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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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遣北鸣去宫里, 给顾长钧递消息。

    周莺这是头回进宫。

    沿着宫中红墙夹道朝前走着,只觉这路斜长逼仄,好像一世也走不完。

    秀毓宫院墙高阔, 内里铺着金砖, 养着繁花名株, 格外奢华。

    周莺不敢乱瞧,和春熙两个恭敬地垂着头静待贵妃召见。

    晋帝还没走, 手里捏着笔正给贵妃画眉。

    贵妃生就一对远山眉, 颜色极淡, 衬以那张格外柔美的脸, 相得益彰恰到好处。

    晋帝用笔沾了些黛, 一笔一笔,走得极为细致。

    他给她画眉不是头一回了, 心情好的时候,抚着她秀发给她挽发也是有的。

    妆罢,宫人供上铜盆给晋帝净了手,方禀告道:“安平侯府的顾姐到了, 正在外头候着。”

    晋帝神色一怔,旋即了然地瞟了眼罗贵妃。

    “茵茵,不要太过。”

    晋帝舍不得太斥责她,只不轻不重地提醒。

    罗贵妃转过脸去:“我能怎么?安平侯是皇上的宠臣, 我还敢他侄女儿不成?只是听京城出了这么个第一美人,想瞧瞧真切罢了。”

    晋帝见她不快,连忙换了笑脸, 上前搂着她道:“傻瓜,谁能美过你去?朕听过一个传言,朕猜不假,他那侄女儿,其实不是抱养的,而是他长兄的私生女儿。你拿好分寸,可不要因此开罪了长钧。”

    罗贵妃恼得推他:“好了好了,六哥心里除了长钧,哪里还有我?人家安分守己在宫里守了这么多年,跟谁红过脸?因着皇上给人百般作践,茵茵不都忍了?到了顾长钧这儿,连他侄女儿我都得心翼翼敬着?皇上这心偏的,叫人心里不服气!”

    晋帝笑了笑:“傻瓜,朕心里怎么想的你不知道?朕偏着他还是偏着你,你不清楚?换了旁人假传圣旨,你猜朕治不治他?”

    罗贵妃气短了,噘着嘴道:“皇上要治罪,那就治罪好了,反正我不仅这一回事,犯得错处多着呢,皇上索性数罪并罚,砍了我的头罢了!”

    晋帝捧着她脸咬牙道:“你就仗着朕疼你。以为朕真不敢治你?今晚你等朕来,瞧你还嚣张不嚣张。”

    罗贵妃满脸通红,握拳轻轻捶他肩膀,“皇上好几十岁的人了,还没个正经!”

    晋帝依依不舍地站起身:“你啊,好生养着吧,少操些心,朕等着你孕嗣。”

    到了罗贵妃的伤心处,她面容明显一僵,晋帝自觉失言,周莺在外候着,又不好留下来慢慢哄,叹一口气叫人服侍穿了龙袍上朝去了。

    晋帝缓步跨出大殿,远远就看见的院中站着一个绝美的少女。

    穿着鹅黄立领绸衫,百褶嫩绿裙子,像亭亭玉立的树,满眼是清新,满眼是青涩,满眼是鲜嫩。

    宦官开道,唱“皇上起驾”。

    那少女慌忙避到一旁,晋帝注意到她侧脸上挺秀的鼻子,薄薄的巧的嘴,长长的卷翘的睫毛。

    晋帝心里在想什么没人知道,所有的念头也不过是一瞬间闪过脑海。

    朝臣们还在正阳殿候着,他这是第多少回因贪恋罗贵妃的温柔乡而误了早朝。

    周莺被传见了。一踏进殿中,就嗅到一股龙涎香也压不住的浓重药味。

    依着规矩,她不能直视贵妃的面容,垂头恭敬地道:“贵妃娘娘万福。”

    “抬起头来。”

    听得一个虚弱的,非常轻的女声。

    周莺听过这位罗贵妃的事迹。这是一个传奇。十六岁入宫,一朝得了皇上青眼,短短五年就从秀女之位走上了贵妃的位置。如今已经进宫十年了,皇上为她多年未曾选秀,饶是她从没生育过一男半女,身上的宠也从未衰败过。

    中宫没有存在感,她除了还没掌管凤印,其他的待遇威严就和皇后没有差别。

    周莺缓缓抬起了头。

    罗贵妃无言地量着她。

    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

    罗贵妃听过她的貌美,她不吃惊这份貌美,让她讶异的是别的。

    罗贵妃收回了目光,叫宫人给周莺看座,瞭了眼一旁的春熙,道:“请这位姑娘到外头坐坐。”意思是,想和周莺单独聊聊。

    春熙担忧地退了下去,屋中的宫人也陆续退下了。只留一个近侍在旁照顾茶水。

    罗贵妃指着后头的椅子道:“你坐。”

