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余下的时日, 叶适便开始部署夺位当日的安排, 姜灼华借口天热乏力, 慢慢与他疏远了距离。
叶适隐隐觉出不对,奈何太忙,又兼之前姜灼华和他的关系亲近, 让他没有多想, 一心忙着夺位计划。
忙碌起来, 时间便会在不知不觉间流逝, 转眼,离中秋只余五日。
越是临近中秋, 叶适的神经就越发的紧绷, 耀华堂里的气氛, 也一日比一日凝重。
这一日上午,姜灼华和叶适一起吃完早饭后, 叶适急着去找元嘉和良翰,而姜灼华, 则收拾了下, 准备出门前往康定翁主府。
昨日康定翁主递了帖子, 要他们兄妹一家人去府中做客。
姜灼风夫妇和姜重锦已等在府门处, 待姜灼华出来, 四人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刚驶出街角,便见魏少君从暗处走了出来, 他看望着姜灼华乘坐的那辆马车, 面上隐有得意之色。
果然是姜家大姐。
他按照那日所见的马车规制, 听了好些时候,蹲了好几户人家,这才叫他找到了姜灼华。
听她身份的过程中,魏少君也听闻了不少关于她的事,旁人都她养男宠,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但是魏少君听了一番,她只买过一个男宠,哪有买男宠只买一个的?兴许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和误会。
那日见到她,她行止高贵典雅,完全不像是那般急色之人,总之,外界的那些传闻,他不信,须得是自己亲眼见过、亲自了解过的,他才会相信。
想着,魏少君唇边漾出一个笑意,复又看了一眼姜府,方才转身离去。
姜灼华一行人坐在马车里凰了许久,马车方才在康定翁主府门口停下。
下了马车,便见康定翁主已等在府门处。
姜灼华率先笑着迎向前,行礼后亲昵地拉过康定翁主的手,笑道:“倒是奇怪,今日姥姥居然亲自来府门口迎我们。”
几人先后与康定翁主见了礼,康定翁主携了姜灼华的手,引一行人进府,边笑道:“你嫂嫂头回来我这儿,我可不得亲自出来接?”
程佩玖闻言,忙惶恐道:“翁主言重了,怎么好意思让翁主亲自接我。”
姜灼风笑笑,对康定翁主道:“姥姥,您就别吓唬佩玖了,您身份高贵,谁敢让您出来接?”
康定翁主闻言失笑,对程佩玖道:“随你夫君唤我一声姥姥吧,在外头我是翁主,在你们跟前就是亲戚,这么见外做什么?府里备了酒宴,你们好好陪我玩儿一日,下午咱们去游山,顺道陪我去静罗庵瞧一位故人。”
姜灼华不由好奇道:“姥姥有什么故人在静罗庵?”
康定翁主捏捏她的手,温柔笑言,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今日康定翁主府的酒宴,铺张异常,水果皆是荔枝、越王头等从极南之地运来的,依旧新鲜,可见运送花费的财力人力极大。
菜品食材皆采用珍贵之物,饶是平常的东西,也由厨子雕成极美的模样,格外精美,厅中有歌舞伎奏乐演舞,琵琶声格外清脆悦耳。
姜灼华凝眸看了片刻,而后不由惊疑道:“姥姥,那舞姬手中的琵琶,可是名器瑶姬?”
康定翁主笑笑道:“正是瑶姬琵琶。”
饶是见惯了这些金玉之物,姜灼华依旧愣了,摇头笑赞:“姥姥就是姥姥,瑶姬琵琶若是落在旁人手里,怕是得当做宝贝供起来,到您这儿,真成了乐器。”
康定翁主到了一眼瑶姬琵琶,笑道:“再好的乐器,也得物尽其用,方能彰显出它的珍贵之处,若是摆在那里,听不到它奏的乐曲,跟木头墩子有什么两样?”
姜灼风在一旁咂嘴叹气,富贵了多少代攒下来的底子就是硬气,今日这场宴,怕是普通百姓家,好几辈子的花销。
姜灼华不由看了看盛装扮的康定翁主,来奇怪,翁主府的宴会,她参加过不少,今日这般盛宴,却是从未见过的。
念及此,姜灼华不由担忧道:“姥姥今日这是怎么了?”
