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同聚烟花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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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 方才多亏你机智。”宋扬心有余悸,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 到了梅花洲也依然没住嘴。

    所幸已是三更夜半,否则他二人一身的泥土污渍,走在外头定然丢脸。

    宋扬啧啧称奇:“你居然知道童子血驱邪,我当时都懵了,可你为何不用自己的血?”

    鹿时清心虚:“我……”

    “哦我懂了, 你怕疼!”宋扬摸了摸他的头, “就知道你娇气,关键时刻还得靠我这个大人,嗬,流这点血算什么。”

    此时他已经完全将二人初遇时, 对于鹿时清那些乌七八糟的揣测抛到九霄云外。鹿时清这副呆傻蠢笨的模样, 不被别人祸害已是万幸, 又如何当采花贼去调戏别人?

    况且,他还长得这么好看, 被调戏的倒得给他钱。

    鹿时清觉得,宋扬帮他找的这个理由太合适了,否则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撒谎掩饰。

    他对宋扬笑了笑,手里的金钱剑沉甸甸的。

    金钱剑的剑柄中央, 那枚铜钱上刻着沧海一境几个字,显见这金钱剑是出自沧海一境。明方才那四个活尸,是沧海一境镇压的。今晚为了对付恶鬼,他却给放了出来。他听系统, 活尸就和电影里的丧尸差不多,宛如活着的尸体,嗜血,残暴,没有思维。不同的是,活尸不腐不烂,铜头铁臂。

    有些邪教专修鬼道,会特意炼化一些活尸,助己为恶。有时甚至会将仙道高手抓来杀死,在垂死之时,将魂魄固在躯壳内不得安宁,立时便得一具高阶活尸,称其为尸王。

    当年仙道各派被这邪门功夫困扰甚久,终于在鹿时清刚任掌门那几年,仙云会提出围剿红尘界的鬼修、妖修、魔修,势要将之一网尽。

    沧海一境也每每被邪魔外道滋事,鹿时清虽很少出山,也在山门处击退过几次来袭。那两年的剿邪行动中,沧海一境亦是没少出人出力。

    经过数年辛劳,最终红尘界风平浪静,邪魔外道宛如过街老鼠,活尸这种低级邪祟更是久未出现。系统猜测,今晚的四只活尸应该是当年围剿时期埋下的。但奇怪的是,当年的修士为何不将这些活尸一把火烧掉,而是毫发无损地埋在这里?

    留着不但无用,反而会留下隐患。

    譬如今晚,无论恶鬼和活尸那一方赢,都会成为当地人的祸害。

    鹿时清有点担心,对系统:“不知道我们走了以后,百里坞会不会出什么事。”

    系统道:“你放心,那几个活尸我看了,非常普通,稍微会点术法的都能摆平。百里坞虽然没落,不至于一个修士都没有。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孳生娘娘。”

    “你得对。”鹿时清深以为然,“她虽然没有明着杀人,却带起各种歪风陋习,贻害万年。”

    梅花洲北边靠近钱塘江的位置,便是宋家大院,临近四月,门外的朱砂梅成片往下掉。宋扬拍拍肩膀上的落花,带着鹿时清越墙而过。

    宋家人都已歇下了,偌大的园舍灯火俱熄,只有巡夜的人不时经过。鹿时清声问宋扬:“那孳生娘娘的事……”

    恰好宋扬也在考虑这个事情,便道:“没,我觉得孳生娘娘虽然邪门,但的确有两下子。看来修哥不让我,是有道理的……你先别声张,等明日天亮,我再探探百里坞的消息。”

    话间,他两个已御剑穿过前院,来到后院。

    鹿时清疑惑:“修哥又是谁?”居然能让聒噪的宋扬守口如瓶乖乖听话?