    周莺谢恩坐了,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罗贵妃的眼神透着奇怪。

    “本宫听了。”罗贵妃笑道,“我们百益瞧上你了。百益这孩子懂事儿晚,这都二十好几了,才算有个牵挂的人儿。本宫喊你来,一来是替百益掌掌眼,二来嘛,也是问问你的意思。”

    周莺慌忙站起身又跪了下去:“贵妃娘娘容禀,臣女和罗将军并无牵扯,实在当不得娘娘那句‘瞧上了’。臣女无意于罗将军,也万万不敢存有任何非分之想。”

    罗贵妃当然不是真的问她要不要嫁给罗百益,周莺瞧不上罗百益她知道,罗家也不可能和顾家结亲。

    “是么?你不愿意,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三叔顾长钧的意思?”

    顾长钧三个字叫周莺抿了下嘴唇,那晚被他弄伤的嘴唇似乎还肿烫着。周莺顿了下方答道:“是臣女的意思,也是三叔的意思。臣女的婚事,由老太太和三叔做主。”

    罗贵妃低低地笑了:“那你呢,你就不曾自己喜欢过哪个少年郎?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谁心里没个喜欢的人?本宫也是过来人,你和本宫,本宫替你保密。若你愿意,你求求本宫,本宫不定,还能替你求圣上一个恩典,叫他替你们赐婚。”

    出她喜欢的人,就能赐婚?

    赐婚给谁都行吗?哪怕那个是三叔,也可以吗?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周莺压下心底的苦涩,摇了摇头:“臣女没有心上人。”

    罗贵妃笑了笑:“你没有?那你三叔呢?你可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人吗?”

    这话问得周莺一震。

    她几乎以为罗贵妃是知道她和顾长钧之间的关系的。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罗贵妃,见罗贵妃只是把玩着自己涂着大红蔻丹的指甲,这句问话不过是寻常一问?

    是随意扯个家常?抑或是当她是个孩子,在套她的话,想知道三叔和哪个朝臣有结亲之意吗?

    “我……臣女,”周莺艰难地道,“臣女不知。”

    罗贵妃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舒服地抚了抚胸口,那宫人忙递了个靠垫过来,叫罗贵妃枕着。

    罗贵妃靠上去,呼吸才顺畅些,压制住要呛出喉腔的咳,呷了口茶道:“你三叔,就没算娶妻吗?”

    顿了顿又道,“皇上为这个事,也操着心呐。”

    周莺垂着头,不敢去瞧罗贵妃。她心里有鬼,怕一个眼神就露了机关。

    有些事,必须烂在骨头里。不能见光,不能给任何人瞧出端倪。

    其实周莺很擅长掩盖自己的情绪,这么多年,她已经成了一个几乎没有脾气的人。

    “三叔的事,臣女不大清楚。”周莺勉强笑道,“劳皇上和贵妃记挂,臣女想,三叔的私事,三叔自己是有成算的。”

    罗贵妃道:“是啊,应该是吧。”

    话题不咸不淡的继续着,罗贵妃的话很散,全篇梳理过后,周莺也没寻出什么主题。好像是真的没人可以陪她话,才随意挑了个姑娘进宫来陪陪她。

    罗贵妃问什么,她就心地答几句。罗贵妃并没有传中的架子,她很温和,甚至有些虚弱,话有气无力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到什么什么。

    恐惧一点点在心里散了,罗贵妃却不放人,宫人进来进了药,罗贵妃慢慢饮了,又要留周莺一块儿用午膳。

    家里老夫人还焦急的等她的消息,周莺站起身准备先提告辞的话了。

    正在这时,外头进来个唇红齿白的太监,在罗贵妃跟前个千儿,道:“娘娘,安平侯听顾姐在宫里,此刻正在外头候着,接姐一块儿回家。”

    心中一紧的不光是周莺,还有罗贵妃,她似笑非笑,指甲紧紧扣着掌心,喘了几息才慢吞吞地道:“哦,是吗?安平侯,此刻何在?”