康定翁主从她眸中看到担忧,伸手拍拍她的手,道:“别担心,什么事儿都没有。我就是觉得日子闷得慌,又恰好灼风成亲不久,就想着借这个机会热闹热闹。”
听她这般,姜灼华心下稍安,来也是,自当年白二爷被斩后,康定翁主就将孩子们送出了京城,独自一人留在此处,虽日日声色犬马,日子却难掩寂寞。
念及此,姜灼华没再多想,几人一会儿玩儿行酒令,一会儿击鼓传花,热热闹闹的陪康定翁主玩儿了好几个时辰,待晌午日头最毒的那会儿过去,一行人方出了门,坐上马车,往城外静罗庵去了。
静罗庵不似相国寺香火鼎盛,坐落在偏僻之处,鲜少有人前往。
几人坐马车到了山头上,便见远处绿荫环绕的山谷里,坐落着一座青瓦寺院,高大浓郁的树木,将静罗庵团团包裹,只可见屋顶显露在外,在阵阵鸟鸣中,倍显清净安宁。
好在山路宽阔平坦,不由步行,马车稳稳下行,驶进了山谷里。
约莫又过了两刻钟的功夫,马车方才在静罗庵门口停下。
刚下马车,便有一股浓郁的檀香气息钻入鼻息,静罗庵山门静静的敞开着,时不时可见几位比丘尼在山门内走过,叫人看一眼,都觉万分清净。
姜灼华陪在康定翁主身边,提起裙摆,一同走上了进山门的台阶。
进了山门,几人请了香,先入大雄宝殿礼佛,又添了香油钱,从大雄宝殿出来后,康定翁主拦下一位比丘尼,询问道:“请问法师,宫里那位贵人,现于何处?”
比丘尼合十行礼,指了路,道:“她在北面有单独的寮房,并不与我们同住,在万佛楼后。”
康定翁主道了谢,一行人跟着她往万佛楼后而去。
绕过万佛楼,便见一处僻静的院,里面有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子,看起来不到四十的年纪,身着僧衣,正坐在院中石椅上抄写经书。
姜灼华不由好奇道:“姥姥,这位是?”
康定翁主冲她抿唇一笑,道:“这位是过去的刘皇后,去年太子犯事,废了后位,在此处修行。”
姜灼华心下不由一惊,来太子的事,还是叶适动的手脚。
念及此,姜灼华不由多看了几眼,但见废后刘氏,静坐在桌前,眉宇间一片淡然,却又藏着丝丝寥落。
姜灼华复又向康定翁主问道:“姥姥,您跟她有交情?”
康定翁主摇摇头:“没有交情。但是当年,二爷本是被判凌迟,刘氏曾情,方改判的斩首,若是没有她那句话,二爷怕是受尽苦楚,不能走得干脆利落。”
罢,康定翁主走上前去。
刘氏听见脚步声,抬起了头,看着他们几人,眸中颇有些不解和茫然,她在此修行这么久,从未有人来看过她,且眼前这几人,都是从未见过的模样。
刘氏放下笔,开口问道:“不知几位是否来错了地方?”
康定翁主笑着上前,行了个礼,道:“康定翁主,见过刘居士。”
刘氏这才恍然,但不知康定翁主为何前来,只好笑着起身回礼,而后又看向姜灼华等人,一一相互见了礼,方让了他们在椅子上坐下。
康定翁主将带来的礼物放在桌上,推到刘氏面前,道:“当年二爷的事,一直欠刘居士一声谢,今日特来补上。”
刘氏回忆了半晌,才算是明白过来,不由失笑,被废这么久以来,她看尽了世态炎凉,不成想,当日一句话,康定翁主居然记到此时。
念及此,刘氏眸中颇有些感慨和渺远,看着桌上的礼物,苦笑着道:“翁主当真是有心了,今时今日,这般境遇,居然还能来瞧瞧我。”
康定翁主抿唇轻笑,回道:“若是您还是皇后,这声谢,我是万万不敢的。”
刘氏闻言低眉深笑,而后感慨道:“幸好当年一念善,今日还能换来翁主前来坐。我出不得这院落,已经很久没跟人过话了。”
康定翁主淡然道:“若是日后还有机会,便再来探望居士,陪您话,刘居士常伴青灯古佛,与您谈话,想来能学到不少。”
刘氏失笑,扫一眼这院,眯着眼叹道:“许是人这一辈子的福气是有限的,过去身为皇后,享尽荣华,今日落得这般境地,想来也是天道轮回。”
姜灼华看着刘氏,心头忽觉一阵悲凉,她曾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一朝失势,便是落得如此境地吗?