    宋扬刚要回答,忽然看见最中央的堂屋还亮着灯开着门,他脸上一喜,抓着鹿时清往地上落。

    “我

    就知道长姐还在忙。”宋扬拉起鹿时清,悄悄靠近,站在梅树后面往门里瞄。

    只见一个华服女子正坐在案前拨弄算盘,嘴里不时念出数字,算盘珠随着纤白手指发出清脆流畅的声响。旁边还有几个丫鬟,或拿笔记录,或拿团扇驱赶飞虫,或抱着册子来回跑。

    宋扬喜道:“太好了,我哥不在,可以蹭宵夜了。”

    鹿时清瞧见那案上放着一个青瓷碗,里面盛满了粥,不见一丝热气,已然凉透。

    路上宋扬曾和他过。他们叔伯两家一共有五个孩子,长房是宋灵琪和宋灵璧两姐弟,二房则是宋扬和他哥哥宋毅,姐姐宋瑛。宋灵琪虽是女子,却极有主见,精通商贾之道,胜过许多男子。父辈死的死,病的病,若非宋灵琪早早当家,稳住生意,宋家怕是早就散了。

    这些年,宋家的心思不在修仙,而在于经商挣钱,其财力是江淮三家最雄厚的,宋灵琪也得了个“女商圣”的美誉。她一心扑在生意上,如今年整二十八,尚未嫁人。虽然与百里坞宋家长子早有婚约,却总是推脱不嫁,耽误至今。

    此时已经夜半,她还伏案操劳,连宵夜都顾不上吃,鹿时清才见她第一面,就心生敬意。

    宋扬跳进门槛:“长姐!”

    宋灵琪眉心微微皱起一瞬,闻声抬头,继而微笑,“回来了?”

    “是啊长姐,想不想我?”宋扬笑呵呵地凑过去。

    “我想……”宋灵琪勾着嘴角,“我想被你断的账目,该从何算起。”

    算盘被宋灵琪摆弄多时,已稍稍偏离桌案,宋扬一边帮她摆正,一边道:“长姐,我这回可没乱跑,我到沧海一境拜师去了,厉害吧?”

    宋灵琪微微一怔,叹道,“我过,不强求宋家人入仙道,你自对修行也并不关心。找这个借口,未免太离谱。”

    宋扬不十分辩驳,只:“你要不信,可以去沧海一境问啊。”

    鹿时清想着虽然自己隐瞒身份,但毕竟也算宋扬的长辈,便帮着道:“宋姑娘你好。宋扬没有谎,是司马峰主特意叮嘱,要他告诉家人之后再回去修习,他这才连夜赶回。请你不要生他的气,也不用担心他学坏。”

    出于礼貌,鹿时清没有立刻进门,门外又是一片阴影。此时站出来话,宋灵琪才看见他,便放下算盘,起身正色道:“原来如此,有先生劳照顾舍弟,快请进,敢问您姓甚名谁?”

    鹿时清迈过门槛,闻言一怔:“我是……”

    宋灵琪见他脸色为难,心中疑惑,却还是客气地问:“先生可是不方便?”

    从鹿时清进门的一刻起,屋里的丫鬟们便直了眼睛,虽然能很快反应过来继续干活,但还是不时偷瞄他,个个脸上都粉扑扑的。只有宋灵琪郑重其事,目光坦荡,带着一视同仁的客套。

    宋扬站在一旁看着,忽然爆出一阵大笑,上气不接下气道:“笑得我肚子疼,长姐你也忒仔细!他哪是什么先生,他是我路上捡的弟,长得跟神仙似的,脑子却不大好用。上次别人问他叫什么,他他叫没名字,我就直接喊他没了,你也这么喊他就行!”

    宋灵琪摇了摇头,轻轻斥责:“不许无礼。”

    “怎么能叫无礼呢,我们平日都是这般相处的。”宋扬好容易止住笑,拍拍鹿时清的肩,“对吧没。”

    面对宋灵琪询问的目光,鹿时清诚恳地:“是的,他的都对。”

    宋灵琪眉梢微动,微笑不变,“先生还真是迁就舍弟,既如此,您在我们家无需拘束,阿扬,你要好生安顿人家。”

    “放心吧长姐,我对没特别好。”宋扬上前端青

    瓷碗,“凉了啊,还有没有别的宵夜。跑了一晚上,我得补补。”

    宋灵琪坐回案前,冲着偏门使了个眼色,“书房里有荷花酥,晚上炸的,正可口。”

    “就知道长姐最心疼我!”宋扬兴高采烈地进门,不忘回头,对眼巴巴望着偏门的鹿时清道,“没等着啊,我们一块吃。”

    “嗯嗯。”鹿时清重重点头,引得几个丫鬟捂嘴笑。

    宋灵琪心无旁骛,继续拨弄算盘,嘴边仍有一抹轻柔的微笑。

    可鹿时清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宋扬进门后,书房门立马就关上了,里面噼里啪啦的摔声伴着他的鬼哭狼嚎,“哥!我以为你不在……长姐也不告诉我啊啊啊……我只是来拿个荷花酥啊,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一声不吭的走了!行行你,别脸啊!”

