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缺(19)
吕骄阳今天的精神很不好。
早上他是被周宏摇醒的, 手机上定好的五个闹钟, 他一个也没听到。
用冷水洗了把脸, 勉强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他就联系了以前的同学。
是同学, 也不尽然,毕竟当初和对方只有一个月陶艺班的同桌情谊。
后来, 等到天天念叨着要用陶罐种花的徐宵自己买了个陶罐回来之后, 吕骄阳果断地放弃了剩下的课程。
陈年旧事翻上来, 回头再看的时候总有那么些不是滋味。
不过, 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至少技术稀烂的吕骄阳与同样一节课下来抹自己满脸泥的同桌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即使课程结束, 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联系。
好巧不巧, 对方大学毕业后回了家乡工作, 正好和董大桓一个地方。
“不是我。”王之衡瞪着眼,“靠谱吗?让人一姑娘去听这些事?”
他本来想姑娘, 但考虑到吕骄阳的年纪, 那同学应该也老大不了,只能默默地吞了个字。
“她在报社工作, 认识不少人, 至少比那边警局靠谱点吧。”吕骄阳揉揉眼睛,“要是他们态度积极点, 也不至于麻烦她。”
王之衡没法反驳,只能瞪起眼睛,吓得方一哆嗦。
日头渐西, 就在分局监视lotus的人换班时,吕骄阳的电话响了。
“头儿,醒醒。”周宏推推趴在办公桌上,睡得昏天黑地的上司,“你有电话。”
“哦......”浑浑噩噩的吕骄阳摸了半天,才把手机摸出来,看了一眼屏幕后,果断地坐直了。
“这么快?”电话一接通,他抢先到,“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周宏隐隐听到了几声女人的笑声,还有几个零星的词汇。大概是在调侃自己上司太心急,顺便还埋怨了几句最近没怎么联系。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样吗?”尽管脱离了能听到通话内容的范围,他还能看到吕骄阳脸上的表情。
男人的神色先是惊讶,而后有些困惑,几秒钟之后,就变成了震惊。
好像不是什么好消息?
“如果能找到的话,直接发过来就行。”不知对方又了什么,吕骄阳急切地点头,“等这个案子忙完了,我专门去你那里请你吃饭!”
“......”周宏不解,都跑人家地盘上去了,到底谁请谁啊?
“徐处在哪儿?”他还没明白过来,上司就急急站起了身。
鉴证科里,徐宵还在对着那具尸体发呆,裴久川看了上司好几眼,对方始终保持着凝视尸体的姿势,仿佛面前躺着的,是位绝代风华的美人儿。
他摇摇头,把这个惊悚的想法从脑海里赶出去。
“我同学回话了。”就在他思考,要不要喊徐宵先去吃个晚饭的时候,吕骄阳带着周宏,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她了什么?”思绪被断,徐宵一抬眼,看见对方一脸沉重地站在面前。
吕骄阳蹙眉,没立即开口,想了一会儿才道:“她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我感觉这个案子可能要闹大。”
他这话一出口,剩下三个人都是一愣。
在垚江,董大桓是穷凶极恶,能止儿夜啼的恶霸。然而,出乎意料的,据吕骄阳的同学,他在家乡的风评居然还不错。
裴久川蹙眉,董大桓的所作所为上司和他透过几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个放狗咬人的男人,都不像是个能被人赞美的家伙。
“他的事迹上过当地报纸。”吕骄阳焦躁地揉了揉头发,“标题是什么——热心人花费百万资助孤儿院。”
一向不动如山的周宏,听到自家上司这么,脸色立即不对了。
裴久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当着吕骄阳的面,少爷并不想问出口,他只能把目光投向徐宵,试图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然后就看到徐宵的表情也阴沉了起来。
“我同学,他每年都会去几趟孤儿院。”吕骄阳深吸了一口气,“听他还资助过不少孩子出去上学,给他们牵线,让富裕家庭收养他们。”
“那些孩子后来怎么样?”徐宵盯着吕骄阳,沉声到。
对方摊手:“她不知道。”
接着,尽管室内只有他们四个人,还有一具已经死透的尸体,吕骄阳还是压低了声音。
“但她听——”他的态度显得谨慎而严肃,“有些出去上学的孩子,走了之后就没回来。”
这种事本来外人不该清楚,但几年前,一对夫妇来了孤儿院好几次,和一个男孩儿特别投缘,于是欢天喜地准备好了材料,就等着手续办完,把儿子领回家去。
谁知道,这边手续刚办完,第二天再去的时候,孩子就不见了。
“当时院方声称,董大桓把那个孩,连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送到外地,参加一个短期夏令营。”吕骄阳神色复杂,“那对夫妇想着,也就几天的事,没放在心上。”
然而,一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孩子却没回来。
“不止那孩一个,一同出去的几个全都不见了。”
满心欢喜准备开始新生活的夫妻自然不乐意,找到院方讨要法,却只得到了孩子们出车祸的噩耗。
“他们估计对那孩子动了真感情,最后闹到董大桓门上去。”
这么一闹,群众的视线多少就转移到了董大桓和孤儿院身上。接着,就有流言传出来,那些孩子们才不是出了车祸,而是被董大桓卖到黑市上,摘了器官,心肝脾肺肾,一个都没剩下。
裴久川咋舌,广大人民群众的想象力未免也太丰富了些。
他先是觉得好笑,然而仔细一想,就笑不出来了。
“董大桓没有正经工作。”吕骄阳肃容,“他资助孤儿院的钱从哪里来。”
账面上,唯一给他钱的人,就只剩一个吴永。
这下,四个人的表情全都不对了。
离开Lotus已经有七八个时。
盼儿坐在驾驶座上,木然地看着前方,直到身后的车猛喇叭,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挡了别人的路。
五是他们当中性子最烈的一个,拿老板的话来,要不是生得好,第一天老板就会死他。
尽管时间过去了那么久,盼儿还是记得,当时身量不足,尚显稚嫩的五,听到这句话时,恶狠狠地抬头瞪了老板一眼。
接着就被一脚踹飞。
其他几个孩子都吓坏了,瑟缩在一起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还是盼儿向老板求情,这才把被踹得起不来的五勉强拖回房间。
但对方似乎并不领他的情。
“你这条狗。”五趴在他的背上轻声,每吐出一个字,都要咳出来一口血。
盼儿没作出任何回应。
狗?
