员。”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是你”
窗外红灯再次转绿,变幻的光线在后座椅背上,明灭闪烁。秦鹤低下头,垂着眼睫看那几条聊天记录。
半晌,冷淡的唇角翘起,突然就“呵”的一下笑出了声。
只是那些被他刻意压下的冗长回忆,宛如巨大而呼啸的漩涡,瞬间将他拽下淹没。秦鹤站在陈旧的时间上游,久违地回忆起了从前。
在伦敦的那七年。
他那时的确是知道宋阮的——早在五年以前,《星际轨道》在国外上映的时候。
·
秦鹤前十八年的人生堪称帝都名门子弟的模范校本。
出身于最上层的豪门秦家,从就是家族的重点培养对象,自身成绩也足够争气,拿出去炫耀能让许妈妈吹得底气十足喜笑颜开。
虽然爹妈家庭不和,但放眼望去,帝都的豪门就没有能做到真正举案齐眉的夫妻,商业联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且或许是秦鹤天生就有点冷心冷肺,他对此从来就没产生过什么难过的情绪。
就连父亲对家里的儿子冷漠无情,反而将一个私生子疼得如同眼珠子,十几岁的秦鹤路过看见了,也从不放心上。
心情好时甚至还会顺带个招呼,虽然另外两个人表情都很让人不顺眼就是了。
十八岁的前一天,这样习以为常的日子,就在这一天戛然而止。
他从学校坐车回家,司机不心撞到了人,下车查看时,身后有人用力捂住秦鹤的嘴,粗暴地将他拖进了另一辆车里。
捂嘴的纸巾浸了乙醚,他被舅舅秦海的人绑至码头,下狠手断了几根肋骨,末了,那群雇来的人在夜色掩护下,将已经半昏迷的秦鹤扔进了公海,想要来个死无对证。
少年在冰冷刺骨的海浪中挣扎,从未觉得死亡离他如此之近——人的求生欲多么强烈,他以死博生,奋力爬进了附近的集装箱,阴差阳错下,万分狼狈地逃到了Y国。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在海里泡过的脏衣服。秦鹤找到了秦家在伦敦所驻的分公司,却被前台以“没有身份证明”为由,赶出了公司的大门。
他是这一代秦家唯一的嫡长孙,这张脸就是无形的通行证,认不出他,借口也过于可笑了。
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位远在地球另一端的舅舅手眼通天,连Y国的秦家分支也已经被他完全收买。
那时独自一人,没有身份证明,也没有临时签证——他在成年的这一天,从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帝都秦家长孙,变成了一无所有、必须要像老鼠般活着的偷渡黑户。
这几乎是断崖式的落差,一夜之间,让他的生活从此天翻地覆。
异国他乡的街头,混乱肮脏的贫民窟,充满尖叫和血腥的地下黑拳场。
在y国的头一年,这些地方,是少年时期的秦鹤最长混迹其中的据点。
眼神麻木地上台,也曾被对手得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咬紧了牙关,直到口腔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挣扎着,在全场兴奋的口哨声呐喊声中,狠狠地将对手趴在搏击台外。
管制的麻醉剂、台下高声欢呼的观众、扔上来一叠又一叠带血的钞票、还有弥漫在四周、早已闻腻的酒精和烟草。
那些他只要一停下来,就对未来深感迷惑、自我厌弃的日子。
混乱颓丧的一年,但好歹也脱离了贫民窟,在霍戈斯的帮助下,拥有了新的临时身份。电话回国,接通的一瞬间,他竟也罕见地感觉到心绪起伏。
接电话的是秦老爷子,声音沙哑,和一年前一样,带着和蔼笑意,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仿佛无缘无故失踪了一年的不是他亲孙子,而是一个陌生人。
秦鹤心中仅存的那点温情,就在这样普通的一问一答中,消融于无声,再没留下半点痕迹。
那之后秦老爷子给他寄来了身份证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份长期留学所需要的盖章签证。
气质已然大变的少年低下头,看着面前这份签证,眼里的情绪冷漠得让人心惊。
消失整整一年,他终于联系上秦家掌权人、他的亲爷爷。一番不痛不痒的询问后,秦鹤却被这份签证无情地告知。
你被放逐了。
·
“风声鹤唳”这个笔名,出自于秦鹤自己的中文名字。
秦老爷子为他选的学校倒并未刻意为难,而是属于当地出类拔萃的那一类,金融系出过的高材生闻名世界,他的意思也很明确——有没有资格重回秦家,就在这四年证明给他看。
那时年轻,不懂得违背规则,只是憋着一股气,要证明给放弃了他的那些人看——他并非池中之物,他是遇风雨便化龙的金麟,生来便能将他们踩在脚下。
重压之下,少年秦鹤开始拿起笔,逐渐构建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庞大世界。
《星际轨道》便是在那时慢慢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