    鹿时清坐在角落里,听得胆战心惊,但那些丫鬟似乎习以为常,忍着笑继续干活,宋灵琪手上的珠子拨弄得更轻快了。

    待宋灵琪算完一页账目之后,书房门开了,宋扬捧着一盘荷花酥走出来,脸上好端端的,只是额上带汗,一瘸一拐。出门时不心蹭到胳膊,顿时龇牙咧嘴。身后还跟着个高他半头的青年,阔面重颐,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见到鹿时清,青年紧绷的眉目稍缓,颔首道:“让您见笑了。”

    “没有没有。”鹿时清连连摆手。在心里了句,得没错,就是下手重了点。

    他们二人弄了一身泥一身灰,肯定不能就这么睡。鹿时清的客房早已收拾好,下人弄来一个大浴桶,往里添热水。

    鹿时清量偌大的房间,和房中贵气典雅的陈设,想到宋扬羡慕沧海一境的温泉,嫌弃在家洗澡无趣,真觉得这孩子生在福中不知福。

    他把白兔轻轻拿出来,自从离开孳生娘娘庙,它就在昏睡,想是累狠了。

    其实,他现在对白兔有些疑虑。为何白兔知道那个地方埋着活尸?为何知道拔掉金钱剑就能放出活尸?莫非它和原主那只狐狸灵宠一样成精了?

    ……但看着白兔我行我素的样子,又不太像。

    他想把白兔往床上放,却发现白兔身上也有泥土,会弄脏铺盖。反正白兔现在睡着了……

    鹿时清想了想,关闭门窗,脱掉衣服,进了浴桶,然后将白兔也泡在水中。明明他动作很心,没有让水进入白兔的口鼻,且水温也不高。

    可是白兔却猛然睁开眼,琉璃瞳里闪过一丝慌乱。

    鹿时清勾起嘴角,尽量放柔语气:“兔子不怕,我们一起洗澡,然后睡觉。”

    往常他这么话,白兔都会很快平静下来,这回却不管用。白兔剧烈挣扎,就好像浴桶里的水是岩浆,会把它烫死似的。

    鹿时清连忙站起来,水流沿着发丝和肩颈往下淌,水花在周身绽开。他有些无措地问:“兔子你怎么了?”

    他肤色偏白,腰线流畅。因为身材偏瘦,不着寸缕也不见肉1欲,此时站在水雾氤氲中,更显飘然出尘。系统在他脑海中道:“哇……”

    可白兔却越发像是见了鬼,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跳下他的手。

    鹿时清惊呼一声,趴在浴桶边缘往外看,地面除了溅出的水,哪还有白兔的影子。他郁闷地:“都怪我,只顾怕它弄脏床,却把它吓成这样,现在一定是摔疼躲起来了。”

    他叹着气,往身上撩水,算赶紧洗了澡出去找它。

    数百里之外的沧海一境,正在天镜峰闭关的顾星逢睁开眼,呼吸有些不匀。

    略缓了缓后,他重新闭上眼,运动灵力。

    在鹿时清专心洗澡之时,浴桶外有一片水渍迅速聚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形成团水球,继而凝结成白色冰雪,慢慢长出头、耳朵、四肢、尾巴,最后睁开眼,眼中凝着琉璃色,俨然便是白兔。

    白兔一蹦一跳地跑到床脚卧下。仿佛正在洗澡的鹿时清并不存在,它目不斜视。

    鹿时清紧赶慢赶地洗完澡,此时房中尚暖,他取过外袍松松垮垮地往身上一披,便出了浴桶找白兔,可一转眼,他就看见安卧在床脚的白兔。他惊喜地跑过去,把它抱起来:“兔子,原来你没乱跑。”