康定翁主听刘氏这般感叹,不由劝慰道:“皇家便是如此。居士身处深宫多年,想来看的比我明白。”
刘氏失笑,叹道:“是啊,皇家便是如此。我与陛下成亲时,他还是恭王,年少夫妻,那时何等恩爱?但是他登基后,我们之间便渐渐变了。他纳得第一个妃,是番邦公主,利益联姻,我无话可。有了第一个,就又有第二个,第三个,后来越来越多……”
到这儿,刘氏轻笑一声,接着道:“我来了静罗庵后,日日无事,闲的时候多了不少,才开始慢慢反思,我和陛下,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刚开始,我恨啊,恨他无情,恨他废我之时那般急切。可是我后来想明白了,我自己,也早就不是当年王府那个一心爱着丈夫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他的后妃那么多,儿女那么多,我也得为孩子做算,为自己做算。生怕有朝一日坐上皇位的不是我的儿子,我连个容身之处也没有。我一步步的算计着他,正如他算计着我一样。”
到此处,刘氏的笑容愈发浓烈,可语气也愈加的悲凉,她道:“这皇庭内院呢,可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场。再好的人进去,也得面目全非的出来。皇帝,得为自己的皇位、百姓做算,后妃也得为自己的儿女,和身后事做算。这天下多少滔天的富贵和巨大的权势,都被圈在皇宫那四方之地里,来回撕扯,人人都是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刘氏所的每一个字,都清晰的落进姜灼华耳中,叫她的心宛如落进了静罗庵鸣响的大钟里,剧烈的震颤不止。
叶适尚未登基,便有司徒以支持他夺位来换取女儿的皇后之位,他是未来的皇帝,今日有一个姚诗卉,未来就会有千千万万个姚诗卉。
他能解决一次,但他能解决千千万万次吗?
滔天的富贵和巨大的权势,让多少人前赴后继,扑死在这两样东西之上?
前世的哥哥,死去的太子,嫂子的父亲,包括讨好她的李攸宁,人们一切的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富贵和权势。
而未来,所有人对这两样东西的渴望,都无疑会系在叶适一人身上。
他们会为了得到它们,算计他、讨好他,往他身边塞进无数他想要和不想要的。
直到这一刻,姜灼华方才看清,无论叶适有多爱她,他这一生,都注定身不由己!
这一瞬间,姜灼华看着眼前的刘氏,仿佛看到了和叶适成亲后的未来。
假如有朝一日,他陷入身不由己之时,自己除了心疼便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封妃,而等他封妃后,自己是不是,也会慢慢像刘氏一样,不得不在众多妃嫔和子嗣中,为自己谋求生路。
到那一日,她也会身不由己,会像刘氏算计恭帝一样,去步步为营的算计他。
思绪流转至此,一阵寒意从脚心升起,瞬间爬满全身,姜灼华的身子不自主的一颤,强烈的恐惧将她彻底席卷。
康定翁主听完刘氏所言,安慰道:“可不是吗?皇宫那种地方,看似是人间富贵场,实则是人间修罗场,当真不是人呆的。不过现在居士已经逃出生天,在这清水绿水间,又何尝不好呢?”
刘氏闻言笑笑,看了一眼远处绿到如浓墨的山川,淡然道:“是啊,想想自己这一辈子,争来争去,最后不过是竹篮水一场空,儿子死了,丈夫也没了。若是还能重来一次,我再也不会嫁给当年的恭王,再也不会进宫。”
康定翁主和刘氏又闲了几句,几人方告辞离去。
从静罗庵出来后,康定翁主和他们姊妹几个一同游山玩水,然而风景再美,姜灼华却一直心不在焉。
姜灼风看出了姜灼华的心思,趁其他几人游山的空隙,拉了姜灼华走远了些。
兄妹俩单独站在山谷中的溪边,姜灼风开口问道:“是不是方才刘皇后的话,惊着你了?”
姜灼华摇摇头,道:“惊着倒没有,倒是看到了皇宫的可怕之处。”
姜灼风手臂抱在胸前,微微低眉,而后道:“这些日子,看你和殿下感情还好?你是不是动摇了?想嫁他?”
姜灼华失笑,点了点头。
姜灼风见此,接着道:“若是你真的喜欢,我不会阻拦。但是我希望你想清楚,我不想看到你日后像刘皇后一样的下场。”
姜灼华抿唇一笑,道:“你放心,我会想清楚。”
罢,姜灼风伸手捏了下姜灼华脸颊,一同回到了康定翁主等人身边。
这一日,康定翁主好似再也不会见一般不肯放他们走,回到姜府时,暮色已临,快到中秋了,渐圆的月亮万分明亮,照得天空中看不到几颗星星。
姜灼华刚回到耀华堂,叶适展颜一笑,站起身,绕过书桌,大步朝她走来。
叶适在姜灼华面前站定,一把握住她的双肩,附身看着她的眼睛,眸光宛如窗外明亮的星辰,他语气中满是磅礴的坚定和喜意,但听他道:
“华华,明天晚上,我就要离府了。中秋之夜,我就能夺下皇位,到时候,我就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你。你等我些时日,等一切安定下来,我就来接你,我一定会风风光光的娶你,叫你做我唯一的皇后!”
罢,叶适复又展颜一笑,伸手将姜灼华揽进了怀抱中,紧紧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