他在心里冷笑,至少他现在不用在垃圾堆里刨东西吃。那才是真正的狗。
为了管教五,老板费了大心思,光是竹条,都抽断了好几根。
当然,老板不会亲自动手,为了巩固盼儿的地位,这种惩戒人的事,他通常都会交给盼儿来做。
老板吩咐的事情,盼儿自然不会偷奸耍滑。
每一下他都用了全力,竹条与皮肉接触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音,甚至在空中挥出呼呼的风声。光是听起来,就能让几个胆的孩子吓哭。
五当然也疼,但他咬着牙一声都不吭,被得急了,还抬头怒瞪盼儿,活像只要吃人的狮子。
盼儿自然不会给他反抗的机会,只会得一下比一下重。
收起你的脾气,每抽一下,盼儿就会在心底轻声。
有什么意义呢?他盯着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你坚持得再久,总有一天会屈服的。
然而,这一天迟迟没有到来。
进入了青春期,少年的身体总是长得飞快,盼儿已经算是个头高挑的,但五蹿得更快。没过多久,盼儿发现,自己要微微仰脸,才能看到对方的眼睛。
这让他很不爽。
更糟糕的是,五的个子蹿了上去,脾气也一同跟着往上蹿。或许是因为他越长越好看,老板渐渐也舍不得对他动手,久而久之,Lotus里,一时竟没有能管住他的人。
但老板此刻顾不上教育五,因为出了新的事情。
在盼儿和老板都没有注意的时候,一个才来不久的孩,偷偷地溜出了Lotus,试图同外面的人联系。
当然,得益于老板的威严,以及盼儿平时不厌其烦的教诲,他一跑出去,就有人偷偷地告诉了盼儿。
时间过去太久,盼儿记不清那个告密的人是谁,好像是四,又好像是六。这不重要,总之,那孩子还没来得及和外人上话,就被他带人捉了回来。
老板很生气。
盼儿完全理解老板的心情,如果Lotus的事情被泄露出去,大家都要玩儿完。就连董叔他们,也要跟着倒霉。
太坏了,他在心里想,怎么能因为你一个人,就破坏我们所有人的生活。
“怎么办呢?”老板摩挲着盼儿的脸颊,“还能留着他吗?”
盼儿猛地摇头:“绝对不能!”
“那......”老板的手指一点点划过他的脸,“盼儿去帮我处理掉这件事吧。”
男人的声音温和,盼儿却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种颤抖并非害怕,而是......兴奋。
努力了这么多年,老板终于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来做。
他雌伏在男人脚下,从心里感受到一种暖意。
还没等这种感动消失,盼儿突然灵机一动,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连忙趴到老板耳边,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主意告诉了对方。
“真是......”盼儿至今还记得男人当时的表情,既骄傲又自豪,“不愧是我的盼儿。”
“别被别人知道了,就你们两个去吧。”
得了老板的命令,盼儿带着五,很快就把那个孩子处理干净了。
从那以后,他再没在对方身上,看到过之前的那种锐气。
甚至,过了几年,当郭家少爷想要把四和五一起带走,玩点不同的花样时,他也没看出来五的脸上有什么剧烈的反应。
盼儿喜欢这样的五。
可他心里隐隐又有点不高兴,因为这样,五会活得更久,更长,毕竟他已经不会反抗了。
还没容盼儿多想,郭家少爷麻利地付了钱,然后带走了四五。
那不是笔数目,老板一连高兴了好几天。
后来,新的孩子进来,盼儿也就逐渐淡忘了这个当初棱角分明的五。
可他现在不见了。
盼儿心里很清楚,不见了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还是没能活下来吗?
他把车停在路边,有些寂寞地想,那大概是因为你还不够乖吧。
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种不合时宜的,兔死狐悲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