    白兔看看他,把头偏到一边。

    “对不起啊,我自作主张给你洗澡了。”鹿时清看它身上湿漉漉的,便把它放在床上,拿过绢布为它擦拭,“不过你看,现在多干净?宋家的浴桶里还放了香料,你现在又白又香,特别可爱。”

    他俯身时,身上外袍往下自然滑落,露出半边锁骨和肩头。白兔眼神一凛,又从他手里挣脱,一头扎进被窝里,只露出一节湿哒哒的尾巴在外面。

    “不可以哈。”鹿时清把它抱出来,换了个角度劝,“你们兔子最怕水,这样睡会着凉。”

    随着他的动作,外袍下垂得更厉害,白兔呆呆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的不再挣扎,眼睛也闭起来,头往一边垂。

    竟是昏了过去。

    鹿时清吃惊不,摸摸它的胸口,探探它的鼻息,便又放下心来——它太累睡着了,自己这么折腾它,真是惭愧。

    鹿时清用更加轻柔的动作,给白兔擦完,又给自己也擦干净,穿好中衣喊下人收拾浴桶后,这才抱着白兔进被窝睡觉。

    外面月色如水,纷飞的花影如雪,

    鹿时清听见系统沉闷地叹了口气。

    他问:“白怎么了?”

    “今晚埋活尸的地方,其实没什么大不了,随便一个分神期的修士都能感知到那里有东西。”系统:“可这只兔子却跑去挖金钱剑,让我很怀疑,觉得它可能是哪个妖修变的。但此刻不这么想了,我认为它就是个平平无奇的畜生。”

    这正是鹿时清也在思考的问题,“那是什么让你改变了看法呢?”

    系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往事:“当年你的狐狸灵宠,只远远见到你舞剑,都没到你的脸,就觉得你是仙人之姿,甘愿认你为主。”

    鹿时清惊讶:“它不是因为饿了才求收留的?”

    “当然不是,它都快修成人形了,怎么可能混那么差。不过即便如此,你喂的苹果它也全吃了。”

    鹿时清叹道:“狐狸先生真体贴。”

    系统似是得意地笑了下,继续道:“还有裴戾,见到你的真容,哪怕你是个死人,他也要对你做禽兽行径。”

    “等等……”鹿时清听他越越远,忍不住道,“这和白兔有什么关系呢?”

    “你师尊白霄,大概是看着你长大的,所以没有感觉。”系统冷笑一声,“别人却都无法忽视你的外貌。倘若这畜生有一点人性,它能无动于衷吗?”

    鹿时清:“……”

    虽然很生硬,但又好像很有道理。

    鹿时清选择相信白兔,这么可爱又无邪的动物,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它一直单纯着就够了,无忧无虑。

    那把剑,那个埋尸地,绝对只是巧合……巧合。

    待鹿时清抱着白兔在梅花洲睡着后,远在天镜峰的顾星逢微微吐出一口气,从蒲团上站起来。

    他浑身上下都是白霜,除了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外,几乎看不出原貌。

    忽然,他眉心微拧,低头一看,只见胸口银光凝聚,绽出一朵花的形状。待银光消隐,便赫然成了六重花瓣的莲状冰塑。和那日鹿时清当成荷花酥吃掉的那朵,一模一样。

    顾星逢并不知道那日鹿时清的遭遇,但他见到冰塑花却毫不惊讶。一伸手,冰塑花落在掌心,他盯了片刻,脸上忽然出现几许羞惭和薄怒。

    五指一攥,冰塑花登时化为乌有。

    此时星斗漫天,飞花漫天,暖月台外空无一人。

    顾星逢裹紧外袍出了房门,御剑飞至不远处的泉水边。一日不来,地面便起了微微震颤,仿佛有东西在地底咆哮发狂。泉池周遭的草木纷纷垂着头,已经有枯萎之意。

    他褪下外袍,露出冰花满布的前胸后背,而后步入泉池。随着一道道灵力从体内散出,池底不安分的动荡渐渐平缓。

    不过半柱香时间,白日里蓄积的灵力便见了底。顾星逢头重脚轻,扶着池边出水。

    微风拂动,重新凝碧的草叶轻轻摇晃,泉池的细纹上浮着一层星光。

    恍惚间,似乎有个轻哄的语声,在狭窄的空谷中回荡。

    “星星不怕,你看师祖这么厉害,必然能活很久,这里用不着你的。”