    那太监道:“就在宫门外,等着顾姐呢。”

    罗贵妃的目光陡然看向周莺。

    少女脸颊上多了一抹可疑的红云。

    周莺垂着头,眼帘低垂,罗贵妃瞧不出她此刻表情是何样的,她心里隐约有些猜疑,又不敢确定,只是试探地道,“哟,本宫倒不知,安平侯是个这么爱护辈儿的人。”

    顾长钧凶名在外,连有些老官员也怕瞧他的冰块脸。

    他亲自请旨来后宫,来接一个兄长抱养来的便宜侄女?哦,也可能是亲侄女儿,都传,这丫头是顾长林在外头生的私生女儿。

    是怕她为难了周莺吧?

    罗贵妃眉尖儿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在他心里,自己就是个妖妃,是个恶人。

    罗贵妃捏着拳头,面上神色不显,“叫他进来接人吧。”

    那太监眼神慌了慌,垂头道:“安平侯了,他就在外头等。”虽得了皇命进了后宫,但宫妃也不是见就见的,真要把安平侯传进来,不是害了安平侯吗?

    罗贵妃像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行,那就叫他等。”

    她转脸瞧向周莺:“本宫听,你在家里头老太太跟前侍疾?”

    周莺点点头,弄不懂这位贵妃娘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本宫的症候好些年了,腰酸得紧,你们女孩子手上轻,替本宫捏捏?”见周莺迟疑,她又道,“怎么,顾姐不愿意吗?”

    周莺只得屈膝:“臣女遵命。”

    话音未落,就听外头传来步声,院子里齐刷刷地跪下去:“皇上万岁!”

    罗贵妃咬牙:“皇上来得倒及时。”

    为着个丫头,顾长钧请了皇上这尊大佛来逼她放人?

    好啊,真是好的很啊。他们当她是什么人?她就那么心眼,会为难一个黄毛丫头?

    周莺适时告退,晋帝掀帘进来,罗贵妃闭了闭眼,摇手叫她去了。

    晋帝瞧着周莺背影,若有所思。

    周莺在宫外见着顾长钧,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顾长钧迎上来,神色郑重地量她,“你没事吧?她有没有问难你?”

    周莺摇摇头,脸色苍白,“三叔,您怎么会来?”

    顾长钧不语,顺势伸过手臂想要牵住她。

    周莺退了一步,望他摇了摇头:“三叔……”

    春熙从后追了上来:“姑娘,没事吧?急死奴婢了!”

    宫里头规矩大,一个话不好都有可能掉脑袋。

    晋帝过来,陪贵妃用了午膳就又去理事了。

    罗贵妃午后洗了个澡,歪在榻上任宫人替她在背上抹香膏。

    半晌,罗贵妃才挑起眼,缓声道:“春瑶,觉不觉得,那个顾姐,长得像什么人?”

    春瑶点头:“贵妃娘娘不问,奴婢还不敢,那位顾姐,眉眼有些肖似娘娘您。”

    觉着这话冒昧,忙又加了句,“不过没有娘娘的颜色好。”

    罗贵妃摇头,咬着嘴唇道,“像我?这姑娘的样貌,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罗贵妃陷入沉思,春瑶不敢扰,给她盖了毡毯,悄声退了出去。

    宫外一辆青帷马车,不起眼地驶过长街。

    顾长钧牵着周莺的手,默默坐在车里。

    许久,周莺才仰头问他:“三叔,罗家,是不是和咱们有什么过节?”

    顾长钧垂了垂眼:“朝堂上的事,比较复杂。”

    周莺抿唇:“我不是朝堂,我是觉着,罗贵妃好像,非常恨三叔?”

    顾长钧没话,抬手抚了抚她鬓发。

    才出宫没多久,周莺又进了一回宫。

    这回倒不是罗贵妃授意,太后下旨,叫京中二品以上大员都携未婚女眷入宫拜谒。

    万寿节将至,各封地的藩王都请旨回京贺寿。灵王妃故去五载,灵王至今尚未续弦,这回邀众女入宫,就是为了给灵王选个妃嫔。

    借着盛会,晋帝又下了几封旨意。

    头一个,就是给刚从漠北赶回来的罗百益和敏慧郡主赐婚。

    太后的寿芳宫里,坐满了盛装扮的各家姐。

    人群后垂着头一直未语的周莺被点了名。

    “顾家姑娘,你过来,给本宫瞧瞧。”

    周莺抬眼,见满屋子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太后身边坐着身穿大红礼服的罗贵妃,正含笑朝她看过来。

    有人笑着赞道:“这安平侯府的姑娘真是貌美,听性情也良善。”

    太后见着周莺真容,明显有些错愕。

    这孩子,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

    作者有话要:  二更奉上,提前发吧,免得你们等。

    错别字还没来得及改。晚上回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