    次日,鹿时清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宋扬在外面喊:“没,快开门,我有事和你。”

    鹿时清答应着起身,发现被窝里不见了白兔,一边穿衣服一边用目光搜索,发现白兔不知何时跑到了床的另一端,缩在墙角酣睡。他觉得,白兔都不愿和他睡在一起,怕是真的生气了。

    他不敢吵醒白兔,轻手轻脚地下床,出去后关上门,才问:“什么事啊?”

    宋扬看看四下无人,拉着他坐到梅树旁的亭子里,低声道:“我家昨日有人去百里坞走货,今天一早回来,告诉我百里坞风平浪静,别邪祟了,连贼都没闹。”

    鹿时清放下心来,果然系统的猜想没有错。“那,孳生娘娘呢?”

    “孳生娘娘也没有异状。”宋扬道,“那人,这个泥塑在百里坞十几年了,预知生育婚配,十分灵验。”

    听他这么,鹿时清心想,孳生娘娘原来不只是测生男生女,还测姻缘。如此来,她也不算彻底的邪魔外道。也许,只是人们误将她的本事用在了邪路上,与孳生娘娘无关。

    可那些鬼影又怎么解释?

    且系统,埋活尸的地方,只要是稍微有点本事的修士都能感知,为何这么多年,百里坞都没有人来处理?

    鹿时清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兴许是百里坞管事的懒政,再彻查下去,万一牵扯出一批作风问题,那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

    他在“现实世界”就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基层工作者,只要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不帮倒忙就行,大事自有大人物操心。

    就连宋扬也:“程伯伯一贯雷厉风行,如果孳生娘娘真的作恶多端,他绝对不会姑息。还有修哥,他人那么好,也不会拦着我的。”

    鹿时清第二次听到修哥这个称呼,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屋里传出扒门声,鹿时清赶紧跑去开门,只见白兔趴在门槛上,仰头望着他。鹿时清惊喜道:“兔子醒了?我们去吃饭吧?”

    白兔一动不动,鹿时清弯腰去抱它,它只是浑身一震,却没有抗拒。鹿时清悬着的心放下来,“不生我的气了,真好。”

    宋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一个不点的兔子,居然让鹿时清巴结成这样,果然傻子心思单纯,跟什么都合得来。

    就连师尊顾星逢,平素冷冰冰的,也意外能跟

    傻子和谐相处。

    不对……师尊怎么能和兔子相提并论,这个想法该嘴。

    待鹿时清收拾完毕,宋扬带他去吃饭。不得不,宋家家私丰盈,饮食比沧海一境的精巧多了,全是地道的钱塘菜。鹿时清虽然有点想念沧海一境,但也不会矫情地认为,沧海一境什么都是最好。

    他就着面前的一盘龙井虾仁,吃了好几个笼包。宋扬把其余几盘菜往他跟前推推,“尝尝看,这几样也不错。”

    鹿时清嚼着东西腾不开功夫话,点头应答。

    宋灵琪没有来吃饭,宋毅有事要忙,迅速吃罢离开,此时桌前只有他二人。有个人影慢悠悠地转到厅中,故意清清嗓子,又迈出门槛。

    宋扬抬头一看,站起来道:“灵哥,你去哪啊。”

    那人语气散漫:“暖意楼。”

    宋扬闭了嘴,继续坐下吃饭。那人见他这样,反而走了回来,拍了他一把:“如何,跟哥见见世面去?”

    宋扬严词拒绝:“不去,吃饭呢。”

    对方笑道:“哥也饿着呢,你当暖意楼没饭吃?”

    “我已经是沧海一境的人了,要注意言行。”宋扬一本正经,指了指鹿时清,“何况我朋友还在,你话注意点。”

    鹿时清正在认真的吃包子,忽然听见这一句,连忙抬头。只见宋扬身侧站着个长衫男子,生的修眉长目,高鼻薄唇,本是刻薄轻浮的长相,偏偏气质文雅,给淡化了。

    鹿时清胡乱咽了一下,彬彬有礼道:“你好。”

    那人点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的脸。

    鹿时清愣了愣:“请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有。”对方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自己的右脸,“好大一块包子馅。”

    “啊?多谢提醒。”鹿时清赶紧去摸右脸,却什么都没有。

    “哦,比错了。”那人又指着自己左脸,“是这里。”

    鹿时清于是又摸左脸,依然很干净。宋扬放下筷子,“灵哥!过分了!”

    那人哈哈大笑,上前拍拍宋扬的脑袋,“你朋友当真有趣。我本以为只是长得纯善,原来竟是表里如一,难得难得,可以深交。”

    接着对鹿时清摆摆手,扬长而去。“让阿扬带你玩尽兴,若要去暖意楼听曲喝茶,尽可记在我的账上。”

    系统在鹿时清脑海里呸了一声:“臭不要脸。”

    鹿时清则是愣愣地望着那人的背影,这才发现被耍了。不过他没从那人脸上看出恶意,反而对方那一句“可以深交”让他听得很顺耳。

    都是俗人,谁不喜欢被夸。

    他问宋扬:“暖意楼的曲子和茶水很不错么?让人不吃早饭都得先去?”

    宋扬冷笑:“是啊,姑娘也是一等一的漂亮。”

    “……哈?”

    宋扬吃完了,抹抹嘴:“暖意楼是烟花街最有名的青楼,静仙就是他们家的。我灵哥经常混在那里,都成他第二个家了。”

    鹿时清明白了,难怪宋扬一听这个地方,立刻变得格外正经。

    宋扬撇着嘴道:“他宋灵璧,在那里很受欢迎。也对,长得人模狗样,又会写诗,还出手阔绰,我要是那里面的姑娘,恐怕也……呸,反正那地方,只有傻子才不上赶着巴结他。”

    鹿时清也吃完了最后一个包子,满足地站起身,并将桌凳摆好。忽然想起一件事,声问宋扬:“你不是嫌弃自己童子身吗,为什么不去……”

    宋扬浑身一震,赶紧捂他的嘴,见下人专心收拾,没有注意他们,方才拉着鹿时清走出厅房。

    煞有介事道:“那怎么一样,我是要找浑家好好过日子。哪有去青楼找浑家的道理?反正我不去,静仙也不能吸引我。”

    鹿时清倒有些好奇。宋扬和叶子鸣之所以先吵架再拉手,闹出那么大动静,成为沧海一境弟子们调侃的对象,全是因了静仙和静晗圣女。到底静晗圣女有多好,值得叶子鸣如此维护,静仙又有多差,让叶子鸣记恨至今?

    两人完话,宋扬便问他是想先去西湖玩,还是想先到梅园逛。鹿时清觉得很难选,西湖是钱塘盛景,一玩就是一天,肯定没空再去梅园。可先去梅园,西湖就游不完了。

    正思索间,就见一个门房匆匆跑来,对宋扬道:“爷,门口有三个人找您。”

    “三个?”宋扬道,“是我那些玩伴么,直接带进来便是。”

    “不是他们。”门房拿手比划,“是三个极秀气的哥,跟您身量差不多,穿着深蓝色衣服。”

    “莫非是叶子师兄?”宋扬一喜,继而疑惑,“那另外两个是谁?”

    饶是不明白,他还是拉着鹿时清匆匆往大门口跑。果见石狮子旁边有三个俊俏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冷着脸,似是被人欠了钱。另外两个则好奇张望,其中一个对另一个道:“哥,这嘎达虫子贼多,我老膈应了。”

    另一个则道:“忍忍,大老爷们儿怕啥虫子。”

    居然是叶子鸣带着长白雪岭的柳溪柳泉兄弟。

    纵然在沧海一境唇枪舌战,此时宋扬见着他们,也颇觉亲切,忙不迭请进去。知道他几个连夜赶来还没吃饭,又吩咐下人重新布置饭菜。

    鹿时清算算时间,他和宋扬从沧海一境直奔梅花洲,也不过半天。叶子鸣三个的御剑术不比宋扬差,除非是子时上路,否则不会现在才到。

    他便问:“你们何时来的?”

    宋扬正待话,旁边的柳泉就抢着道:“昨晚三更时分,师尊突然叫我们跟着叶师兄过来,先去百里坞那个狗屁娘娘庙。我们瞅了,也没啥,就直奔过来了。”

    这下时辰对上了。

    鹿时清却更疑惑,顾星逢为何让他们去百里坞?莫非他未卜先知,知道那里有邪祟?

    宋扬也疑惑:“你们也去孳生娘娘庙了?去做什么?”

    “师尊没。”叶子鸣放下筷子,起身。

    宋扬也连忙起身,“叶子师兄,你吃好了?”

    “嗯。”

    “那我们……”

    叶子鸣像看陌生人似的,冷冷地道:“即刻回沧海一境。”

    鹿时清微微一叹,叶子鸣在宋扬家尚且如此,回到沧海一境,怕是又要形如陌路。宋扬搓了搓手,忽然计上心来,大大方方地道:“来了我梅花洲,不看看钱塘风光,未免太无趣了。”

    柳泉放下饭碗,愣愣的问:“钱塘除了虫子,还能有啥?”

    宋扬气笑了,口音都不觉跟着他走:“你知道啥,那么多美景,那么多吃的玩的,你咋就记住虫子了!”

    柳溪差点喷饭,起来道:“我弟弟就是个棒槌,可别跟他计较。”

    宋扬不依不饶,一手拉着鹿时清,一手拉着叶子鸣,“走,我今天非得带着你们玩玩,让他们见识一下南方的好处。”

    叶子鸣原本想发作,但看鹿时清老老实实地跟着走,且宋扬拽的是袖子,撕扯起来不太好,只好一脸不情愿地跟着去了。

    几人御剑而行,须臾便到了钱塘城内,在一条披红挂绿的街上停住。

    此时已近中午,街上熙熙攘攘,街头传来香风习习。每家门前都有招揽客人的男男女女,唯独一座最高的牌楼没有。这牌楼上也没有艳俗的装裱,显得素净质朴,像是万花丛中的一根古木。

    “走走走,就是这里。”宋扬吆五喝六,鹿时清和叶子鸣还来不及看清楼上的三个大字,就被拉了进去。柳溪柳泉倒是看清楚了,指着三个大字念:“暖、意、楼。”

    “哥,这啥地方?”

    “嗯……大澡堂子吧。”

    一进去,便有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挥着手帕迎上来,一身刺鼻香气熏得他们直皱眉。宋扬立马把她拽到一边,低声吩咐几句,然后带着一脸懵懂的四个人找位置坐下。

    因是白天,大厅里人并不多,却个个偎红倚翠,形容轻佻。叶子鸣眉心拧着,“这是什么地方?”

    宋扬笑道:“听曲喝茶的地方。”

    鹿时清眨眨眼,这话似乎有点熟悉……

    柳泉的脸有点红,左右看了看,叹道:“都南方人含蓄,我咋不觉得呢。”

    正话间,正中央挂的帘帐被拉开,露出当中一个宽阔的台子。

    台子上架着一台箜篌。

    只这个空空如也的场面,便令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和言语,巴巴往那里看。不多时,便有个白衣女子款款走出,冲台下施礼,继而坐在箜篌旁,调弦开奏。

    像是水滴流泻般,乐曲在女子的轻拢慢捻下成了调子。叮叮咚咚,由慢入快,时而低沉时而高亢。

    不用别的乐器伴奏,只一台箜篌清弹,其声便足以填满整个空旷的大厅。也无需女娘伴舞,这白衣女子轻抬眉目,眼波流转,便是此刻最美的风景。

    叶子鸣本来既不耐又不悦,在一段箜篌入耳之后,他脸上浮出些许惊艳,侧耳认真聆听。

    女子弾了前调之后,启唇开唱。声音清澈曼妙,宛如天籁。

    鹿时清一个字一个字辨别,听出她唱的,乃是一首情诗:

    既有月,何有风。

    风吹云来无月明。

    既有花,何有冬。

    冬至雪来无花踪。

    既有君,何有情。

    君已寻仙沧海中。

    此情寄于长江水,

    岁岁年年流到东。

    歌词写得哀婉,调子谱得绝艳,已经有姑娘拿帕子擦拭眼睛了。一曲唱罢,厅中寂然许久,方才有人喝彩,鼓掌声连绵不绝,如同雷动。

    鹿时清抬头看看,吓了一跳。他们来的时候,这里还有一半位置空着,到白衣女子唱完,底下已然是满坑满谷。

    女子微微一笑,起身道了个万福,飘然退场。

    有人恋恋不舍地喊:“再来一首吧!”

    可是女子已经离开,仿佛天女登仙而去,台上再无踪迹。方才迎他们进来的中年女子走出来,笑眯眯地道:“这首《既有月》乃是新曲,我们钱塘大才子宋灵璧填的词。各位若是喜欢,明日再来。”

    又有人喊:“一定会来!静仙弹什么我们都喜欢!”

    鹿时清倒抽一口凉气。

    静仙!

    ……宋扬居然把他们带到暖意楼来了!

    叶子鸣拍案而起,怒视着宋扬:“你……你……岂有此理!”

    宋扬嘿嘿笑道:“叶子师兄,我是想让你摒除成见,静仙卖艺不卖身的,没有那么不堪。”

    叶子鸣脸上白了又红,在意识到身处何地之后,他眼睛都不知往那放了,低着头急匆匆往外走,还不忘拉着鹿时清。柳溪柳泉面面相觑,也快步跟上。柳泉还嘟囔着:“我还当钱塘民风奔放,敢情他是带我们逛窑子。”

    宋扬不理会他,快步去拉叶子鸣。岂料,叶子鸣反手一拳在他脸上,宋扬猝不及防,仰头跌倒,砸倒了身后的桌子。他顾不得疼,爬起来继续追赶叶子鸣。

    “有人架!”“又没有人管啊!”

    随着周围的嘈杂声,几个彪形大汉拎着棒子围过来,“敢在暖意楼闹事,好大的狗胆!”

    叶子鸣正没好气,一见对方的棒子挥过来,把鹿时清推到一边就开。他们这些修真子弟,自在山中长大,自带一股不沾尘世的天真。柳泉摩拳擦掌,也扑过去帮忙,柳溪一开始还拉架,可根本拉不开,站在原地扶额叹气。

    凡夫俗子根本不是修士的对手。明明是叶子鸣追着汉子们,可宋扬捂着脸,连声喊:“敢动他一下,爷断你们的腿!”

    最后大汉们全避开,宋扬才凑过去,“叶子师兄,你要没够,再来我消气啊。”

    他脸上红了一大块,叶子鸣别开头,“走开。”

    宋扬叹了口气,“我知道,静晗圣女是你们昆仑太虚顶的大前辈,我不该拿她比静仙。但你方才看见了,静仙技艺不凡,我们世俗之人只知道静晗圣女长得美丽,箜篌超群,不知道怎么夸。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谁好看,谁箜篌好,谁就像她。不是辱没她,而是想让红尘界记住她。只不过这些像她的人里,静仙恰好是烟花女子罢了。”

    他语气诚恳,态度谨慎。叶子鸣道:“哦。”

    宋扬心地问:“哦……是什么意思啊?”

    叶子鸣淡淡道:“就是我明白你的意思,方才那一拳,是警告你今后别再带弟子们来此。”

    “这么,你不生我的气了?”宋扬惊喜起来,但看看墙角虎视眈眈却又不敢近身的大汉们,又不敢确定,“可是你为何还要他们?”

    叶子鸣冷冷扫过墙角,眼锋逼得大汉们往后一缩,“就是因为这些人为虎作伥,才让清白女子身陷此处。但世道如此,我改变不了什么,只能他们出气。”

    宋扬呼出一口气,心上无比轻松。他报上自己的名字,让毁坏的物件记到宋灵璧的账上,然后就要带着几个人离开。可随即他就傻眼了。

    鹿时清不见了。

    叶子鸣也怔了怔,“方才我将他推到一旁……如今跑去何处了?”

    柳溪肃然道:“这地方太乱,得麻溜找。”